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相龍樹面有凝重之色,他轉過頭,黑色的雙眸之中,神色極其複雜,道:“你要怎麼做?據我所知,山海大獄除了我父親和季叔叔之外,應該還有一名宗師,三大宗師彙集一處,你要如何行事?況且聽你的意思,分明是要生擒,這怎麼可能!”
師映川悠悠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雙眼微闔,眼角卻猶如刀鋒也似,絕美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凌厲氣息:“這有什麼不可能?這一次,我會親自出手。”
此時他早已散開內力,隔絕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使得他與寶相龍樹之間的談話不會被任何人聽到,寶相龍樹聞言,雙眉微擰:“好,就算你親自出手,但你難道要帶其他宗師一起去不成?想要生擒我父親他們三人,如果沒有至少六名大宗師同時出手,那麼此事就決無半點可能,但就算你真的不顧搖光城的安危,冒着皇城被宗師高手奇襲的危險帶走足夠的人手前往蓬萊,可出動這麼多宗師強者,這消息根本是無法瞞住的,我父親又不是瘋子,怎會在得知一羣宗師到來的情況下還繼續留在蓬萊?他要麼暫時離開,要麼會佈下後手,甚至會請其他諸派的大宗師在此等候,到時你要如何應對?此事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沒有成功的可能!”
寶相龍樹一番話說得極有道理,換作任何人,都會慎重考慮,但師映川卻只是微微一笑,道:“不必擔心,我自有主張。”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握成拳的右手,淡然道:“若無把握,我又豈會謀劃此事?只不過要付出不小的代價而已,但與事後得到的回報相比,我是不會吃虧的。”
寶相龍樹哪裡知道,師映川在這幾年裡已經暗中將斷法宗內那處石窟中歷代宗正的遺體陸續偷了出來,一個不留,除了從前他已經用掉的幾具遺體以及當年沒有坐化在那裡的宗正之外,他現在手中還有十幾具宗師遺體,這些就是他的底牌之一,雖然宗師遺體珍貴,用過之後就要失去,但用這樣一次性的消耗品去謀奪山海大獄的基業,將其控制在手,還是值得的!
數日後,師映川乘船前往蓬萊,欲與山海大獄之主寶相脫不花商議要事,這個消息不算秘密,但令人意外的是,師映川此行除了必要的一些人手以及寶相龍樹之外,就只帶上了一名宗師,除此一人,再無任何其他同級強者隨行,這是經過各方暗中確認過的,決無作假的可能,如此一來,不禁令人大爲意外,但不管怎樣,無人去打趁機圍攻的主意,要知道師映川如今修爲已是深不可測,又有着層出不窮的詭異手段,況且這又是茫茫大海之上,這些因素疊合在一起,使得將師映川此人擒拿或者殺死的可能性實在太低,說不定反而要折損了己方的宗師強者,豈非得不償失?但無人知道,此時師映川所在的船上除了師映川以及傀儡這兩名宗師之外,船艙當中還有一具宗師遺體,這樣毫無生機之物,不過是一具屍體而已,之前無論是誰暗中如何查探,自然都不可能注意,只會感應到師映川與傀儡這兩名宗師的氣息。
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不時可以看到海鷗飛過,純白的雲海連綿至天際,師映川立於船頭,對身旁面色深沉的寶相龍樹道:“你在緊張?”他的雙眼如同開了鋒的神兵一般銳利,只是淡淡地看過來,就會給人一股劇烈的壓迫感,寶相龍樹閉了閉眼,半晌,才道:“……心情很複雜。”師映川點了點頭:“可以理解,若換作是我,也是一樣。”此時腦海中忽然就響起寧天諭的聲音:“旁人只能感知到我們這裡有兩名宗師,而蓬萊卻至少有兩個,很可能是三個,況且又是在他們的地盤上,如此,寶相脫不花勢必不會多作防備,這具宗師遺體,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附到上面,然後立刻自爆,與此同時,你操縱傀儡與我一起自爆,這樣一來,兩名大宗師一同自爆,猝不及防之下,山海大獄的三個宗師必然身受重傷,到時憑你的修爲,對付他們便是手到擒來。”
