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商議既罷,師映川便去將一些事情大致安排了一番,待諸事都已交付安排妥當,師映川與寧天諭兩個人便私下離開了搖光城,前往渭州,而對外則只是宣佈閉關,沒有將此事告訴其他人,畢竟師映川早已從多年前就開始一舉一動都受人矚目,所以無論是出於安全還是其他方方面面的考慮,他的行蹤在有些時候都是不可能泄露出去讓人知曉的。
渭州距離搖光城很遠,不止是萬里之遙,不過在師映川與寧天諭眼中,這當然就不是什麼問題了,很快,兩人一路來到渭州,按照寧天諭的指點,向地宮所在的方向趕去。
盛夏的天氣十分炎熱,日頭曬得翠綠的樹葉都微微打起了卷兒,師映川一身素衣,衣襬撩起來掖在腰裡,蹲在河邊洗手,他掬一捧被陽光曬溫了的河水,撲在臉上,水珠頓時從他細膩如絲綢般的肌膚上滾落,師映川吐出一口氣,轉臉對一旁的寧天諭道:“……還有多遠?”
寧天諭蹲在距離師映川一丈左右的地方,臉戴面具,正用水囊打水,聞言頭也不擡地道:“就快了。”師映川不再多問,掬起一捧清澈的河水喝了兩口,兩人略作休整之後,便繼續趕路。
不多時,遠遠已看到羣山起伏,像師映川這樣出身大宗門的弟子,不但在修行上不能懈怠,而且自幼就算談不上是博覽羣書,涉獵極廣,但也至少都頗有學識,沒有哪個會是粗陋武夫,因此師映川多多少少懂一點風水之說,眼下看了這地勢形貌,就讚歎道:“果然是風水極佳之地……想必這裡應該就是地宮的所在了。”寧天諭淡淡道:“不錯。”師映川笑道:“總算是……”
話剛說到這裡,卻突然止住了,師映川深吸一口,猛地止住了笑色,面部表情轉瞬變爲古怪與驚訝的複雜模樣,赤紅色的鳳眸卻是一瞬間熠熠生輝,他一手攏袖,一對紅瞳之中彷彿有赤霞流動,又好象是充斥着熊熊燃燒的火焰,一張絕美卻又冷然的面容上,某種依稀壓抑到極致的情緒像是被強行扣上去似的,略有些扭曲,耀目的日光映在他清澈的眼底,不過很快,師映川眼裡的火焰就漸漸消退,轉換爲深沉之色,他緩緩吐出兩個字:“……連郎!”
說出這兩個字之後,師映川望向某處,眼神卻是突然又變得溫柔沉醉起來,不過片刻的工夫,那裡就出現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籠罩着一天一地的刺目日色,翩然而來,男子身披素衫,屹立在蒼穹之下,那柄只有歷代宗主才能夠擁有的和光同塵佩於男子腰間,漆黑如一抹最深沉的夜色,冷冷清清,卻有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力量刺入心頭,男子感覺到師映川的目光,微微擡眼,那熟悉無比的英俊面容上依舊是波瀾不起,在這一刻,他鋒芒如昔,沒有任何浮華,更沒有任何污濁,卻又比從前風華更盛,此時師映川眼裡再沒有其他人或事,只有對方一個人,師映川忽然就笑起來,只是那笑容裡卻有什麼直插對方眼底,複雜卻清晰,他緩緩站起身來,雙眸如血,安靜地望着近百丈外的男子,嗓音醇厚道:“這還真是令人意外,居然會在這裡見到你……斷法宗與此處相隔千山萬水,所以連郎,這應該不會只是巧合罷?”
這是數年來兩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面,師映川的目光在對方的臉上徐徐移動,如同一隻無形的手在輕撫那英俊的面容,仔細感受着那明晰清礪的輪廓,而在不遠處,寧天諭眼中有什麼東西正飄搖不定,只是面具遮擋住了他的臉,所以無法看到他此刻的表情罷了。
對於師映川的問話,連江樓不出所料地並沒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師映川,神色平靜,而師映川也沒有再問,因爲他自認已經知道了答案,趙青主當年畢竟是泰元帝的愛侶,這地宮之事,他不可能不知道,連江樓大概就是近期才恢復了關於此事的相關記憶,也或者是他早就想了起來,只不過就像寧天諭所說的那樣,實力不達到一定程度,即使來到這裡也都是白費力氣,因此直到現在連江樓才準備來取地宮裡的東西,這沒什麼可奇怪的,也都在情理之中。
思及至此,師映川的目光在連江樓腰間的和光同塵上面一掠,就微笑起來,他與他是各方面都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但他們之間卻終究有着某種相同的東西……此刻師映川一雙原本呈現出詭譎妖異之色、且顯得十分威嚴的鳳目,到現在看起來卻是一派平和溫柔的意味,他伸出手,袖中飛出七道彩光,師映川淡淡輕笑,他就這麼開口了,縱使語氣平和,卻掩不住那其中隱隱的奇異興奮之感,說道:“連郎,難得你我今日在這裡會面,我想掌握你的性命,而你也想要我的命,那麼不得不說,今日真的就是一個很好的時機呢。”他柔聲道:“記得當初就說過,你我之間註定只有一個可以存在,不過這些年都沒有機會像這樣面對面地在一起,所以今天,就當是老天給了我們一個合適的機會。”
話音方落,在最後一個字脫口而出的瞬間,兩人已是同時出手!連江樓一步踏出,只這一步,就已踏過了彼此之間原本近百丈的距離,那速度之快,使得身體扯過空氣時發出了尖銳的爆鳴,甚至將空氣都撕出了一閃即逝的裂痕,這一切都昭示着武道強者那恐怖得已經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人類的強大力量,而在連江樓剛剛所在的地面上,由於瞬間爆發的力量太大太快,導致還算硬實的地面被巨大的力量踏開了一個深深的坑,與此同時,那柄和光同塵已經被男子握在手中,千萬條凌厲無匹的劍氣迸發出來,有絕世鋒芒,劍意似是直指心緒所向,無有遮礙,如同是長江大河奔涌一般恢弘不可阻擋,此刻所謂的華麗招式早已全無意義,鋪天蓋地的強大氣勢爆發出來,讓人只覺得連血液都在燃燒沸騰,此時此刻,出現在天地之間的分明是一個身化劍意、可斬世間萬物的絕代強者,如此一劍,天下誰能當之?
