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章 永遠不會食言
衛楠回去的時候,聽見屋內有一陣議論聲。
隱約是費騰和原元在說昨天的事,原元似乎對蘇敏敏有了很大的改觀,提起的時候也不再像往常那樣語帶諷刺。
“蘇敏敏實在是太傻了,我看了都覺得無心不忍啊。許之恆到底哪裡好,我還真看不出。”
費騰平淡地說:“我怎麼覺得他不是好東西?女朋友一個人回鄉探親,還在老人家面前編造他對自己多好的謊言,那位正主倒好,人都不知道去了哪。作爲男人,我鄙視一下他。怎麼連這點擔當都沒有?”
原元笑道:“許之恆可不是蘇敏敏的男朋友,蘇敏敏啊,一直單戀姓許的,唉,女人不該把愛情看的那麼重,不然把自己弄得這麼卑微,看着都覺得可憐。”
聽他倆繼續討論着,衛楠便轉身離開了。
夜已深,掛在梢頭的圓月漸漸被烏雲遮住了光芒。
突然,一道閃電劃破長空,耳邊驚雷陣陣,頃刻間便大雨傾盆!
夏日裡的暴雨來勢極爲迅猛,衛楠雖然有出門帶傘的習慣,可顯然,狂風暴雨的夾擊下那傘已經全無用處,傘蓋直接被風給掀了吹去老遠,只剩下一個手把和上面的骨架,衛楠全身瞬間被大雨淋了個溼透,頗爲無語地把那傘骨給收了,趕忙撒腿朝宿舍跑去。
鄉間小路在大雨傾盆中變得泥濘不堪,衛楠拼命往前跑,夜裡又看不清路,在拐彎處,腳一滑,身體直直往水塘裡跌了過去!
隨着耳邊巨大的撲通聲響,衛楠整個身體栽到了水塘中。
雨勢更大,衛楠只覺得頭腦一陣暈眩,眼前一片模糊,嘴裡嗆了好幾口水,掙扎間,像是有什麼巨大的力量,將自己的身體往水塘深處拉扯。
雙手用力在水面上撲騰着,進入口中的水卻越來越多,呼吸變得更加困難,胸口的窒息感也越來越強烈。漸漸的,掙扎也變得無力起來,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懼和絕望。
我是不是要死了?
衛楠心想。
或許真是快要死了的緣故,所以腦子才變得如此清明。
混沌不堪的水中,眼前有一幅幅畫面如放鏡頭一般在腦海裡飛快的閃過,彷彿在回憶這二十多年來的時光。
小時候學游泳時溺了水,被哥哥揪小雞一般揪了起來,對水的恐懼卻一直沒有消除過。
大一那年剛剛學會騎自行車,一邊唱着《轉彎》一邊故作鎮定使勁攥住車把,拐彎的時候不小心掉進了水裡,大聲喊救命,被同行的同學救了出來,這事也成了班裡男生幾年難忘的笑料。
大四那年去海南旅行,許之恆爲了救人跳進了海里,自己好想像蘇敏敏一樣跳進去救他,可依舊是隻不會游泳的旱鴨子。站在海邊說不出一句話,只緊緊攥着手茫然的看向那波濤洶涌的海面,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
如今又一次遭遇溺水的情況。
從來沒有此刻般,覺得死亡離自己如此接近。
突然想起了陸雙,此時的他應該還坐在電腦前玩那些小程序吧,電腦屏幕中依舊翻騰着自己永遠看不懂的字符。
他說,我爲了讓你媽同意,都快磨破嘴皮了,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
他說,去做該做的事,但也要記得保護好自己,我等你健健康康蹦蹦跳跳的回來。
他說,衛楠,我能等你一個月,就能再等你十個月,一百個月。
他說,這些都是我自願的,所以,你不必覺得內疚。
溫柔熟悉的聲音還回響在耳邊,可如今自己卻在死亡的邊緣掙扎。
陸雙,或許……你已經等不到了。
身體越來越沉重,衛楠絕望的想,如果自己就這麼死了,陸雙可怎麼辦呢?他付出了那麼多,正一臉笑眯眯等着收穫。如果他知道衛楠死在了鄉下,如果他想起自己當初極力說服衛媽讓女兒參加這次義診,卻間接讓衛楠送命了,他那麼認真的人,或許一輩子都會活在痛苦之中吧……
自己欠他的錢一分都沒還,欠他的情卻根本沒法還得請。
本來打算以後好好跟他在一起,他那樣的人,是值得自己用心去守護和珍惜的。他想要的真心,自己在紐約時答應過,會慢慢改變,總有一天會給得起的。
可那一天還沒到,他也還在等。自己又怎麼能就這樣拋下他離開呢?