師映川在腦海中與寧天諭交流着:“只是可惜了這具傀儡,一具宗師遺體損失了也就罷了,不過是一次性的消耗品而已,可這傀儡卻是跟隨多年,用起來得心應手,就這樣用掉了,有點可惜。”寧天諭微微一哼:“我只能附身一具遺體,若是自爆之後再去附身一具,時間上就有了緩衝,讓他們有了應對的工夫,再自爆的話,效果必然大打折扣,還是兩名宗師在一起同時自爆,才能把威力發揮到最大,重創那三人,更何況你不要忘了,這具傀儡雖然當年服用了一株陰九燭,延壽十載,但這些年過去,他的天人五衰也已經臨近,不剩多少時間了,即使消耗掉,也無所謂,反而是物盡其用,爲我們最大程度地謀取利益。”
“說得也是。”師映川聽了,就不再說什麼,他曾經前後一共得到過兩株陰九燭,其中一株獻給了連江樓,後來又得到的那一株就給了傀儡服用,延其壽元,現在算一算時間,這傀儡也確實不剩多少壽命了,此次消耗在蓬萊,也算物盡其用。
只是,如此卻想到了連江樓,心還是會隱隱而痛,果然,需要追逐爭取的纔是最讓人動心的,而已經擁有的,卻往往總是不太珍惜啊……師映川輕嘆一聲,看着遠處海天相接,如今自己已經走上了這條路,這是一條無比艱難的路,從一開始就註定了與世皆敵,一路之上艱難曲折,充斥着步步爲營與勾心鬥角,而且古往今來,似乎從未有人成功過,然而到了現在,他早已不在乎這些,他知道這本質上是自己一個人的奮戰,至於到最後是否真的可以成功,他其實並不知道,他只知道,就算最終失敗,自己也決不後悔……這,已經足夠了。
遠處碧海藍天,白雲淡淡,景色何其動人,師映川忽然輕聲說道:“寶相你可知道,今時今日,我只能向前走,雖然我看似風光,但每向前一步,都是如履薄冰,而我,甚至已經沒有後退的機會,因爲一旦踏空,就會有無數絕不介意落井下石的人圍上來將我所有的一切都瓜分得乾乾淨淨,再踏上一萬隻腳,讓我永世不能翻身!”
這一點,寶相龍樹又怎會不清楚?因此他深深看了師映川一眼,沒出聲,就如此凝視男子,直至如今,寶相龍樹也還是不能完全明白在當年自己是爲什麼會愛上這個人,然而在很久之後,在現在,他卻清楚這個人對自己的吸引,對方讓自己心動的不是這殊色絕麗,不是這高貴的身份,甚至也與力量無關,而是一種氣魄,涵蓋四海,縱然天地也遮覆不了的……心!
兩人站在船頭,冰冷的海風撲面,有絲絲愜意,未幾,寶相龍樹卻忽然擡頭看天,那雲層之上,或許就是碧空萬里罷……他輕聲說道:“映川,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等你走到了哪一步,纔會覺得滿足?”師映川微微一怔,擡頭望着澄澈的天空,突然就燦爛一笑,淡淡道:“等到有朝一日,當我四下而望,發現世間再無一人可與我並立,衆生皆伏於我足下,而在我頭頂之上,也只剩下湛湛青天,到那個時候,大概我纔會覺得滿足罷。”
師映川說着,稍稍眯了眼,菱脣勾勒出一個淺淡的弧度,彷彿漫天冰雪消融,自己終歸不是那種將一個‘情’字視爲此生最重之物的癡情男子,從未真正將自己人生的意義與一個或幾個愛人劃上等號,對自己而言,情愛之事確實重要,很是寶貴,然而與本心之中的追求與夢想相比,就差了許多,因此雖然也曾與寶相龍樹在內的一些人有了糾葛,甚至不乏情意,但卻從來沒有真正矢志不忘、可以爲此拋卻所有,哪怕也曾爲連江樓痛徹心扉,但曾經的那一番孽緣糾纏,已經耗盡了這一生的溫柔情懷,就此縱橫馳騁,隨心所欲,或許,在那永無止境的追求過程中如此心懷野望,孕育着彷彿星辰一般璀璨的夢想,一念所決,縱然百死而不悔,纔是人生的真正意義所在罷!