而相對於連江樓的雄渾恣裂、不可一世,師映川表現得卻與之截然相反,飄渺優雅如同天人下凡,他一步一掠,卻分明不是踏在地面上,而是離地尺餘,凌空虛步而行,每一步都在落足處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氣流漣漪,他修長潔白的手指伸開,如同剛剛綻放的細膩玉蘭花,十指疾彈輪轉,動作自然輕柔無比,那北斗七劍就在他十指之間穿梭,整個人沒有一絲一毫的煙火氣,然而他所經之處,自有一股無匹的劍意蘊藏其中,草木無不粉碎,幾隻在草叢裡覓食的野雀和灰鼠之類的小動物,瞬間就被無聲地撕成了血霧,眨眼之間,兩道人影就已結結實實地撞到了一起!
沒有風捲雲涌的壯闊景象,也沒有地崩山摧飛沙走石的恐怖一幕,一切好象都變得平平無奇,只有鏘聲震鳴,兩人劍鋒相交,師映川雙手平推而出,一頭濃密青絲在腦後四散飛舞,猶如魔神降世,他的眼睛極美,此刻也還是溫柔如水的樣子,但此時目光罩住面前的連江樓,卻只讓人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恐怖寒意自天靈蓋涌出,像是千萬把刀子一樣瞬間貫穿了全身上下,比凌遲還要來得徹底,猶如千百年前那一場死鬥,他垂垂欲死,那一刻,他看向那個自己心愛之人的眼神,與現在一模一樣,幾乎集合了人世間所有的情緒,有着難以言喻的吸引力,就是這樣的眼神!師映川嘴角帶笑,百轉千回,他張口,輕聲說了一句:“……再來!”
兩人同時倒退而掠,稍遲一線,又一前一後向北面而去,連江樓劍氣如虹,只見劍氣縱橫之間,彷彿挾有無上雷電之威,兩人且走且戰,師映川袖口已被撕開數道口子,但他卻好象渾然不覺也似,只長笑聲聲,沛然道:“連郎一劍傾人國,果然是絕代名劍的氣象,不過,我畢竟曾是天下羣劍共主,萬劍之皇,連郎可有信心將我斬於劍下麼?”
連江樓平淡道:“……姑且一試。”此刻他的思緒前所未有地平靜,所有多餘的念頭都被鎖在了木然冷靜的面容之後,那面目神情,竟與當年趙青主依稀對應,他目光不離師映川左右,對方曾經那絕望悲涼的眼神又一次浮上心頭,也許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很久了罷,自從那日眼睜睜看着這個人親手剖腹取嬰,又生生將他們的女兒打成血霧,他就已經在等待着這一天了,等待着這個男人有朝一日踏着血與火回來向他復仇,最終讓他或者對方,親手將自己曾經的愛侶送進無邊地獄!
這一戰,互相之間都不會手下留情,到得後來,兩人身上已是衣衫破碎,鮮血斑斑,師映川七竅之中有細細的血線淌出,而連江樓兩側太陽穴暴起的如同蚯蚓般的猙獰青筋以及已經短時間內不能再繼續施力的左臂,都表明他到目前爲止決沒有佔到哪怕半點上風,但即便如此,也還是誰都沒有罷手的意思,而在這樣激烈的宗師之戰當中,寧天諭並沒有出手,畢竟他現在只是半步宗師,如果被捲入這樣的戰鬥,不但幫不上師映川什麼忙,反而會讓自己受到波及……兩大宗師之間的戰鬥仍在繼續,如此拼鬥下去,直打得一路上鳥獸死絕,草木盡摧,到最後,終於到了兩敗俱傷的境地!
