298二百九十八猶記多情
夜色中,寶相龍樹握緊了青年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川兒,和我一起離開罷,我帶你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拋開一切,我們生活在一起,安穩地度過以後的日子,共同撫養這個孩子,不再理會世事,好不好?”師映川聞言,一雙漆黑的眼睛看着寶相龍樹,片刻,忽然就笑了起來,他緩緩將手從對方掌中抽出,道:“寶相,聽到你這番話,我不是不感動的,爲了我,你願意放棄這些,真的很難得啊……不過,你知道麼,縱使你日後成就宗師之境,你也終究不會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強者,因爲你有一個最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一個‘情’字。”
在寶相龍樹眼中,師映川還是那張絕美的容顏,只是此刻卻是漠然一片,即便是語氣輕柔平和,不會讓人有絲毫的不適,然而話裡話外卻蘊含着鋒銳之意,寶相龍樹遲疑了一下,但當他看到師映川那極冷靜也極犀利,幾乎完全被理智所掌握的絕對淡漠眼神時,不知怎的,他突然就直接出口道:“……然而比起一個無情的行屍走肉,我寧可做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
這一句話簡直就像是一把最鋒利的錐子,一下子紮在師映川的心口上,令其措手不及,刺破了某種一直以來都被小心翼翼掩藏起來的東西,師映川的眉毛猛地豎了起來,他欲開口說些什麼,但寶相龍樹顯然是有些話在心裡憋得很久了,此時再也忍不住,索性統統倒出來,以至於一向在師映川面前態度溫柔順從的這個男子,眼下卻是明顯地露出了一絲尖銳甚至咄咄逼人之勢:“不錯,每一個武者都在追求更高的目標,希望自己更加強大,這確實沒錯,然而那又怎麼樣,所謂大道,不過是最終的目的而已,甚至只是一個縹緲虛幻的目標,莫非就因爲追求這樣的東西,就要讓自己拋棄人生當中其他重要的事物不成?莫非人生就只剩下一個‘強’字,只剩下永無止境的追尋,甚至爲了這個目標,就讓自己逐漸斬去了作爲一個‘人’所應該享有的一切美好?而這一切,只是爲了變成高高在上的‘神’……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對於我寶相龍樹來說,就算最終成就大道又如何,長生不死又如何,統統都已沒有任何意義!”
人心是最奇妙也最複雜的東西,這是被一把剝開了那些自欺欺人的華麗表面,硬是被逼着去面對那些刻意被忽略的事實,縱使師映川養氣功夫非同一般,城府極深,聽到這些話,也還是有片刻被戳穿所造成的惱羞成怒,像是被一根尖利鋼針猛地刺在軟肉上,他嘴角一扯,就想要反脣相譏,但突然間卻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產生,令心中這些憤怒的感覺迅速淡去了,最終化作心底深處的幽幽一嘆,這時寶相龍樹卻忽然臉上露出淡淡笑着的模樣,如同夢中囈語:“其實作爲我來說,在沒有遇到你之前,我最大的目標就是有朝一日晉升宗師之境,但後來認識了你,而且我們最終又成了親,那時我最大的願望就不再是晉升宗師,而是和你在一起,我們可以愉快地一起生活,一起修行,至於到最後究竟能不能成爲宗師,甚至更進一步,對我而言都已經沒有那樣重要了,只要你和我能夠白首偕老,這一切就足夠了。”
師映川靜靜聽着這些,忽然間偏過頭去,因爲不知道怎麼了,面對着此刻寶相龍樹的這種溫柔如水的神情和語氣,師映川竟是有些承受不住,雖然面上還能維持着淡然的樣子,但師映川心裡很清楚,自己是在害怕,是在愧疚,是在無言,甚至是在羨慕……無論究竟是哪一種,都讓他隱隱有一絲近乎倉促地想要逃開的衝動,他對這種事情並不在行,談不上游刃有餘,下意識地就不想直面這個曾經的伴侶,一時間心中百轉千折,最終也只能是無聲一嘆,師映川眉頭輕皺了一下,他可以將很多事本身看得透徹,但卻理不清事情背後的人心,按理說現在他應該對寶相龍樹說些勸慰的話,或者絕情冷酷的言辭也可以,然而這時候在心神微亂的情況下,就連師映川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這樣的局面,這使得他臉上的淡然之色雖還仍在,卻已開始有了幾分勉強之意,只不過也許他本人沒有感覺到罷了,不過這時寶相龍樹卻沒有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變化,見他如此,不由得目光深沉起來,說道:“映川,你現在過得並不舒心,你並不快樂,我能夠感覺得到。”寶相龍樹說着,輕輕靠近了師映川,低聲道:“你心裡也許一直在等待機會,等待着時機……川兒,你是想要狠狠地報復他,是麼?”