衛楠求生的慾望從來沒有此刻般強烈過,全身上下的細胞似乎都掙扎了起來,雙手拼命舞動,像是要抓住能抓的一切生存機會。水塘被衛楠攪得一片混亂,泥水也不斷涌入了口鼻。衛楠卻一直都不放棄,在池水中撲騰着雙臂。
或許是天無絕人之路,突然間,衛楠手裡抓住了一塊網狀的東西,似乎是漁網。衛楠如抓救命稻草般抓緊了它,此刻已瀕臨崩潰的衛楠,只能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雙手胡亂往上扒,帶着沉重的身體慢慢移動。
那網似乎被綁在附近的樹上,倒是挺牢固,衛楠爬了半天終於爬到岸邊,也不顧吃進滿嘴的泥巴,手腳並用蹭上了岸,趴在岸邊拼命呼吸起來。
空氣終於重新吸入肺裡,眼前也漸漸變得清晰。劇烈的咳嗽像是連心臟都揪起來一般,讓胸口一陣陣悶疼,口中吐出一大堆泥水。
衛楠用滿是泥巴的胳膊抹了把臉,良久後,才笑了起來。
雨勢變得更大了,衛楠被淋成了落湯雞,全身泥水,頭髮上纏繞着各種水草,落魄不堪。害怕地面太滑自己又掉下去,只好緊緊抱着池邊的一棵樹,小心翼翼坐在水池邊,一邊笑,一邊哭。嘴裡還輕聲呢喃着,陸雙,我活下來了,我沒食言,我說好了讓你等,說好了不會讓你失望。
我沒食言。
衛楠終於回到了宿舍,原元和費騰一看她那樣子,整齊地抽了口氣。
原元叫道:“你在搞行爲藝術嗎你?!跟蘇敏敏出去一趟,回來怎麼成這樣了?”
費騰問:“掉水裡了?”
衛楠點點頭,“沒事了。”然後去洗澡。
費騰和原元面面相覷,最終,原元顫聲道:“難道蘇敏敏一怒之下把衛楠推水裡了?”
費騰攤手道:“我估計是她不小心掉進去了,她游泳挺厲害啊,雨勢這麼大,那池塘那麼髒,居然爬上來了。”
原元沉默良久後,才輕聲說:“她不會游泳啊……”
兩人再次面面相覷。
衛楠洗澡洗了很久,頭髮揉了好幾遍,牙也刷了好幾遍,等終於收拾完了,煥然一新出現在費騰和原元面前時,發現兩人的目光都有些呆滯。
衛楠笑道:“你們怎麼了?”
費騰輕咳一聲,“你不會游泳,怎麼……上來的?”
“我答應過某人一件事,不能就這麼死了。”衛楠輕描淡寫地道,“科學家說,人類在瀕臨極度絕望的時候,往往會激發人體無限的潛能,我估計自己其實有拿游泳金牌的潛能,剛纔給激出來了。”說完,微微一笑,走到原元旁邊,“手機借我,撥個電話。”
直到衛楠拿着手機轉身走到陽臺的時候,原元才長長吐了口氣:“還好有驚無險,要不然,陸雙回去會把我倆的皮都扒了。”費騰也嚴肅狀點頭。
衛楠剛要撥電話,原元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衛楠把手機遞給原元,原元接起來一聽,臉色變了幾變,又把手機遞迴給衛楠,“是你家又又。”
衛楠拿着手機走回陽臺,輕聲道:“你怎麼打電話打到原元手機了?”