此時師映川低低笑着,只是這笑容卻被七竅中流出的鮮血給渲染成了可怖的模樣,他艱難擡手,北斗七劍聚攏,呼嘯而去,不料卻只斬到了空氣,連江樓竟是沒有抵擋,只閃避開來,這根本不符合他一貫的性子,師映川心中猛地一動,彷彿已是意識到了什麼,他頓時強撐着傷勢疾掠過去,北斗七劍齊出,誓要將連江樓留下,然而終究卻是慢了一步,一道巨大的劍影自半空中斬下,彷彿生生撕開了天地,堪稱舉世無雙,隨着一聲巨響,頓時就是遮天蔽日的震爆,無數碎石激濺,兩人此刻所在的峽谷直接就被轟得面目全非,師映川首當其衝,整個人倒飛出去,好似流星般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重重砸落到一片河灘上,將此處砸出一個深深的大坑,頓時河水灌入,片刻之間就已注滿。
不知過了多久,煙塵漸漸散去,一道人影有些踉蹌地來到河灘上的大坑前,跳了下去,很快,那人就從水中將**的師映川拖了出來,深深吐出一口氣,那人取下臉上的面具,隨手丟到了一邊,露出一張俊美的面孔,正是寧天諭,他動手將傷勢嚴重得已經難以行動的師映川抱到了一片乾燥的地方,將其平放在地上,此時師映川已是重傷奄奄,剛被放到地上,就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此次他傷勢之重,比起當年被五大宗師擒下的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已經威脅到了性命,但師映川這時卻好象根本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傷勢,只是一邊咳着血一邊掙扎着向周圍看去,然而入目處,只是一片瘡痍,哪裡有連江樓的影子?師映川微微喘息着,臉上滿是不甘之色,嘆道:“到底還是讓他逃了……本來我以爲,以我現在的力量,縱然還沒有成爲大劫宗師,也應該可以壓制他了……可是沒想到時隔數載,他已經強大到了這個地步……不愧是在少年時代就被人認爲將來成就必會超過歷代宗主的武道天才……”
全身上下都痛得彷彿火燒火燎一般,師映川黑色的髮絲被水打溼,一綹綹地粘在了額頭和臉頰上,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艱難地笑了一下,嘆道:“看來他應該是恢復了有關地宮方面的記憶,所以纔來這裡想要取走裡面的東西,和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所以居然就這麼陰錯陽差地碰了面……他這個人還是這麼謹慎,一見局勢對其不利,立刻就決然脫身,絲毫也不拖泥帶水……”
寧天諭也是傷得頗重,但還是可以活動的,他幫師映川止住血,道:“連江樓從一開始就注意到我,即使在戰鬥中他也不曾放鬆警惕,若是沒有我在場,他很有可能與你分出生死,不過恰恰由於我一直都在,所以他在你們兩個都已經身受重傷的情況下,當機立斷,出手催發自身的生命力,這纔在重傷力竭的情況下還能夠使出剛纔那一招,藉此脫身,不過在重傷之餘居然還用了這樣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他的壽元只怕要減少將近十年。”
嘴上雖然這麼說,但無論是寧天諭還是師映川,都對連江樓的這種看似膽小逃避的做法沒有表示出任何鄙夷的意思,因爲如果換作他們的話,在這種情況下也一定會選擇同樣的方法,這與膽怯懦弱之類的詞語無關,而是一個真正的上位者所應該具備的素質,事實上如果剛纔這裡只有師映川與連江樓兩個人的話,那麼以連江樓的爲人,只怕很可能就會死戰到底,因爲只有兩個人,所以事情很簡單,不必多想,只要拼命把對方打敗就好,可是當這裡還多出了一個半步宗師的時候,情況就變得複雜起來,如果只有兩個人,那就只需面對唯一的對手,就自然完全不必顧慮太多,哪怕是採取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戰術,甚至自損九百九十九,對於連江樓這樣心志堅穩如鐵的人而言,也值得去做,因爲只要能徹底將師映川控制在手,那麼任何損失都是可以接受的,畢竟與那一線大道機緣相比,其他的都無所謂,但當附近還多出了一個人的時候,連江樓又怎麼可能還會如此行事?否則一旦等到自己拼到山窮水盡之時,對方再來收拾殘局,豈非悔之晚矣,因此當確認自己如果再不脫離戰局就要永遠留在這裡時,連江樓立刻當機立斷,甚至不惜以損耗壽命爲代價,果斷脫身。
師映川傷勢嚴重,只是說了這麼幾句話的工夫,就已經吐了兩次血,但他卻並沒有什麼擔心的樣子,只是喘息着說道:“他傷得比我還重,若非你也受了傷的話,必定可以追上去,一舉將他攔截下來……可惜……”要知道寧天諭在佔據了謝鳳圖的肉身之後,雖然可以行動如常,理論上可以一直這樣利用這具身體,但無論如何他也絕對不能離開師映川太遠,否則立刻就是消散的下場,因此方纔師映川與連江樓的那場戰鬥,儘管知道會因此而受傷,但爲了性命着想,寧天諭還是一路都緊隨其後,不敢被那兩人落下太遠,如此一來,兩大宗師之間的生死之戰,彼此都不會留手,如此激烈的戰鬥,他一個半步宗師靠得近了,沒有躲在安全距離之外,怎麼可能不受到波及?這一路上已經是受了傷,尤其是連江樓最後那一下,更是令寧天諭被波及到重傷的地步,因爲連江樓原本就是打定了要將他一起傷到的主意,否則的話,被一個輕傷情況下的半步宗師追擊,對一個傷勢極其沉重的大宗師來說,威脅絕對不小!