師映川猛地一下幽深了眼神,雙目冷冷地看着寶相龍樹,一言不發,那種眼神壓抑得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寶相龍樹的這句話就好象是一錐子戳破了一直以來醞釀並苦苦壓制的毒瘤,瞬間迸射出了裡面濃濃的毒液,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寶相龍樹,一時間就是無言,片刻,忽地就嘴角微翹,輕輕笑出聲來,他將脣湊在寶相龍樹耳邊,聲若蚊蚋地說道:“寶相啊寶相,我曾經說過,也許你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而現在看來,其實你大概也是最瞭解我的人了……”他笑着,如同一朵有毒的黑色罌粟,那樣美,卻又那樣可怕,他一手搭住寶相龍樹的肩,柔聲細語:“當然要報復,怎麼能不報復呢,我這個人最是記仇,不管是誰欠了我的,我都會一點一點地討回來的……情是情,恨是恨,真不能混爲一談的,有情,決不代表就可以放下恨。”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師映川的語氣又輕柔又溫和,說不出地纏綿繾綣,他的目光也彷彿一併透過了虛空,看到了那個並不在這裡的人身上,然而他的樣子卻十分古怪,一隻眼中滿是溫柔之色,另外一隻眼睛卻冷利如冰,脣邊更是掛着一絲詭異的寒色,突然間師映川重重一把推在寶相龍樹胸前,自己後退一步,冷聲道:“走罷,現在的我,不想看到故人,這樣狼狽而無力的我,跟一隻關在籠子裡的鳥有什麼區別?我不希望被人看到這樣的我,所以,請你離開罷,你我之間,包括我和玄嬰,和十九郎,都早已不是夫妻了,你現在最應該做的事,就是娶一個好女人,生幾個兒女,這纔是你應該擁有的人生,至於我,不過只是你人生之中的一段小小意外,我這樣的人,無論和誰在一起,都只會帶去不幸,所以……不要再來見我!”
師映川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頭也不回地轉身便走,但剛剛走了幾步,身後就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下一刻已被人從身後緊緊抱住,那人緊擁着他,擁得那樣緊,彷彿生怕只要略微鬆一鬆就會失去,師映川深深吸了一口氣,微瞑雙目,片刻之後又陡然睜開眼睛,同時咬牙緩緩說道:“放手……”身後那人不聽,不放,就那麼倔強而頑固地抱住青年,師映川胸口有瞬間的微微疼痛,恍惚間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殘酷最無情的人,但他很快就回過神,從紛亂的意緒亂流中猛地清醒過來,冷漠道:“我們之間的婚姻關係早已解除,只剩下表兄弟關係,現在我是別人的平君,連江樓纔是我合法合理的男人,是我腹中孩兒的父親,你現在這個樣子,是想要挑釁他嗎?還是說,你要對別人的男人動手動腳,欺侮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
這一番話太過尖利,太過刻薄,像刀子一樣刺人傷人,身後的男子微微一滯,師映川已趁機狠狠掰開了對方的手,大步離開,他捂着肚子快速走了一時,就見季平琰仍然還在剛纔等他的地方站着,師映川臉色平靜道:“去送你大伯離開罷……”季平琰見他臉色沉靜如水,遂不敢多言,應了一聲便去了,師映川卻是一手按在心口處,慢慢喘勻了氣,待他覺得好些了,這才朝着來時的方向返回,他知道寶相龍樹是多麼深愛自己,一時間忽然呵呵一笑,低聲自言自語道:“寶相啊寶相,若是我沒有遇到連江樓的話,那我一定會與你白首偕老的,只可惜,這世上卻從來都沒有‘如果’啊……”這時夜晚有風吹着,師映川走了一會兒,忽覺得一片茫然起來,他厭惡自己這樣的軟弱,突然反手就在臉上甩了一巴掌,並不重,不會留下掌印,卻足以痛了一下,讓一顆心重新冷若堅冰,師映川住了腳,呆立片刻,想到自己這些年來與那幾人之間的糾纏,心中一時困惑,一時茫然,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是想破了些什麼東西,但具體如何,卻又說不清楚,當下搖了搖頭,眼神緩緩堅定起來,一步一晃地隱入了夜色之中。