陸雙沉聲道:“剛纔打你電話,一直打不通。”
“我……手機泡水,壞掉了。”
“你沒事吧?”他突然問。
衛楠眼眶一酸,故作鎮定道:“沒事,我能有什麼事,這不是挺好的。”
那邊的陸雙沉默了良久,才輕輕吐出口氣來:“那就好。”
“我不會有事的,答應你要健健康康的回來嘛,我要是出什麼事,我媽還不扒了你的皮。”衛楠輕輕輕笑了笑,“對了,你怎麼突然這麼問?”
陸雙道:“剛纔這邊下雨了,雷聲很大,我心裡突然有種不安,總覺得你好像出了什麼事,打電話又打不通,很擔心你。”
衛楠收緊了手指,輕聲道:“放心,我沒事的。”
陸雙輕笑:“好了,沒事就好,義診結束之後,就快回來吧,我等你。”
“……嗯。”掛了電話後,衛楠拿着手機怔忡良久,最後才輕輕嘆了口氣,扭頭對原元道:“我掉水塘裡的事,別告訴他。”
“哦……”原元點頭。
那天晚上,衛楠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想了很多很多。
從年少時第一次見到許之恆時,他經過自己身邊帶動的冷冷氣流,到後來的大學時候的告白以及分手。
整整十年的時光裡,自己一直充當着一個暗戀他的角色,藏在角落裡,小心翼翼捕捉着關於他的訊息。後來得以跟他相戀,也是帶着虔誠的心情,在那短暫的一月時光,每一天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那種感情始終刻骨銘心。
那種日子,卻終是無法長久。
其實,在以爲自己將要死掉的那一刻,衛楠想的最多的卻是陸雙。
那個一直守護着自己,爲自己付出許多的陸雙。總是微笑着站在身邊,替自己擋風遮雨的陸雙。祁娟媽媽死的時候無怨無悔陪在身邊,蕭晴在國外出嫁的時候也義不容辭伴在左右的陸雙。
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如此相待,自己……又怎能不動心?
只是一直把感情壓抑在心底,把自己逼到死角,在許之恆營造的那個幻境中,日日煎熬。所以一再忽視了陸雙,直到此刻,終於要面對生死抉擇時,突然發現——
其實有一句重要的話還從來沒跟他說過。
還有一個十年,兩個十年,今後的很多個十年,想要跟你一起過。
那一刻才發現,原來一直以來,跟陸雙在一起便覺得安心,是因爲,心底的那根弦早已被他觸動,只是太過固執的鑽牛角,而沒有發覺罷了。
年少的自己和許之恆,那段純粹的愛和短暫的幸福時光,終究是不能相伴彼此一生的。那隻適合回憶,也只能留在回憶裡。
蘇敏敏說,愛上衛楠是許之恆一生中最快樂的事。
其實她說錯了,人一生中最快樂的,不是懷念曾經擁有,而是珍惜眼前所有。
現在的快樂,總會漸漸掩蓋住過去的快樂。
因爲人,總該向前看的。
假期義診很快就結束了,又一個清晨,衆人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村民們招手來送別,還給了很多自家捕的海鮮,衛楠甚至收到一個老人家做的小荷包,可愛的小白兔,嘴裡叼着個胡蘿蔔,栩栩如生。
看着這片只停留不足月餘的土地,看着那些鄉親們燦爛的笑臉,衛楠不由得微微揚起了脣角。歡快的音樂響起,車子也終於出發了。窗外,東方的地平線上,朝陽漸漸升起,映紅了天邊的雲霞。
這樣美麗的清晨,以後還會有很多。
我們的生命,還如此年輕,又何必消耗在過去的時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