此時師映川全身已經微微抽搐起來,口鼻溢血,他艱難地從懷裡摸出一隻玉瓶,顫抖着手準備服藥穩住傷勢,但就在他要拔開瓶塞的時候,一隻白皙的手卻從旁忽然伸了過來,乾淨利落地從他無力的手中拿走了那隻玉瓶,這出乎意料的一幕令師映川頓時一怔,他下意識地微微睜大了眼睛,卻見寧天諭正盯着他,雙眸似寒似熱,猶如不見底的深淵,師映川啞聲道:“你……怎麼?”不知道爲什麼,心底伴隨而起的,卻是一絲突然飆升出來的危機感,毫無預兆,一顆心也慢慢沉寂下來,此刻的寧天諭似乎有哪裡不同,師映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寧天諭,彷彿剝去了從前一直以來裹在身上的那一層晦暗陰沉的外衣,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平靜到極致的模樣,寧天諭將裝着珍貴丹藥的玉瓶放進自己懷裡,他伸手撫上師映川的臉,仔細地將那些凌亂的溼發撩開,他注視着面前的人,淡淡道:“……的確是相當完美的肉身。”
這話很是突兀,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然而聽在師映川耳中,卻並不尋常,當即一線冰冷之極的寒意就從尾椎處徐徐升上來,在的腦海中凍結,師映川兩眼直直盯着寧天諭,道:“……你是什麼……意思?”寧天諭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嘆道:“我已經等了很久了……”
聽得此言,師映川的身子不由猛地微微一顫,就連心跳也是幾乎滯了半拍,話聽到這裡,他如果再不知道對方已經對自己懷有某種惡意的話,那簡直就是十足的蠢貨了,甚至以他敏銳之極的頭腦以及結合某些不同尋常的苗頭,已經讓他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二三分……師映川死死看着寧天諭,心下一片冰冷,此時此刻,他的思維反而比平時更快也更清晰,他突然咳嗽起來,喘息着道:“原來如此……是你對不對?我想,連江樓會出現在這裡,應該不是他恢復了記憶……而是你的原因罷……而並非所謂的巧合……這一切……是你……”
師映川喘息連連,聲音嘶啞,整個人似乎已有不支之態,但他眼中卻是血色翻騰,濃重得彷彿快要有鮮血溢出,他盯着寧天諭,斷斷續續地道:“其實並沒有什麼地宮,是不是?一切都只是你用來騙我的藉口……”寧天諭沒有立刻回答,他咳嗽了幾聲,嘴角溢出鮮血,不過他雖然受傷頗重,但還遠不到危及性命的程度,也還有一定的行動能力,他動手解開師映川的衣衫,隨手點了對方的穴道,防止其亂動,緊接着就開始麻利地處理師映川身上的傷口,過了片刻才一邊忙碌一邊冷靜地說道:“不,關於地宮,這個確有其事,只不過並不像我告訴你的那樣罷了,那地宮根本不是我當年用來作爲將來和趙青主一起長眠的所在,要知道我的目標乃是突破天道限制,永生不滅,這樣的一個人,又怎麼會在雄心萬丈、前途無量之際去給自己造什麼地宮?就算真要建造這樣的地方,那也是在發現自己永生無望,斷了這念頭之後纔會去做,不是麼?所以那地宮在當初建造之際,只是用來安放一些當年爲我而死的忠心耿耿之人的屍身,他們的身份由於某些原因而不能公開,因此便收藏在地宮之中,裡面除了一些隨葬品之外,並沒有什麼重要之物,對你而言,那地宮可以說是毫無價值。”
這時候,寧天諭已經將師映川身上的外傷都處理得差不多了,他嘴角微扯,臉上的表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但從他話語當中所透露出來的信息,卻使得師映川的危機感再次提升了一個等級,呼吸都因此紊亂了許多,寧天諭見他如此,便擦了一下自己嘴角的血跡,淡淡道:“……所以,連江樓之所以會來這裡,並不是什麼巧合,因爲無論關於這處地宮的事情他有沒有記起,在他眼裡都是微不足道之事,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他當然不會關心,更不會主動來這裡,至於他爲什麼會來,那是因爲我前時匿名通知了他,說是有一筆關於陰冥水的生意想與他談,果然,他如約而至。”
連江樓蒐集陰冥水的事情已經不是什麼秘密,至少對於一些有渠道有門路的勢力而言確實是這樣,從前幾乎無人知道連江樓蒐集此物,那是因爲經過歷代宗正的蒐集,陰冥水的數量已經有很多,所以連江樓這些年來只需從容蒐集就可以,並不迫切,在時間寬裕而且需求量不大的情況下,這件事自然可以做得很機密,可是當年一池陰冥水被師映川毀去,事後連江樓只能將殘餘的一點點都集中到一起,數量極少,而他必須要靠自己的力量儘快蒐集到足夠的陰冥水,所以已經顧不得其他,只能盡最大的力量去做此事,尤其當原本答應幫他收集此物的紀妖師突然加入青元教,在失去了這個助力之後,連江樓想要繼續在保密的情況下收集此物,基本就已經不可能,在蒐集的過程中,多多少少都會露出蛛絲馬跡,被一些有特殊渠道和門路的人物知道他在尋找這陰冥水也就並不奇怪了,在這種情況下,現在有人表明可以提供陰冥水,無論這裡面是不是有陰謀,連江樓都會試一試,而且決不會帶幫手一起來,因爲他必然不肯讓其他人知道此事,更何況他藝高人膽大,縱然這其中有什麼埋伏,以他如今的力量,也有信心從容脫身,因此孤身一人前來對方指定的地點,也就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了。
寧天諭的一番話令師映川微微睜大了眼睛,他喘息道:“原來……是這樣……”寧天諭道:“的確就是這樣。”男子俊美的面孔上露出冷漠如夜的神色,他擡起手,緩緩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對師映川說道:“知道麼,當初我爲何要佔據這具肉身?固然有我希望出來自由活動的因素在,但最重要的,就是在我有了肉身之後,就可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做一些我必須要做的時,比如……匿名聯繫連江樓。”
“好,好……你很好……”師映川的胸口劇烈欺負起來,他怒極反笑,突然間語氣卻又猛地暴烈起來,逼視着表情漠然的寧天諭:“可是,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你我乃是一體,榮辱與共,你這樣做……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寧天諭聞言,忽然低低一笑,道:“好處?”他說着,將雙手放在了師映川的身上,並且開始緩緩遊移,仔仔細細地撫摩着面前這具男體,他摸得極細緻認真,但動作中卻不帶一絲一毫的曖昧感覺,就好象他摸的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無價的珍寶,與此同時,寧天諭眼中似有風暴在醞釀,在這之前,師映川從未像此刻一般,從寧天諭眼裡看到過這樣極其複雜的情緒,就見寧天諭臉色平靜,道:“不錯,你我本是一體,所以,我們應該徹底融合在一起,纔是真正意義上的‘我’……你知道麼,沒有屬於自己的肉身,只能依託旁人而存在,絕大多數時間都不得不蟄伏在這具軀殼的最深處,這樣的感覺簡直是糟透了,不過,好在這樣的日子,馬上就要結束了……你可知道,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多少年?”