千蓮殿內這時卻是十分安靜,偌大的殿中一個服侍的下人也沒有,只是燈燭點得明晃晃的,師映川從外面進來的時候,就看見連江樓正背對着自己伏案寫字,一頭黑髮披散在身後,還有些微微濡溼的樣子,顯然是才沐浴過,師映川見了這一幕,不由得就將微蹙着的眉頭徐徐展平了,他緩步走過去,來到男子身後,用雙手遮住了對方的眼睛,連江樓手中的筆停下來,淡淡道:“……怎麼學小孩子一樣淘氣。”師映川仍然蒙着他的眼睛不鬆手,只是微笑着道:“我小時候經常想這麼做的,只不過那時候不敢而已,怕會被你罵。”連江樓握住青年的手腕,說着:“我不記得曾經罵過你。”師映川鬆開手,卻順勢抱住連江樓的脖子,將下巴擱在對方寬寬的肩頭,輕聲道:“可你至少訓斥過我,小時候淘氣或者練功不認真,都會被你罰,你是個嚴師,難道我說得不對?”連江樓道:“嚴師出高徒,我若對你要求不嚴,你也未必會有今日。”
師映川聽了,就嗤嗤一笑,在連江樓耳朵上吹了一口熱乎乎的氣,故意拖長了聲調說着:“嚴師……嗯,真是嚴格的好師父呢,教徒弟都教到了牀上,還弄大了徒弟的肚子……嘖嘖……真的是好師父啊好師父……”連江樓忽然轉過身來,將師映川拉進懷裡,讓他坐在自己腿上,一手輕撫着青年隆起的腹部,道:“又在逞口舌之快。”師映川笑而不語,片刻,才注視着連江樓,目光熠熠地看着對方,道:“你不問我剛纔……到底去了哪裡了嗎?”連江樓淡淡道:“何必要問。”師映川笑一笑,整個人倚進男人懷中,道:“我去見了寶相龍樹……”見連江樓沒有反應,就微微挑眉:“你不問我跟他說了些什麼?”連江樓低頭看着師映川,手指慢條斯理地描繪着伴侶精緻的五官線條,語氣也是波瀾不驚的,難辨虛實:“……我爲何要問?”
師映川眼中彷彿含着一汪春水,淡淡的笑意噙在嘴角,張口就去咬男人的指頭:“莫非你就真的一點也不吃醋?我可不信。”連江樓任其雪白的牙齒咬住自己的手指,道:“不要胡鬧。”師映川的表情卻越是輕鬆,雖未飲酒,卻已是似醉非醉之態,鬆開男人的手指,低笑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今日見了寶相,只覺一派物是人非之感,想當初與他們大婚之日彷彿就在眼前,可如今卻已是陌路,果真是世事無常得緊啊。”這樣說着,所說的內容都是親身經歷過的,是在心中留有十分深刻印象的事情,如此一來,便是心隨語動,憶着往事,微微有一絲恍惚,想到看見寶相龍樹那滿頭的白髮,一時間攥着連江樓的衣襟,目光落在對方英俊的面孔上,就只是笑,只覺得眼前閃過的一切都是前塵往事,似真似幻,剪不斷,理還亂。
當着配偶的面,卻如此說起從前的伴侶,這番話就很有些故意挑釁的意思了,連江樓聽着,自是不知青年究竟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他看着師映川如同隱藏在一層迷濛煙霧之後的笑臉,這個人在他面前,總是一時溫順一時尖銳,看似喜怒無常,實則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有其目的所在,有着特殊的意義,只不過都是表現得全無半點刻意之感罷了,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而這一點,連江樓心裡清楚,師映川也一樣心知肚明。
燭火靜靜,將兩個人的影子在角落裡無聲地拉長,師映川的手擡起來,撫摩着連江樓堅毅的臉龐,忽然開口道:“如果當初寧天諭和趙青主,也就是我和你,沒有發生後來的背叛,一直沒有出現任何破壞他們感情的事情,那麼你說,他們會一直相親相愛地在一起麼?一百年,兩百年,就那麼一直持續下去,能夠做到麼?還是說情愛這個東西無法持久,總是有期限的,到後來終究會厭倦分開?我一直想不出答案,你能想出來嗎?”連江樓看着情緒隱約有些異樣的師映川,心下微動,道:“……我亦不知。”師映川微微嘆氣:“你總是這樣。”他摟住連江樓的脖子,目光深邃,問道:“連郎,告訴我,你愛我麼?”連江樓定定看着他,沒有出聲,半晌,方道:“……你累了,早些休息罷。”說着,將師映川抱起,走到牀前,將青年小心地放在牀上,併爲其脫了鞋襪,師映川目光幽幽罩住男人,突然道:“爲什麼不肯說?你可以待我這麼溫柔體貼,卻不肯輕飄飄說一個‘愛’字,你是在怕什麼?怕我,還是在怕你自己?”