茫茫海天之間,紅眸黑髮、絕美無儔的男子站在船頭,海風吹起長髮,衣衫飄揚,面上的神情既沒有凝重,也沒有擔憂,只是一片傲然與平靜,彷彿永遠不會爲自己過去與未來所做的任何事而感到悔恨,寶相龍樹看着這一幕,此情此景,已是銘刻在心,他默然一時,既而取出一支玉笛,放在脣邊,慢慢吹奏起來,並不算多麼悅耳動聽的笛聲隨着略鹹的冰冷海風悠悠飄蕩,師映川默默傾聽着,心神亦隨之淡淡飄散開去,一時間輕嘆一聲,心中煩憂皆忘。
……
初冬,青元教教主師映川一行抵達蓬萊,這一日,山海大獄之主寶相脫不花及其平君季青仙兩大宗師雙雙重傷被擒,曾經的山海大獄少主寶相龍樹上位,以鐵血手段鎮壓一切反對聲音,成爲新一任山海大獄獄主,隨即宣佈歸附青元教,奉師映川爲主。
……
等到蓬萊那裡一切事宜基本處理完畢,一行人回到搖光城時,這座天下第一雄城如今已是被白雪覆蓋得多了幾分素淨,師映川坐在車內打坐,他身邊坐着一名黑袍男子,與從前的傀儡一模一樣的打扮,以斗篷罩頭,臉上戴着面具,卻是山海大獄的那名宗師,在重傷後被師映川制服,煉成了新的一具活屍傀儡,代替了那具已經自爆的傀儡。
師映川正打坐之際,卻忽聽一聲哭叫響起,他睜開眼,拉開身旁的隔門,裡面不大的空間裡躺着一個粉妝玉砌的小男孩,看樣子剛剛睡醒,師映川從柔軟的虎皮褥子裡將男孩兩人帶毯子抱起來,拍了拍那稚嫩的脊背,道:“做噩夢了?”男孩抽噎着點了點頭,師映川摸了摸對方白嫩的額頭,發現已經不燒了,便把他重新放回被窩裡,道:“睡罷,一會兒就到了。”
這男孩卻是寶相脫不花與季青仙的幼子季剪水,師映川擒獲寶相脫不花與季青仙之後,就將兩人帶回搖光城,準備放在自己的眼皮下,用寧天諭所授的特殊手法封住了兩人的丹田,使得兩人無法動用內力,除此之外,對身體再無影響,而且還暗中給兩人服下了九轉連心丹,以求保險,而這季剪水,因其年幼,不能離開親人,於是就將其一起帶走,事實上這也是控制寶相脫不花與季青仙的另一種手段,而那寶相寶花,事發之際此女並不在蓬萊,也就罷了,至於寶相龍樹,就不能跟着隊伍一起回來了,須得留在蓬萊主持大局,爲師映川分憂。
師映川在一路上對這季剪水頗爲照顧,畢竟這孩子是寶相龍樹的幼弟,是師映川兩個兒子的親叔叔,況且不管怎麼說,從前寶相脫不花與季青仙對他還是不錯的,對這樣一個小孩子,他豈會爲難,因此這一路上都是將季剪水放在自己身邊看護的,照料得很是用心。
一時回到教中,師映川將季剪水送到皇皇碧鳥那裡,讓她精心撫養,又妥善安置了寶相脫不花與季青仙,事實上也就是將二人好吃好喝地軟禁起來,受專人看守,除了自由必須受到限制之外,其他方面師映川都命人儘量滿足,他自己沐浴梳洗一番之後,就去皇宮見晏勾辰。
晏勾辰那裡自然已經接到了師映川回來的消息,此時暖閣內不僅燒着地龍,還點着火爐,一室溫暖如春,晏勾辰手執硃筆,正在批閱公文,這時室內依稀多了一絲寒意,晏勾辰心中一動,下意識地就驀然擡起頭,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已站在暖炕前,雪白的肌膚,眉宇間平淡而不失個性的神情,無一不將其魅力發揮到了極致,鮮紅的雙眼並沒有令這張面孔顯得可怖,反而更添一抹邪異的美感--在不知不覺間,當初那個還青澀的毛頭少年,如今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成熟的男人,棱角越發分明,目光堅穩如鐵,讓人無法看清其中所深蘊的東西,晏勾辰知道,多年來的相處,自己雖然是帝王之心,深如淵海,但對於這個人,卻是真正動了情懷,無可否認……一時間暗自慨嘆,屏棄了這些雜念,坐直了身子笑道:“你回來了。”
師映川的手在皇帝的臉龐上一撫,道:“剛到,把一些事安排了一下,就過來了。”他對晏勾辰不能說從未動過類似男女之情的那種感情,不過一旦分開了,就只會專注於眼下之事,不會出現什麼相思追憶的情況,大概這是因爲人的精力終究是有限的罷,他絕大部分時間都是用來修行或者處理一些正事,對於那些兒女情長之事,怎麼可能過多地分心?