寧天諭閉上眼,他嘴角帶出一絲古怪的笑意,但這也僅僅只是一瞬間的事,此刻他的情緒就像是並不穩定的火焰,時刻都在變化着,他低聲道:“說起來,連江樓,或者說趙青主,總之……他和我本質上真是一樣的人,狠絕如斯,不愧是曾經同牀共枕多年的道侶。”
到了現在,師映川原本還只是模糊的猜測已經漸漸清晰起來,縱然還不能完全明確這其中的具體方式,但他也已經猜到了七八分,他突然冷笑起來,笑得有些吃力的樣子,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寧天諭,道:“你是……要這具身體?取而代之?你要殺了……我?”
“差不多可以這麼說。”寧天諭的表情平靜得不似活人,他替傷口已經被處理好的師映川拉起衣衫,細心整理起來,平靜如水地道:“你我的確是一體,這沒有錯,但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並非是當初對你說的那樣,只是秉承了前世記憶的一個載體而已,只是一份記憶,事實上情況遠比這複雜得多,簡單來說,你可以理解爲一個人出於某種原因而被分作了兩份,你這份是空白,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全新的個體,而我則是秉承了記憶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說,實際上我纔是真正意義上的泰元帝,只不過你的運氣很好,由於你是全新的一個人,所以致使你成爲了身體的主導,而作爲保持了前世一切記憶的我,付出的代價就是成爲你的附庸,在你還是弱小無比的任青元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力量出現哪怕一次,只能一直蟄伏在你的體內,直到這一世,隨着你的力量逐漸增強,我才終於可以重見天日。”
寧天諭的語氣從頭到尾都十分平靜,但他的話聽在師映川耳中,卻如同冰錐刺入體內,劇痛冰冷難當,師映川努力讓自己顫抖的身體穩定下來,道:“你是要奪舍我……”寧天諭淡淡道:“這不是奪舍,而是融合,因爲你我原本就是一體,不是麼。”
他一面說着令人震顫的事實,一面審視着面前的師映川,那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一件極其珍貴的藝術品,充滿了讚歎之意:“這具肉身已經堪稱完美,這麼多年來,我費盡心思才讓這具身體逐漸完善到這種地步,我傾盡全力指導你,培養你,就是爲了在將來得到一具真正完美的肉身,恢復從前的一切……有了這具身體,只要加以時日,我就有可能突破當年的境界。”
師映川冷然看着對方,事到如今,他似乎仍然不願意相信這一切,嘶啞道:“你我之間,已經相處了……十幾年,那麼爲什麼……到了現在你才動手?”
寧天諭少見地笑了笑,他並不吝於解釋,道:“難道你忘了我的話了麼,我曾經說過,你我本是一體,所以,隨着你的修爲上升,我也纔會越發強大……直到如今,我才終於有能力可以奪取這具身體,但前提是你必須在重傷到已經虛弱無比的情況下,我纔有機會,因此我才創造條件讓你與連江樓見面,只要你們兩敗俱傷,最大程度削弱你的力量,我就可以擊敗虛弱的你,藉機融合。”
“呵呵,原來如此……”師映川忽然又咳出一口血,他慘然笑道:“是啊,聽起來這計劃真是天衣無縫……連江樓生性使然,遇事從不會對人費心解釋什麼,所以在剛纔那種情況下,他縱然從我的話中覺得此事有蹊蹺,但面對我的邀鬥,卻也只會與我拔劍相向,不會解釋,更不會向我求證什麼……”
的確,現在想一想,當兩人見面之際,連江樓自然第一個念頭就是自己中了師映川的詭計,被誘騙至此,但後來從師映川的話中,以連江樓的聰敏,必是已經察覺到這其中另有蹊蹺,應該是與師映川無關,但事已至此,以兩人如今的關係,既然已經見面,就只能順理成章地生死相對,又何必解釋什麼?況且就算覺得自己與師映川有可能是中了什麼人的圈套,但以連江樓的驕傲和自信,他又怕什麼?在絕對的力量下,任何陰謀都註定會被粉碎,以他和師映川的實力,哪怕有埋伏,也絕對瞞不過他二人的耳目,絕對不會出現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事情,所以他需要怕什麼?需要擔心什麼?需要解釋什麼?由此可見,寧天諭對師映川與連江樓兩人的瞭解之深,令他們幾乎是被牽着鼻子走,若不是對兩人的性情行事瞭若指掌,焉能如此環環相扣?令一切事態的發展和走向都盡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如今細細想來,寧天諭此人,委實可畏可怖!