面對着青年咄咄逼人的一連串質問,連江樓微皺眉毛,淡淡說道:“我不明白你爲何一定要看重此事,莫非對你而言,就這麼重要?”師映川表情漠然,冷冷道:“不錯,很重要,非常重要!比你想象中還要重要得多……”他睨着連江樓:“我就是無理取鬧了,就是鑽牛角尖了,怎麼樣?我就是要你說,就是要你親口告訴我!”連江樓眉頭輕凝,打定主意不去招惹對方,索性便不開口,只彎腰去解師映川的衣裳,想安排對方睡下,哪知師映川見他又是一副閉口不談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推中連江樓的胸膛,怒道:“走開!我不想見到你!你出去!”連江樓見師映川又犯了牛脾氣,一時卻也拿他沒辦法,便真的出去了,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師映川自己躺在牀上,一時想起寶相龍樹那悽絕的眼神,那有力而倔強的擁抱,一時又想起連江樓似乎永遠都平靜如水永遠都淡漠冷靜的樣子,以及成親後連江樓那不動聲色之間卻無微不至的種種舉動和表現,心中萬般滋味都糾纏在了一起,真真是柔腸百轉,難以平復。
如此一來,整個人輾轉反側,不知過了多久,才漸漸睡了過去,正半夢半醒之際,卻迷迷糊糊地覺得似乎有人在解自己的衣裳,心裡猛地一凜,又突地心臟一跳,有些清醒,睜眼一看,卻見只穿着內衣的連江樓正在一個一個地撥開自己的衣服釦子,師映川立刻一瞪眼:“你幹什麼?!”連江樓簡短道:“衣衫未去,你又如何能睡得好。”師映川只冷淡一哼,看着面前之人,臉上浮出些怒意,連眉毛都似有些不耐煩的樣子,握起拳來,指關節都攥得微微發白,冷笑着道:“我就是喜歡穿着衣裳睡覺,要你來管?”燭光裡,他明麗異常的容貌因怒色而格外耀眼,目中冷意漸漸泛出,自他去年被帶回斷法宗,性子就古怪起來,上一刻還是柔情蜜意,下一刻就是翻臉無情,連江樓早已習慣了他這樣陰晴不定的性子,但這並不代表連江樓就會一味任他胡鬧,當下只當沒聽見,繼續去解那釦子,師映川見狀,目光頓時微戾,聞着對方的氣息,只覺心慌意亂,又有些煩躁,索性一把推上男人的肩頭,低叱道:“……你走開!”
但師映川如今只是個普通人,別說這麼推一把,就算是拳腳相加又能怎樣,仍然是連對方的一個指頭都推不動,連江樓定定瞧着青年,卻抓住了推在自己身上的那隻雪白的手,燈光中,師映川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男人眼中的暗沉,不知怎的,心頭就突地一緊,而這時感覺卻偏偏格外靈敏起來,聞到了男人身上那種若隱若現的雄性氣息,侵入鼻內,那是平日裡聞慣了的味道,讓人很是親切安心,很喜歡,然而此時卻令師映川有些心神不定,如此一來,思緒亂了,臉上的神情也變得難看起來,想也不想就用另一隻手去推連江樓的胸口,哪知還沒碰到對方,就倏然被人捉住了手腕,緊接着,連江樓已將青年扯進懷裡,毫不猶豫地吻住,師映川一驚,旋即就是大怒,只覺腦子裡一下繃緊了,倏然探出手就去抓對方的耳朵,但他如今空有招式,沒有內力,又濟得什麼事?連江樓輕鬆將他制住,一手攬住他腰身,一手輕釦住肩胛,舌頭叩齒而入,柔和中帶着不容拒絕的強力,一時間就成爲了單方面的攫取,師映川一雙鳳目瞪得溜圓,顯然是已動了真怒,照着男人雙腿間的要害之處,擡腿就狠狠一踹!