暖閣內一片靜謐,偶爾聽見窗外樹上的積雪被風吹得簌簌而落,師映川在暖炕坐了,坐在晏勾辰身旁,拿起桌上半杯還熱着的茶一飲而盡,晏勾辰聞到從男子身上傳來的氣味,就埋首在了對方的頸窩間,深吸一口氣,頓時淡淡的香氣盈滿口鼻,同時嘴脣觸到對方脖頸的肌膚,真真是細膩勝過羊脂美玉,晏勾辰忽然情不自禁地放輕了呼吸,就好象是一頭猛虎正在輕嗅薔薇,甚至不敢嗅得用力些,生恐弄壞了柔嫩嬌弱的花瓣,但一念及此,又忽然覺得很是可笑,面前這人哪裡是什麼柔弱鮮花,甚至連猛虎都不足以形容。
兩人都不是兒女情長之輩,不會浪費時間去卿卿我我,一時坐在一起,就談到山海大獄之事,前時蓬萊發生的變故早已傳開,雖然當時幾位宗師交手之際並無閒雜人等在場,具體情況無人得知,但大宗師自爆時的動靜幾乎驚天動地,哪裡是遮掩得了的,因此外人雖然不可能窺探到內·幕,但事後也至少可以推斷出當時必然是有宗師在戰鬥中自爆,而且必然不止一個,否則決不足以給山海大獄的宗師帶來足夠的傷害,使得師映川得以最終生生擒下了對手,這師映川竟然不惜以大宗師隕落這樣巨大的代價,來換得戰鬥的徹底勝利,如此手筆,如此氣魄,令人心驚不已,更可怕的是,明明事先早已探明師映川此次身邊只帶有一位宗師,而當返回之際,身邊仍舊有宗師跟隨,那麼當時自爆的兩名宗師又是從何而來?更重要的是,這青元教主師映川的手中,究竟還有多少不爲人知的底牌?
對於這一切,不必說其他人,就連晏勾辰也很想知道,但他雖有此心,卻也更清楚什麼事該問,什麼事卻是不該去提哪怕一句,縱然兩人之間似乎與尋常夫妻並無二致,但是有些東西,即便是親如父子,情濃如愛侶,也是絕對不能夠涉及的!
如今山海大獄既已落入掌中,以蓬萊爲後方,打造水上艦隊之事,自然就可以迅速開展,兩人便就此事詳細地商議探討起來,不知不覺間天色便漸漸暗了下來,師映川隨手晃了晃面前早已涼透的茶,抿了一口,說道:“這次只能說是僥倖,一來對方受了我事先作出的姿態所迷惑,沒有多少防備,這才被我以不小的代價險險得手,二來寶相脫不花是被生擒而非擊殺,並沒有結下血仇,且龍樹在蓬萊威望甚深,是獄主親子,由他登位,名正言順,衆人生不出牴觸之心,這才使得後來抵抗之人只在少數,說到底,謀算和運氣的成分居多,否則的話,若是以常理去強行攻佔蓬萊,雖然以我們如今的實力,勢必可以取得最後的勝利,但所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而且最終得到的也必然只是已經元氣大傷的蓬萊,甚至其他宗派說不定還會在我們發動前夕就趁機摻上一手,總而言之,像這次的僥倖之事,以後是決不會再有的了。”
晏勾辰點了點頭,嘆道:“不錯,此次只能說是僥倖……不過,你打算如何安置寶相脫不花一家三口?”師映川彈了彈手指,眼中幽色深深:“我已在寶相脫不花以及季青仙身上做了手腳,禁錮了他們的修爲,使之不能動用真氣,這手法除我之外,旁人是解不開的,不必擔心會出什麼亂子,眼下我已將他二人軟禁,派人看守,我固然不會傷他們性命,但在他們徹底臣服於我之前,就只能被這樣軟禁着,不得自由,至於季剪水,這孩子還小,我讓碧鳥先照顧着……這些都是小事,近期我這裡需要注意的,便是蓬萊那邊的艦隊問題。”
一時宮人進來掌了燈,師映川見外面下着雪,就對身旁正撥着爐火的太監道:“讓人備火鍋罷,這樣的天氣,吃火鍋才最相宜。”他既吩咐下去,東西便很快就送了上來,水燒得滾了,熱霧騰騰,很是溫馨的樣子,師映川與晏勾辰相對而坐,兩人說些閒話,吃着火鍋,頗爲愜意,師映川不經意間看一眼窗外,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雪花飛舞,如此凡人的生活,自有一種淡淡的平靜且幸福的氣息,讓人覺得沉醉,但師映川很快就意識到這不是自己應該有的想法,什麼是凡人?凡人就是普通人,普通人的一生之中永遠是痛苦艱辛遠遠多於幸福,自己從大宛鎮一個受盡虐待的幼童一直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何必還矯情地去想什麼平凡安穩的生活,真是可笑,哪怕這些所謂的幸福溫馨都是存在的,自己也不要留戀,更不會嚮往,因爲這樣的幸福,從來都不是自己真正要追求的啊……思及至此,師映川忽然哈哈一笑,他起身抓住晏勾辰的手,將皇帝一把抱起,走向暖閣後面的休息處,自己早已成魔,且無意回頭,既然如此,那就一路向前,堅定地走在這條路上罷!