“原來都是陰謀,一切都是被設計好的……”師映川喃喃道,心中一片冰冷,彷彿整個人深陷在了黑暗的泥沼裡,再也找不到方向,他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低聲道:“你和連江樓,你和他,其實真的沒有什麼不同啊……他撫養我長大,對我盡心教導,是我最愛之人,而到頭來卻是隻爲了把我當成他自己通往心中大道的踏腳石……而你呢,一直以來都傳授給我很多本事,讓我迅速強大起來,沒有你,我不會有現在的成就,我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而到頭來你卻只是把我當成像豬一樣的東西,等到有一天終於養肥了,就可以殺掉吃肉……你們兩個人,何其相似……”
這是被人第二次背叛啊……師映川低低笑起來,笑聲迴旋間,他臉上露出苦澀,他彷彿在這一瞬明悟了什麼,只是無論如何那笑聲之中都有着近乎癲狂的味道,讓人在聽到之後毛骨悚然,他的精神似乎已經崩潰了,任何人在這樣的打擊下,心情的落差可想而知,大道兇險,世事無情,雖然早已明白這個道理,雖然早已經歷過類似的背叛,可是當這冰冷無情的一幕真正發生時,當血淋淋的真相被揭開時,師映川還是體會到了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
出乎意料的是,寧天諭似乎有些沉默,而並非是苦心積慮多年,眼看着計劃即將成功時的興奮模樣,此時此刻,有什麼東西在心中流轉,生成百般複雜的滋味,畢竟彼此之間相處十數年,豈會真的沒有半點觸動,他看着重傷的師映川,眼神不起波瀾,片刻,忽然開口道:“我必須動手,不然當你完全恢復記憶的時候,其實就是我徹底消散之際,而這件事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因此,我事實上也是爲了自己的性命纔會如此行事,而非像那個人一樣,僅僅是爲了爭那一線機緣,就要取你的性命……這個解釋,是否會讓你心裡好過一些?”
師映川聽了,定定看着寧天諭,突然大笑:“不錯,這確實讓我覺得好受了些……”
話音未落,師映川忽然猛地一顫,卻是寧天諭解了他的穴道,緊接着就將手放在了他的天靈蓋上,師映川頓時只覺得腦海中剎那間就像是炸開了一般,如同一把巨斧當頭劈下,把他整個腦子都劈成了兩半,痛得幾乎讓他暈厥過去,卻偏偏讓他連動都不能動,與此同時,只聽寧天諭的聲音彷彿從天邊傳來:“……從前那些奪舍包括精神控制之類的法門,都是我傳授給你,幾乎可說是傾囊相授,但有一樣,我從沒有教過你,那就是我現在施展的融合之法。”
劇烈的疼痛令師映川全身微微抽搐,這不是身體上的痛苦,而是直接作用在靈魂上的,整個意識都在震動、顫抖,彷彿風暴之中快要被撕成碎片的小船,被一股強大之極的力量橫掃,如此劇烈的波動,幾乎完全是不可抵禦的,師映川只覺得彷彿有一把鋒利的刀子正在斬斷自己的靈魂與這具身體之間的聯繫,他已經開始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而這種感覺是越來越強烈的,並且蔓延到了身體更多的部分……
在這種足以讓任何意志堅定之輩徹底發狂的狀態下,師映川就如同一個正在被沼澤逐漸吞噬的人,眼看着就是滅頂之災,此時寧天諭所佔據的那具謝鳳圖的肉身已經倒在師映川旁邊,完全沒有了氣息,而寧天諭本尊正置身於師映川的肉身之中,發動着最猛烈的衝擊,就見躺在地上的師映川不斷抽搐,雙眼向上翻起,眼珠子里布滿了血絲,臉上青筋暴起,樣子十分駭人,眼下的師映川沒有任何自保的能力,一旦現在這裡出現外人,甚至一頭野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但寧天諭顯然完全不擔心這一點,因爲經過剛纔的一場戰鬥,周圍相當範圍內的活物都已被波及,統統死去,那些僥倖沒有被波及到的,也都遠遠逃了開來,只看剛纔那兩大宗師激戰的聲勢,任何有智慧的生物都會有多遠逃多遠,因此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此處都決不會有威脅到這具肉身安危的東西出現。
然而就在這時,‘師映川’的眼睛突然大睜,面目微微扭曲,呈現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嘶吼道:“怎麼可能?你……這是……不可能!”話音方落,他眼中的愕然之色就被一股濃濃的血色所取代,嘴裡吐出冰寒的話語:“……爲什麼不可能?你確實是天縱之姿,絕世天才,能創出這樣不可思議的秘法,按理說,你的勝算幾乎是十成,可是你畢竟忘了一點,我,也同樣是泰元帝!你能做到的事,難道我就做不到?這些年來,我並沒有停止在暗中對這門秘法的鑽研和探索,而非只是按部就班地修習你所傳授的東西!你對我有所保留,可我師映川,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一番話如同從地底九幽而來,字字挾有風雷,‘師映川’臉色驀地一變,嘶聲道:“不應該如此……你爲何要防備我?你我乃是一體,十餘年來我對你恩惠甚大,你怎會有事瞞着我!即便是最涼薄最不容易信任旁人的人,也不會如此!”