對於這樣的花拳繡腿,連江樓自然毫不在意,右腿微微一動就夾住了青年的雙腿,同時一手扣定師映川的後腦勺不讓他亂動,任憑師映川再怎麼咬牙抗拒,也還是在那口中輕柔翻攪起來,不過這樣的強吻雖然是帶有逼迫性質的,力道卻拿捏得很是巧妙,既讓青年不能反抗,又不會將其弄疼弄傷,但即便如此,師映川卻分明覺得自己就好象要被人拆吃入腹了一般,腦中一片混亂,本能地就拼命掙扎起來,使出小擒拿功夫就抓向男人的咽喉,而連江樓也並不閃避,可青年這樣只有招式沒有力量,雖然抓中了,也不過是蚍蜉撼大樹而已,哪怕皮肉也抓不破半點,反而被連江樓就勢欺身按倒在榻上,仰面躺倒,且以身軀壓制,再不能動彈。
一時間兩人氣息相交,肌膚貼合,此情此景,師映川腦中‘嗡’地一下,真真是滿心的驚怒交加,他何曾受過這樣的對待,豈能甘心受制?欲待怒喝叫罵,偏偏脣舌被對方佔據,半個字也說不出,當下就被連江樓牢牢鎖於身下,脫去了衣褲,師映川怒極,只當連江樓要用強,不過連江樓雖然並沒有如他想象一般粗暴強迫,但確實就是要行那夫妻之事,將他雙腿分開,撫摩全身肌膚並要害敏感之處,師映川縱使憤怒不願,但一來男性易受挑逗,二來他懷孕之後身體十分敏感,不一時就被廝磨得情動,要害那處顫巍巍擡頭,身子已是綿軟燥熱不堪,師映川察覺自己變化,又驚又怒,自己長到二十多歲年紀,何曾被人這樣折辱,即便做這事之人是名正言順的伴侶,但這樣做對自己而言,何等羞恥!一時間喘息更急,而此時連江樓見身下人已是無力,便以右手探下去,在那秘處緩緩輕揉慢捻,顯然是打算造訪此處,自從前時意外有了夫妻之實,就再不曾碰過這裡,連江樓知道此處嬌嫩不堪採擷,需得細細準備一番纔好,於是一面揉捻,一面鬆了師映川的脣舌,沉聲道:“……放鬆,我不想傷到你。”
連江樓語聲雖沉,卻不掩其中憐愛關切之意,然而此刻的師映川又豈會領情,他口脣一得了自由,頓時渾不顧整個人已經被燃起欲·火,立刻狠狠‘呸!’地一聲,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連江樓,切齒道:“……滾開!”話音方落,卻只覺腹中猛地一痛,頓時一手按住,緊緊擰起眉頭,臉色發白,連江樓見狀,猝然一怔,立時就要去探對方脈相,師映川一手甩開,竭力忍住腹痛,略定一定神,只冷冷道:“出去!”連江樓怎肯聽憑他任性,當下就命人去傳大夫。
一直鬧到半夜,才漸漸平息下來,好在師映川沒有大礙,只是不小心動了胎氣,經過大夫施針並用湯藥加以輔助,就穩定了下來,此時藥中的安眠成分起了作用,師映川已經昏昏睡了過去,連江樓摒退下人,自己靜靜站在牀前,看着牀上正閉目熟睡的師映川,他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就如同一潭死水,波瀾不起,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卻出現了一個會擾亂平靜的人,一時間連江樓忽然有些感觸莫名,許多東西在心中輾轉,卻是說不出,也拆分不開,更不能與人分享,最終只化爲一縷無聲的嘆息,即使這感覺僅僅一閃即逝……連江樓目光深沉地看着牀上熟睡的青年,半晌,他俯身在對方雪白的額角輕輕一吻,臉上的表情緩緩淡漠下來。