這一年的新年與往年相比,明顯要潦草簡單得多,各地在這一年幾乎都是戰事不斷,誰還有心思精心準備年節之事,就連如今已勢成天下第一強國的大周,也是沒有太多新年的喜氣,甚至就連作爲帝國中樞的搖光城,往年有着充裕年假的官員們,今年卻是在初三就全部回到自己辦公的衙門,各司其職,爲戰事而忙碌,事實上經過這些年,天下諸國減縮不知凡幾,其他勢力也都無不如此,這樣的大爭之世,自成亂局,各國各派之間互相攻伐,到如今但凡還屹立不倒的,哪一個不是底蘊深深,豈是能夠輕易就被他人吞併?
轉眼新年就已過去,這一日雪下得很大,師映川正盤膝坐在暖炕上在批閱公文,一名近侍站在炕前磨墨,師映川頭戴束髮金冠,穿一件豆綠色底子的團花大袖長袍,雙脣微抿,脣色紅淡溼潤,爲一張臉增添了幾分豔色,卻絲毫不顯得柔美,但也正因爲有了這樣的專注之態,整個人的凌厲氣息也爲之大減,多了一絲平和,這時有人掀簾進來,左優曇裹着黑色皮裘,臉容雪白,師映川一邊寫着字,一邊頭也不擡地道:“外面雪這麼大,你怎麼來了?正好,一會兒便擺飯了,你中午就在這裡陪我喝兩杯。”
說話間,侍女已爲左優曇脫了皮裘,左優曇自袖內取了一封信,放在桌角:“……這是剛從蓬萊送到的。”師映川打開仔細看過,雙眉便漸漸舒展開來,笑道:“很好,寶相那裡果然是雷厲風行,進展比我預想中的要快。”他心情舒暢,面上就多了一絲笑容,不多時,下人送飯過來,撤去梅花填漆小桌上的公文筆墨等物,在上面擺了幾樣菜餚,一壺熱酒,兩人就吃着,師映川正喝了半杯酒,卻忽然微微皺眉,酒杯拿在手裡,似是略走了神,左優曇見狀,就問道:“爺是有心事?”師映川輕嘆一聲,把剩下的殘酒喝了,說道:“我忽然想起,自己這個當爹的,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平琰和涯兒兩個孩子了。”
如今師映川縱然性情冷酷淡漠,但骨肉天性,終究是難以斷絕的,左優曇聽了,心中也不免唏噓,轉念一想,就有些遲疑地道:“不如我修書一封送到白虹山,請劍子帶了涯少爺下山,在方便之地與爺見上一面?順便也帶上桃兒小姐,小姐出生至今,爺還不曾見過。”師映川聞言,卻是搖了搖頭,道:“我現在這般處境,與這些孩子已是陌路之人,與他們交集深了,並無好處,除非他們叛離宗門,投奔於我,但這事豈是說說的?他們與斷法宗已是淵源甚深,即使我身爲至親,只怕也不能比,何況平琰和涯兒的生父又是萬劍山之人,他們的祖父現在又被我囚禁,我若是還要與他們關聯過密,你讓他們如何自處?天意弄人,這也沒有辦法。”
是啊,天意弄人,這世間之事,說到底,也不過就是這四個字罷了……左優曇一時間卻是有了短暫的失神,他默不作聲,修長潔白的手指輕輕揉着自己的下頜,微微沉思着,道:“如今也還罷了,但有些事情終究不能避免,等到日後爺與斷法宗爆發正面衝突,情勢到了無可開解的地步,到那時,兩位公子要如何自處,爺又當如何應對?”師映川淡淡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到時候最好的情況就是他們兩不相幫,置身其外,也免得讓人爲難,我不指望他們會幫我,但也不希望出現什麼骨肉相對的局面。”說這話時,師映川微微垂着眼皮,清冷如霜的目光盯着面前的酒杯,眉宇之間依稀有什麼東西若隱若現,左優曇看着,發現男子雖是這樣平淡說着,可自己心中卻不自覺地就有一絲凜凜寒氣生出,這一刻,他毫不懷疑如果有人敢於擋在面前一味作對,哪怕是親生骨肉,眼前這個男人也不會姑息!