“是啊,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我都不應該對你有所保留,畢竟這世間就算是連至親之人都不可信,可是又有誰會去防備自己呢……更何況都是因爲你,我纔有了今天的一切,若是換了其他人,必是對你毫無保留,更不會有懷疑之心……”男子的身體劇烈顫抖,顯然體內兩個意識的交戰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或者更明確地說,是已到了決定誰生誰死的終極狀態,只有兩片已經失了血色的嘴脣還在微微翕動:“可是不要忘了,你說過的,不要相信任何人,所以我也確實就這麼做了,一生之中永遠不會徹底信任任何人,而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
完美的男體在地上抽搐顫抖,卻突然間放聲大笑,聲音因爲身體的重傷虛弱而變得很小,但在腦海當中,這笑聲卻在無邊的空間內迴盪,聲如炸雷,無比地真實:“……曾經連江樓是我最愛最信任之人,可是他卻如此決然背叛我,傷我至深,連自己最崇敬心愛的人都是這樣,我怎還會相信這世間之人?我只相信自己,而你雖然是‘我’,卻也不是‘我’!”
狂笑聲中,男子高大的身體在地上翻滾抽搐,如同野獸一般的低嚎與嘶吼斷斷續續地充斥在這一方天地間,這是意志和力量的較量,是對生存權利的不懈爭奪,失敗的一方,就意味着死!
極度的痛苦彷彿永無盡頭,但無論什麼東西,都終究會有結束的時刻,終於,不知過了多久,一切到底還是漸漸沉寂下來,此時原本完美如神祇一般的男子,現在卻全身上下都髒亂不堪,沾滿了泥土和鮮血,華麗的長髮亂糟糟地像是一蓬糾雜在一起的亂草,衣衫破爛,樣子比乞丐還要悽慘,男子一動不動地仰面躺在地上,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不時輕顫的睫毛,才讓人看出他還活着,這時男子緩緩的,慢慢的,睜開了雙眼,在睜開眼的一剎那,一抹異光閃現,那是疲憊中帶着平靜,那不是寧天諭的眼神,那是……師映川!
師映川低低開口,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石在摩擦:“是我贏了……”
腦海中有人輕嘆幽幽,道:“不錯,你贏了……”那分明是寧天諭的聲音,此時的寧天諭似乎已經徹底平靜了下來,他的聲音微弱如風中燭火,似乎隨時都會熄滅:“沒想到,到最後卻是你融合了我……不過,似乎這也沒有什麼,你得到了我的一切,於我而言,就如同另一種重生,不是麼?我在消失的同時,也生生世世與你同在,徹底成爲了你的一部分,這樣的結局,似乎也並不壞,況且,你我本就是同一個人,只不過最終是以你的意志活下來、走下去而已。”
寧天諭喃喃說着,意識開始模糊起來,那是一個春日,萬物萌發,清風習習,一個淡衫玉冠的男子負手站在樹下,那修長的背影刻骨銘心,是在記憶深處,無論過去多少年也永遠不會忘記的身影,一陣清風吹過,拂起了男子的長髮,男子回過頭,在露出真容的一剎那,彷彿那是千萬次的回眸,與此同時,畫面逐漸飄搖不定,開始變得支離破碎,一點一點淡化在風中,此時此刻,寧天諭想要微笑,對於一個即將徹底從天地間消失的人來說,這樣的平和與寧靜幾乎難以想象,寧天諭忽然用了這麼多年來從不曾說出口的溫柔語氣,百轉千回地輕輕道:“蓮生……”
這一聲輕柔的呼喚彷彿穿越了時光的長河,然而一切最終卻還是都將隨風而逝,寧天諭怔怔着,片刻,忽然對師映川道:“……知道麼,你其實不是你,但你又是你……”
寧天諭的嘆息帶着幾不可覺的滄桑之意迴盪在意識當中,師映川嘴角有些艱難地翹起,一雙原本血紅的眼睛,此刻卻彷彿有了一抹君臨天下的意味,他用同樣自相矛盾的話說道:“我曾經是‘他’,但‘他’卻不是我。”
寧天諭哈哈大笑,師映川的話似乎令人摸不着頭腦,可他卻是完全明白對方的意思,他朗然道:“我們的路要一直走下去,哪怕身邊的人一個個接連化爲塵土,最終只剩下自己,也還是要繼續走下去,延續着我們的旅程……你可記住了?”此時寧天諭已經散發出濃郁的死氣,他的意識已經即將沒有自主控制力,正不斷地融入到師映川的意識之中,而這些已然即將消散的意識也在這一刻出現了令師映川感到驚詫的的變化,他‘看’到了一幕畫面,那是一片風景如畫的所在,明媚的春光鋪天蓋地,一個穿淡色長衫,頭戴白玉蓮花冠的男子正負手站在樹下,腰畔佩着一柄漆黑如夜的長劍,不遠處,一個容貌與他還是任青元時一模一樣的男子正向那棵樹走去,金龍袍,九龍冠,氣度威嚴,不可一世,正是泰元帝寧天諭,這時一陣風過,樹下的男子回頭,那容貌清冷如月,天上地下,只有趙青主。
畫面仍在繼續着,在一個即將消散之人的意識之中繼續着,寧天諭對趙青主笑起來,他快步走去,將愛侶的手拉住,趙青主眉尖微揚,嘴角似乎就有了一絲微笑,這時周圍的一切卻開始淡去,草木漸漸消失,顯然是寧天諭的意識已經無法支撐住這些景象,只是片刻,那棵樹也消失了,周圍什麼也沒有,變得空蕩蕩的,甚至畫面中的寧天諭也已經開始變得透明,轉眼就再也看不到了,此時此刻,唯一還沒有散去的,就只有淡衫玉冠的趙青主……師映川一言不發,他清楚地感受到寧天諭留下的最後一絲痕跡正在飛快地消散,他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就聽寧天諭低低道:“大夢千秋,今夕何年……知道麼,我想念蓮生了……答應我,生生世世都不要放過他……蓮生啊……我們之間的故事,永遠沒有……結局……”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屬於寧天諭的最後一絲意識也已然消散,突然間無數信息彷彿爆炸般充斥了師映川的整個腦海,如同巨潮拍擊,這種衝擊並不是會對肉身造成任何傷害的實質性存在,而是一道洶涌澎湃之極的信息洪流,師映川頓時慘哼一聲,幾乎暈死過去,頭顱欲裂,久久之後,他才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