第二日午後,師映川正倚在牀上打瞌睡,卻聽外面有人通報,說是左優曇求見,師映川就道:“……讓他進來。”很快,左優曇快步走進殿中,擡頭一看,只見腳踏上坐着兩個正繡花的清麗小婢,薄薄的紗帳之內,隱約有個人影,這時裡面一隻手掀開紗帳,師映川半倚牀頭,穿一件竹葉紋的雪青色中衣,沒穿外衫,也沒有束髮,顯得十分簡單隨意,他摒退兩個小婢,臉色倦怠,左優曇忙上前將帳子挽起,細細端詳着師映川的氣色,低聲道:“聽說昨晚爺身子不適,蓮座連夜招了大夫……”師映川知道左優曇在斷法宗經營這麼多年,人脈都是有的,消息自然靈通,昨晚的事雖然沒有外傳,但也必會被他所知,這沒什麼奇怪的,便道:“我沒事,昨天是和那人起了齟齷,爭執起來,有些動了胎氣,沒什麼大不了的。”左優曇見他雖然氣色還可以,但眉宇之間鬱結難平,就知道他心情並不好,有心想說連江樓不該,但左優曇很瞭解師映川的性子,自己若是這麼說,只會令師映川對連江樓越發惱火,兩人爲此鬧起來,對師映川並沒有好處,這麼一想,心中便有了初步的判斷,也就勸道:“爺如今與從前不同,保重身體纔是第一要事,即便蓮座有哪裡惹得爺不快,爲了身子着想,也要多寬心纔是……”
話還沒說完,師映川卻突然一拳重重捶在牀上,冷聲怒道:“寬心?你叫我怎麼寬心?你可知道昨夜我和他之間究竟起了什麼齟齷?若不是我後來腹痛難當,只怕他早已將我欺凌淫辱!我師映川堂堂男兒,如今縮在這籠子裡被人當金絲雀養着也還罷了,卻還要受這樣的折辱,叫我如何忍受!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師映川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左優曇聞言卻是吃了一驚,微微變色道:“蓮座居然會如此行事?”他這樣說,分明就是不太敢相信,畢竟連江樓的性子那是衆所周知的,說他強迫別人歡好,不免令人難以置信,師映川見狀,越發不快,睨着左優曇:“怎麼,莫非覺得我還會冤枉了他不成!”一時忽又頹然躺下,道:“罷了,你出去罷,我現在煩躁得緊,不想說話。”左優曇靜了靜,忽然輕輕握住師映川的手,沉聲道:“爺是要做大事之人,何必爲了兒女情長所苦,一切只看日後罷了……”師映川定定瞧他,半晌,突然一哂:“不錯,是我着相了,爲了這點事情,何苦讓自己心神不寧……確實不該!”
一時師映川打起精神,起身下了牀,讓左優曇替自己梳了頭,穿上外衣,就問起魏燕之事,待聽到蘇懷盈還算老實,並無什麼異動,便慢條斯理地啜着茶,說道:“這女人一向倒還恭順,若一直如此,讓她做這個皇帝也沒什麼,女人麼,天生不像男人那麼野心勃勃,不知道滿足。”又聽左優曇細細說了如今外界的局勢,嘴角就泛起冷笑,這時卻見左優曇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遞上來:“今日過來,一是有些不放心,看看爺身子怎樣,二來是送信,昨夜剛送到的。”師映川拿過信,見上面寫着‘白照巫’三字,便拆開來看了,一時看罷,臉上表情就有些默然,說着:“原本我二人交情匪淺,只是天意弄人,偏偏卻出了赤帝姿這檔子事……我知道與他無干,但那畢竟是他師父,他夾在兩頭並不好受,這樣的事……罷了,多談無益。”說着,起身拍了拍左優曇的肩頭,輕聲道:“優曇,你對我的忠心我是知道的,日後自然不會虧待於你。”
左優曇垂目道:“我並不在意這些。畢竟,爺對我而言……終是不同的。”師映川微微一笑,想起往昔那些畫面,眼中就閃過感慨柔和之色,只是他望着左優曇那絕美的臉,終究還是在心中輕嘆一聲,這個人與他在多年前就相識,只不過兩人之間到底還是沒有那種緣分,思及至此,就有些意興闌珊,道:“罷了,不談這些,沒的讓人心煩意亂……”如此一來,就沉默起來,再沒有說一句話,殿中寧靜着,只聽見風鈴不時叮噹幾下,左優曇眼神若有恍惚之態,只站在師映川身側,怔怔瞧着青年坐在鏡前,取了銼刀打磨着指甲,一時間依稀似是回到了過去時光,情不自禁地就將手放在了對方的肩頭,師映川微微一頓,就從鏡子裡看着對方,見左優曇神色迷離中帶着柔和,心中不覺一動,就生出了一絲明悟,他知道左優曇對自己的情意,而且這種感情中包含着許多東西,不僅僅是單純的感情,或對左優曇而言,從前那些年的日子在時光的流逝中不但沒有失去了顏色,反而被記憶醇化成了回味悠遠的美酒……此情此景,師映川知道自己應該打斷這種略顯旖旎的氣氛,但看着鏡中左優曇那柔和靜默的面孔,依稀間更有任自己予取予求的直白,憑他再怎麼是鐵石心腸,也不由得一滯,卻是興不起開口提醒的心思,如此想着,最終化成微微一嘆,把話說出來:“優曇,你我之間不比旁人,我打小兒就是你服侍在側,我對你,是很信得過的,而你爲我做的種種,我也都記在心上。”