這種念頭令左優曇感到寒冷,亦有無可言說的惆悵,這時見師映川的杯內已空,他便定了定神,拿起酒壺爲對方斟酒,師映川也不再說什麼,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到最後,兩人已是喝了一整壇的酒,一時殘羹剩餚撤去,下人在香爐內焚上香料,又抱來數盆各色鮮花放在靠近火爐的位置,被熱氣一薰,就透出一片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如此一來,很快就驅散了原本室中的酒餚味道,左優曇替師映川脫了外面的大袍,讓他歪在燒得熱熱的炕上。
師映川倚着石青撒花的金錢蟒引枕,微闔雙眼,左優曇取了熱毛巾,給他擦臉,師映川嘴脣紅潤,如同花瓣一般,又彷彿最上等的胭脂色絲絨,左優曇看着,心中微柔,他知道從兩人初遇直到現在的二十多年裡,對方隨着經歷的東西越來越多,變化也越來越大了,決不僅僅只是表面,而且遠比他所知道的所想象的還要多,這使他有一點說不出的失落,情不自禁地就低頭在那脣上輕輕一吻,師映川半睜了眼,目光微醺地看他,左優曇垂眼,卻俯身抱住對方,心中默默想着,自己現在也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無用的亡國太子了,可以幫這個人做很多事,雖然走在這條路上註定就要放棄很多,但不管怎麼樣,爲了此刻懷中這一點自己不願失去的溫暖,終究還是值得。
……
當面前出現熟悉的場景時,師映川就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到了真實的夢境之中,他看着正穿一件貼身薄襖躺在牀上的連江樓,走過去坐在牀邊,靜靜打量着對方,半晌,才伸手撫上男子英俊的面龐,道:“我發現你和你兄長季青仙生得完全不一樣,他很美,卻半點也打動不了我,而你生得太過硬朗,可卻偏偏讓我輕易就會蠢蠢欲動。”師映川頓一頓,潔白如玉的手指劃到對方的脣角:“……連郎,你的嫡親兄長和侄兒現在就在我那裡,你就不擔心他們麼?”
連江樓雙眼依舊平靜,劍眉微揚,彷彿兩柄鋒利的神劍,他望着師映川,道:“你不會動手傷他父子二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擔心。”他的神情和話語,無一不給人一種冷酷無情的感覺,但不知怎的,卻又覺得無可指責,或許當一個人真的到了無所羈絆無所牽掛的時候,將一切看透,就會自然而然地表現出這樣所謂的冷酷罷,對此,在聽到連江樓語氣毫無起伏的話之後,師映川也不在意,他只是直視着男子深邃的黑眸,淡淡說道:“對於自己的血親,你還是表現得這樣冷酷、理智。”師映川忽然笑了笑,表情變得放鬆:“也對,這纔是我認識的連郎啊。”他說着,用手拔下了連江樓髮髻上的簪子,頓時滿頭黑髮如瀑,直瀉而下,使得那原本極富英武之氣的臉龐就此多多少少有了一點平和的味道,師映川眼波猶如秋水,然而仔細看去,卻發現那裡始終如同深潭古井一般,將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殆盡,令人無法看透裡面究竟藏着什麼,他低頭去吻連江樓的脣,然而當雙脣相貼之際,這看似柔和的親吻卻變成了暴烈的糾纏,師映川一把撕開男子的薄襖領子,膝蓋同時也頂進了結實的雙腿間,連江樓兩道銳氣外露的劍眉猛地一跳,彷彿絲絲寒色自他眉心處散開,他閃電般擡手探向師映川的肩頭,用力一握!