鮮紅的雙眼緩緩睜開,那眼神是熟悉又陌生的,師映川被鮮血和泥土弄得一塌糊塗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落寞之色,從這一刻開始,他才真正是千年之前那個不可一世的男子。
“我是……泰元帝寧天諭。”師映川低喃道,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變化,但眼下這些並不重要,此時他全身劇痛不已,剛纔的一番爭奪更是加劇了傷勢,情況已經極其危險,師映川艱難挪動着身子,拼盡全力爬向不遠處謝鳳圖的屍體,從對方懷裡取出之前那個被奪走的玉瓶,顫抖着拔開塞子,用最後一點力氣從中倒出一粒鮮紅的丹藥,勉強放進嘴裡。
珍貴之極的丹藥入腹,迅速化開,頓時鎮住了還在惡化的傷勢,開始慢慢滋潤着被重創的身體,雖不可能就此恢復,但至少已經將肉身從瀕死的狀態下挽救回來,師映川喘着粗氣,索性就這麼躺在地上,儘量保持體力,身爲武者,身上總會多多少少帶着一些藥物之類的東西,更何況是師映川這樣的人物,他歇了一陣,就吃力地從身上摸出所有對他現在的情況有用的物品,一股腦兒地塞進了嘴裡,吞吃入腹,做完這一切,他看向身邊謝鳳圖的屍體,突然間張口咬住了對方的脖子,用力吸取那還沒有完全涼透的鮮血,現在重傷之後的他急需補充體力,而這具還很新鮮的屍體,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不多時,滿嘴鮮血的師映川重新躺倒在地,閉上了眼,從之前寧天諭消失的那一刻,他就感覺到除了與自己原本的傀儡之間的聯繫外,又憑空多了一道聯繫,正是寧天諭的傀儡謝檀君,按理說寧天諭既然消失,傀儡謝檀君就也該一同死去,而師映川一個人也不能夠同時擁有兩具活屍傀儡,否則極易精神失常,變成白癡甚至死亡,但也許是因爲他與寧天諭融合的緣故,導致謝檀君不但沒有覆滅,反而成爲他的傀儡,如此一來,師映川卻是同時擁有了兩具傀儡,也算是意外收穫,當下他立刻就讓遠在搖光城的傀儡帶着一些藥品迅速趕到這裡,將自己保護起來,找地方養傷,眼下的他極其虛弱,決不會在這種狀態下讓傀儡帶自己返回搖光城,他不相信任何人,不想用自己的安危去考驗人性,去冒哪怕一點風險。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夜幕漸漸降臨,當月亮爬上樹梢之際,淡白的月光下,一個高大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走向遠處,踉蹌着走走停停,最終消失在夜色當中。
傀儡很快就趕來與師映川會合,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師映川在傀儡帶來的大量珍貴丹藥的作用下,傷勢逐漸好轉,當他恢復到鼎盛時期的七八分時,便與傀儡在沒有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秘密返回了搖光城,以他如今的修爲,若是刻意收斂自身的氣息,那麼一般的宗師強者除非是在小範圍內十分仔細地探察,不然的話,是很難感應到他的氣息的,這也是師映川之所以暗中離開搖光城卻不怕被人發現的原因。
眼下皇城之中風平浪靜,與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師映川如今外傷已經盡數痊癒,他回到青元教時,衆人也只當他終於出關,並未察覺到什麼異樣,一時師映川沐浴更衣,又吃了些東西,他摒退下人,獨自坐在窗前,手裡捧着一壺茶,看着窗外爛漫的景緻,如果說一開始在得知自己是受到了欺騙和利用的時候,師映川還覺得憤怒無望的話,那麼到了如今,已經融合所有記憶的他對於寧天諭的所作所爲已經沒有了什麼憤恨之類的負面情緒,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悵然,畢竟對方陪伴了自己許多年,自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共存方式,現在失去了這個可以與之無所不談的人,就彷彿失去了一個多年的友人……
師映川忽然輕輕一嘆,拍了拍手裡的茶壺,如今看來,對方不過也只是一個可憐人而已,一個已經陷入到一種近乎變態的執拗當中,被仇恨變得極度偏激且不擇手段的同時,卻又偏偏渴望光明的人,與自己,何其相似?
師映川閉上眼,身下的搖椅輕輕晃着,發出細微的聲響,眼下的他在融合之後,的確是泰元帝,但也是任青元,更是師映川,對於未來的路要怎麼走,他也早就有了答案。
淡青色的竹簾被掀起,有人來到師映川身邊,一雙柔軟的纖手輕輕放在了男子的肩上,師映川一動不動,只是輕嘆道:“碧鳥……”女子清婉的聲音響起,帶着並不掩飾的關切之意:“接到你出關的消息,我便來看看你,但你的氣色看起來卻好象並不太好。”師映川微闔着眼,道:“是麼?我沒事,你不要擔心。”
兩人正說話間,花淺眉卻也來到了這裡,見到皇皇碧鳥,便面色無波地淡淡微笑,對皇皇碧鳥點頭道:“原來碧鳥也在。”皇皇碧鳥微微欠身,做了個平禮:“花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