左優曇聽了這話,神態從容,卻又露出淡淡的喜悅之色,心跳加速,並不掩飾,說道:“我沒有想過很多,我知道自己很喜歡你,只是並不清楚這到底是不是愛,我想,大概在當年你爲了我而去碧麟峰討回公道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映川,我沒有遠超旁人的天賦和智慧,也沒有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力量和城府,我只知道一件事:你要我做的,我就去做!或許我也會有畏懼,但不會有遲疑。”說到這裡,左優曇的臉上已是一片平靜安穩之色,一絲絲笑意在嘴角縈繞,師映川從鏡中看到這一切,突然就問着:“……值得嗎?”左優曇略做思索,坦然說道:“不知道,但我喜歡這樣,那麼,就這麼走下去就是了。”這一刻,左優曇似乎又變成了十多年前那個倔強中帶一點任性高傲的亡國太子,師映川有瞬間的眩暈,似乎回到從前,他微笑起來,讓自己的笑容擴散到臉上的每一個角落:“優曇,你這個人啊……真不聰明。”
左優曇也笑了起來,說道:“是的,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聰明人,爺最清楚。”他突然間又道:“蓮座這個人,修爲高得可怕,令人心生畏懼,但我卻覺得他真正的可怕之處,似乎遠非其修爲所能及……總之我也說不清楚,只希望爺萬事都謹慎小心些。”話畢,微微一躬身:“爺還是多休息罷,我尚有公務在身,要回去處理一些事情了。”師映川回頭看他:“好,你去罷。”
左優曇離開了,師映川向着窗外望去,只見那修長從容的身影遠遠隱入花木之中,再不見蹤跡,不由得發了一會兒呆,又想到對方所說的那些話,神色就變得有些靜默,一時心中生亂,就起身踱到殿外,有侍女過來相迎,想要攙扶,師映川微微皺眉,擺手道:“我自己隨便走走,你們不用跟着。”雖這樣說,但他昨夜才動了胎氣,叫了大夫來看,哪個敢讓他自己在外面逛着,若是稍有差池,大家都別想要腦袋了,於是儘管唯唯諾諾,卻也不能退下,師映川見了,也知道她們職責所在,何必去爲難,便不說什麼了,一時就想去蓮海那邊散散心,但還沒等動身,就有人來報:“爺,飛秀峰皇皇碧鳥求見。”師映川頓時爲之一怔,皇皇碧鳥當年因婚事而出言頂撞義母飛秀峰峰主,一番激烈爭執之後,立意即便出家也不肯嫁人,飛秀峰峰主氣怒交加,將其囚在潛龍湖,如今已有些年頭,雖然師映川回宗之後沒有機會去見對方,但也知道眼下皇皇碧鳥分明應該還在被囚禁在潛龍湖,怎麼卻忽然就出來了?這其中必然是有什麼內情,當下來不及多想,就立刻吩咐道:“是碧鳥?……快,快請她過來見我。”
不多時,一個嫋娜身影婷婷而至,隨着對方走近,樣子也隨之漸漸清晰,師映川定睛看去,卻剎那間就是猛地一震,只見那人頭上束着道髻,橫插着一支長長的白犀簪,從兩端垂下一對玉色絲帶,身上披着寬大的玄葛道袍,臂彎裡橫着一把拂塵,如此裝扮,分明是一位女冠!
師映川面上終於變色,看着那人走近,寬大的袍袖隨着夏日裡的暖風輕輕擺動,依舊是紅顏如花,膚如凝脂,此時周圍一干人等都已經被摒退,只有他二人相對,師映川嗓子裡有些說不出的滯澀,半晌,才低低道:“你這是……何苦!”來人正是皇皇碧鳥,美貌如昨,風華不減,她沒有立刻回答師映川的話,卻是目光怔怔看着青年的腹部,那眼神中似愁苦,似憐惜,複雜難言,許久之後,才幽幽一嘆,無聲地對上了師映川的目光,道:“你又是……何苦!”