沒有誰示弱,一番激烈的貼身纏鬥之後,彼此在並不生死相見的情況下,似乎都不能奈何對方,突然間兩道人影分開,師映川依舊坐在牀沿,連江樓也還是保持着半躺的姿勢,面部線條極爲陽剛,猶如刀削斧鑿而成,只是雙方的衣衫都有些凌亂,師映川一雙紅色鳳目散發着無形的誘惑,似在其中暗藏着濃重的心思,他牢牢打量着面前之人,突然間就笑了起來,這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既是十分灑脫不羈,同時卻又有一種奇異的嫵媚動人之意,師映川以極其優雅的動作慢條斯理地攏了攏自己凌亂的鬢髮,柔聲道:“連郎啊連郎,看來你是連江樓,不是趙青主,至少現在還不是,否則的話,你不會這樣堅決地拒絕我,因爲趙青主本身就是寧天諭的男人,所以這種拒絕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連江樓與他對視,平靜地道:“……你也不是寧天諭,至少現在還不是。”
師映川點頭笑道:“是啊,你說的沒錯。”他俯身再次親吻對方,雪白的手掌從那被撕開的領口探入,輕柔地摩挲男子強健的胸膛,這可真夠讓人絕望的,無論再怎麼想要將這個人踩在腳下去折磨,但身體卻不像是受自己控制一樣,還是愛着這個人,想要與其肌膚相親,師映川嘆息一聲,他修長的指尖點了點男子被自己吻得溼潤的脣,道:“是不是很想要我?如果是很多年前我們之間還沒有任何裂痕的時候,如果你說你想要我,那我雖然會猶豫,但最後卻一定會答應,願意去取悅你,接受你,因爲我喜歡你,所以也就無所謂什麼尊嚴,可惜現在就算是你求我,主動張開腿讓我上你,我也無法坦然享用,因爲雖然身體的衝動讓我想碰你,可有些東西總讓我不能痛快。”
說到這裡,師映川長眉入鬢,雙眼凌威,他撫摩着連江樓結實的胸脯,低聲道:“其實江樓你知道嗎,如果一開始你就告訴我,你需要我的性命來爲自己爭取那一線機緣,將你的整個計劃全部告訴我,那麼,我在考慮之後,甚至是可以答應你的,將我這具身體交給你,讓你去試一試,因爲我是那麼的喜歡你,情願爲你做出犧牲,更何況我有辦法轉世重生,只是未必能再有擁有一具這樣完美的肉身了,會讓我將來有很多困擾,但是爲了你,我不是不可以付出這樣的代價,可是你,卻做了那樣的選擇,選擇背叛我……”
師映川幽幽嘆息,他將連江樓的衣領扯得更開,露出皮膚細膩得猶如最上等綢緞一般的胸膛,他低頭在上面輕輕舔吻,充滿了戀戀不捨之情,一面柔聲說道:“或者,還有另一個辦法,我們可以生孩子,以你我的資質,說不定可以生出一個資質與我一般甚至超越我的孩子,這不是不可能,如果生下這樣一個孩子,將他培養起來,等到時機成熟,就由他來成全你的機緣,你是宗師之身,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待,這完全可行……連郎,我這麼愛你,雖說這樣對待親生骨肉必然令人十分痛心,但爲了你,我還是願意這麼做的,但是可惜啊,可惜……明明不是隻有唯一的選擇的,可是你卻偏偏選了最不應該選擇的那一個,造成今天這樣的局面。”
說着這些話,每一句都是悵然,亦是情意綿綿,但當最後一個字落下,師映川已忽然起身,整理衣發,他的表情已經變得平靜無波,居高臨下地看着連江樓,他的美麗彷彿能夠發光,可以驅散世間的一切黑暗,脣中吐出淡淡的話語:“好罷,我們不做這些悲春傷秋的事了,還是談點正事要緊……如今天下我已佔據近半,連郎要怎麼做呢?幾大宗派眼下各自爲政,難以齊心協力,到後來究竟是我兵敗身死,還是天下被我重新掌握於手,連郎猜猜,結局到底會是哪一個?”連江樓沒出聲,只是擡眼看着牀前傲然而立的男子,依稀似看到了千年之前那個橫掃天下、無敵於世的身影,甚至連那種目光也是一樣,視世間一概阻折艱難如雲煙一般,連江樓靜靜看着,忽然開口說道:“……你可要見紀桃,她出生以來,你還不曾見過。”
師映川微微一頓,長睫輕垂:“不必了,若想見的話,機會還很多,不在一時。”他眼中幽火隱約,忽然微笑道:“我們做個交易罷,不知你有沒有興趣?連郎,若是你將斷法宗交到我手中,舉宗歸附,然後讓我封住你的內力,自此委身於我,那麼我可以答應你,只要有我師映川在的一日,斷法宗就可以永遠獨立存在,傳承不絕……這個交易,連郎,你覺得怎麼樣?”
“不戰而屈人之兵,好算計。”連江樓忽然起身下地,他眼角微揚,看了師映川一眼:“……你覺得我會答應這種條件?”師映川微微一笑,右手放到連江樓肩頭,神色不變:“可能性自然微乎其微,不過,總還是要問一下,不然若是你萬一同意了,豈非省了我極大的力氣?”師映川說着,下巴輕輕放在男子肩上,嘆道:“不過,看來我們最後還是要刀兵相見呢……”
紅色的眼睛緩緩張開,入目處,左優曇正坐在炕上,面前一張黑漆描金小几上面放着七柄顏色不一的小巧短劍,並一隻釉罐,左優曇手裡拿着雪白的錦帕,蘸着罐中特製的透明膏體,仔細地擦拭着每一柄薄若柳葉的短劍,師映川坐起身來,看他精心保養着這套神兵,等左優曇擦完最後一把時,師映川左手一揮,北斗七劍頓時如同活物般飛入他袖中,纏在臂上,師映川摸了摸手臂,忽然問道:“優曇,你可曾碰過女人?”