周圍靜靜,只餘風聲,兩人相顧無言,最後還是皇皇碧鳥先開了口,她目光柔和,依依說道:“自從碧麟峰峰主謝檀君以宗師身份迴歸宗門,謝鳳圖便權勢氣焰大漲,多次去潛龍湖見我,依舊還是要我答應與他的婚事,我不堪其擾,昨夜他又來時,索性當着他的面割去一截頭髮,正式出家做了女冠,如此一來,義母灰心傷痛之下,再無辦法,便將我解禁,允許我重新回到飛秀峰,這個消息還沒有來得及傳開,所以你還不知道……我今日來,是想見見你,不知道你過得怎樣,我終是不放心。”師映川此刻有千言萬語盡數聚在心頭,卻只擠出來一句,緩緩說道:“……我很好,你不必記掛。”皇皇碧鳥長睫微垂:“琰兒常去看我,你的事,我也都從他那裡知道許多……映川,你平日裡雖看似極愛自身,惜命惜福,但我卻知你性子裡也有玉石俱焚的偏執,我只盼你無論怎樣,都請保重自己,但若真的有什麼事,可以用上我……”
話到這裡,皇皇碧鳥雙眸清亮如水,卻微笑起來:“若有一日用得上,碧鳥……必不惜此身。”
女子笑若春花,師映川卻是用力握拳,他走過去,動作有些粗魯地將對方頭上微斜的長簪扶正了,咬牙冷冷道:“不要說這樣的蠢話,你有大好的年華,說這些喪氣之語做什麼?再說了,我有什麼地方可用得上你的?你只管把你自己顧好了,別人的事,少管。”皇皇碧鳥只是微笑,任他說着,忽然就毫無預兆地張臂抱住了面前的師映川,她靜靜感受着青年身上的溫度和氣息,輕聲說着:“小川,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呢,有些時候,或許我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說完這番話,卻又鬆開了師映川,依舊微笑柔和,就好象剛纔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只說道:“好了,我得走了,能見你一面我就放心了,若是在這裡耽擱得太久,傳到蓮座耳朵裡,卻也不好呢。”師映川深深看她一眼:“……我送你。”皇皇碧鳥粉面含笑,沒有拒絕。
送走了皇皇碧鳥之後,師映川的心情不知怎麼就平靜了下來,他也不在意有侍女跟隨,信步走着,就來到了一片幽靜的所在,這是夏天,處處鮮花盛放,草木鬱鬱蔥蔥,有溪水環匯,蝦子小魚遊於水中,許多珍異禽鳥都在悠閒地覓食,當真是風光綺麗,野趣自然,但這一幕師映川卻並沒有留意,因爲他看見了一個目前並不想見到的人,連江樓一襲雪白衣衫,持竿垂釣,坐在一塊石上,旁邊一隻魚簍,整個人與四周環境渾然一體,彷彿一切都如此純粹,風吹過,黑髮微微拂動,隱隱有一種神秘不可測的安寧之意,充滿了不染塵俗的驚豔意味。
師映川縱然見慣美人,但此時也不得不承認,連江樓是他唯一見過的具有‘道’之韻味之美感的人,意境天成,風采令人傾倒,但師映川這時不想見他,轉身低頭就走,但剛邁出一步,面前卻多出了一襲白衣,衣襬下是穿着白色織紋翹頭履的雙足,卻是連江樓瞬間跨越二十餘丈的距離,擋在了面前,師映川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男子一眼,然後就向左面走去,但連江樓仍然擋在了面前,如此一連數次,無論師映川要往哪邊走,連江樓都是靜靜站在面前擋住去路,這時識趣的侍女早已靜悄悄離開,周圍只有他二人,師映川面色微怒,道:“你待怎的?”連江樓神色沉靜,道:“……昨夜之事,是我不對,對你冒撞無禮,以後再不會了。”
這番話說得低迴,大有表達歉意之態,師映川雖然明知這是真心道歉,還是忍不住忿怒,冷笑道:“我怎敢生蓮座的氣!非但如此,怕是我還要感謝蓮座昨夜手下留情,沒有真對我動手,是不是?不然我現在怕是就只能在牀上躺着,動彈不得了!”
連江樓見他惱得胸口微微起伏,便伸手欲扶:“你身懷有孕,不可情緒太過激動。”師映川‘啪’地一下打開男子的手,哪知他用力過猛,自己卻是站立不穩,一個趔趄就向後倒去,連江樓自然不會讓他摔着,長臂一伸就將他穩穩攬進懷中,師映川跌在男子懷裡,聞到對方身上的氣息,想起昨夜那等無力彷徨、任人擺佈的場景,心中的憤怒忽然之間卻是毫無來由地化作了無盡的委屈,他用力攥住連江樓的衣襟,咬牙道:“你這樣欺負我,總是惹我,我爲什麼還要給你生這個小孽障?白白叫我不得不忍受幾個月的辛苦,你把它拿掉,我不要了!”
師映川如此發泄一番,連江樓只任他撒氣,並不接話,到後來師映川累了,再鬧不動,只能在連江樓懷裡喘着粗氣,連江樓將他抱到溪邊,掬水給他洗了臉,師映川閉目,任憑男子動作,卻忽然開口道:“……我問你一件事。”連江樓道:“你說。”
師映川緩緩睜開眼,看着連江樓英俊得有些不真實的臉龐,不覺下意識地一手撫上了自己的肚子,幽幽道:“我問你,若是我日後做了錯事,你可會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