左優曇搖了搖頭,身爲魏燕的一字並肩王,這個在外總給人一股拒人於千里的冷漠氣質的男子,在師映川身邊的時候,卻顯得有些溫雅柔和,道:“我此生只與爺一人有過肌膚之親。”師映川看着他絕美的容顏,道:“你無妻無子,跟在我身邊這些年,連個子嗣也沒有,這不好。”他語氣淡淡道:“淺眉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但我自從失去女兒靈犀之後,就再也不想要什麼孩子,很難接受再有兒女,如此一來,我可以安排一下,讓淺眉她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你有枕蓆之歡,直到發現她有孕爲止,至於是男是女,倒是無所謂,等到孩子生下來以後,我自然不會薄待,而你也算是自此有了自己的血脈,你覺得如何?”
左優曇聞言,面色立變,脫口道:“……不!萬萬不可!”師映川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並不介意此事,她……並非我愛之人。”左優曇面色微微蒼白,咬一咬滿口白牙,但突然間又緩緩吐出一口鬱濁之氣,整個人似乎隨之平靜下來,卻一字一句說着:“爺這般,豈非逼我一死?左優曇此生除爺之外,不會與第二人有肌膚之親,我這一點情意對爺而言,或許微不足道,但對我自己而言,卻是重若千鈞。”師映川沒料到他會有這麼大的反應,頓一頓,訝色一閃而逝,方道:“何至於此?我不過是這麼一說罷了,你若不肯,也沒什麼,此事就揭過不提。”
左優曇聞言,臉上這才漸漸恢復幾分血色,師映川皺了皺精緻的眉,面色逐漸平淡,指尖在桌上輕輕敲了敲,便不再多言,他揭過此事不提,重新躺下,倚在石青撒花的金錢蟒引枕上,合目假寐,這時左優曇卻靠過來,伸手去撫摸師映川的臉龐,好象有一絲說不出的滿足感,他低頭凝視着師映川這張顛倒蒼生的臉,師映川眼皮一動,睜開眼睛,左優曇與這絕美的男人對視,眼神微有迷離,一隻手在對方胸口緩緩摩挲着,道:“……爺不要?”
兩人之間自然早有肌膚之親,但左優曇幾乎從不主動,現在這樣,確是罕見,那眼底秋波之中是淡淡的冷清,卻隱有火熱,師映川不言不語,但不久之後,褪盡衣衫露出羊脂美玉一般身軀的左優曇便已被按在了那張黑漆描金小几上面,輕顫不止,喉中溢出細微的喘息,臉色潮紅,接受着來自身後男子的穩健衝撞,一頭青絲散亂在背上,襯得那肌膚越發潔白滑膩。
一時盡情**一番之後,全身上下被汗水浸得彷彿剛從水裡撈出來的左優曇緩緩撐起酥軟如泥的身子,望向師映川,男子披散下來的長髮猶如流水一般,神色慵懶,左優曇想起從前對方十幾歲時剛成親的那幾年,當時寶相龍樹等人都還在,他們是他名正言順的配偶,而自己只是隨時就近伺候着他,他們不滿他的多情,因爲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涼薄,唯獨自己似乎喜歡他這樣的涼薄,因爲有一句話,情深不壽,而自己,希望他永遠平安恣意地活下去。
--這算是……愛嗎?
左優曇笑而不語,他一件一件地慢慢穿上衣物,整理了凌亂的頭髮,再裹好黑色皮裘,將自己打理整齊,臨走之前,他一腳跨過門檻,卻又忽然回頭看去,望着正歪在炕上的男子,問道:“爺,日後左優曇若是死了,爺這漫長的一生之中,會不會偶爾記起左優曇?”
師映川聞言,微微擡眼看他,眉心微凝,卻是平靜地道:“要是老死病死也還罷了,但若你敢死得太早,我自然就要把你忘得乾乾淨淨。”左優曇聽了這話,精緻如玉的臉上卻泛出了真心的笑色,開懷道:“爺果然是涼薄無情得緊。”雖這樣說,嘴角笑意卻是柔和,淡淡似三月春水,拂開一池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