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回到學校的那晚,希言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身處一個落滿了薄紗帷幕的房間裡,下意識地想要撥開那些帷幕往房間的深處走去,似乎冥冥之中感到那裡面有一種期待。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走近了最後一層,只見這層帷幕之後正是許玥,她站在那裡微笑,那笑容一如在她的婚紗照裡那般甜蜜而美滿,希言想要掀開這層帷幕,卻無論如何也掀不過去,無論怎樣,許玥總是遠遠地隔着一層帷幕,對着她微笑。

夢裡的視角有些奇怪,時而平視,時而俯視,時而又脫離了身體漂浮在半空。等到驚醒時,已是清晨,明亮亮的日光已靠近牀沿,希言還在停留在那層層的薄紗帷幕和許玥的笑容之間,一時分不清現實。

旁邊的張宇冬也正好醒來,見到希言還坐着牀上發呆,於是爬過欄杆來使勁晃了晃希言的胳膊,於是,希言這才徹底清醒。

羅小蝶已不見人影,應是早已去了自習室早讀。

而鄭涓涓卻裝扮停當,正站在鏡子前塗睫毛膏,陽光照進來,一絲反光自她雪白的手腕上掠過,從鏡子裡見到希言正在觀察,鄭涓涓就走了過來,伸出手將手腕上的鏈子亮給希言,帶着一絲嬌羞的笑意說:“這是我男朋友從國外買的,限量版的。”

細細的銀鏈,鏈接處墜着一顆小巧的水晶,雪絨花造型,深藍略帶一點紫色,希言頓時覺得十分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大概是從繼母的梳妝檯上吧,繼母向來就喜歡收集這些飾物。

於是,希言沒有再多想。

那半年裡,鄭涓涓的確是交了一個非常富有的男朋友,平日裡的穿戴打扮也是愈發不凡,張宇冬時常起鬨說帶來給大家開開眼界,鄭涓涓卻死活不依,說的次數多了,鄭涓涓索性扭頭就走。

張宇冬也時常只是疑惑,爲何如此神秘,但其實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來,久而久之,變得很有默契的心照不宣。

週一的第一節課正是許玥的。

希言跟着室友們走進了教室,見到許玥已經端坐在講臺上。她穿着淺灰色的西服裙,緊窄的裙端覆在膝蓋之上,纖細的小腿裹着閃有光澤的絲襪,似乎清瘦了一些,她很精心地化了妝,卻又蓋不住她的憔悴。

希言走了上前去,有些出言欲止,而許玥一見到希言,只是淺淺地一笑:“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

於是,希言把所有的疑問都暫時壓下,回覆給許玥一個微笑,然後走到了座位上。

這節課仍然在講構成理論,許玥這次的提問很多,很多人就主動舉起手,逐漸開始了課堂討論。

於是,許玥就走下講臺,在第一排座位前站定,她挺直着後背,微笑中有她一如尋常的優雅,絲毫不見病容,她的目光追隨着發言的人,時而表示讚許的點頭,嘴角輕微上揚,時而又穩步走回講臺,在黑板上記錄發言的一些觀點。而她在講述自己的觀點時,思路清晰,語氣平緩沉穩,目光鎮定專注,在她的娓娓述說之中,卻又能不經意地學到很多的知識。

希言坐在第三排的位置,她伏在桌上仰望着許玥,認真地聽着熱火朝天的課堂討論。

此時仍是初秋時節,晴熱的陽光透過教室後方的玻璃窗,照進了階梯教室裡,目光所及之處,呈現一片和暖的金橙色,偶然有微風拂過,那一刻,希言只覺得內心飽含歡喜,她唯願時間在此停留,能夠這般仰視着許玥,即使身處她看不見的角落,那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每週的講課時間,希言都是心懷期待,身邊的同學也亦是如此。

許玥的課堂永遠都是座無虛席,會有其他的學院或者低年級的學生慕名前來,時常需要提前半小時去佔座,她總是在上課前十五分鐘就到達教室,打開電腦,準備好課件,然後端坐在講臺後對每一個路過問好的學生點頭。偶然幾次,她趕着鈴聲款款走進教室,妝扮精緻得體,時常能引來下面一大片的喝彩聲和鼓掌,她會不動聲色地直接走去打開電腦,或是微笑一下,對着臺下揮揮手,示意大家不要激動。

而每當她一下課,總是會迅速圍上來一大羣學生,來提問的,來湊熱鬧的,甚至還有來要求合影的。

“你看,許老師又被她的粉絲包圍住了。”

有一次,張宇冬笑着說,希言也笑了起來,回頭看向講臺上,此時許玥正在耐心地回答幾個學生的提問,帶着一種程式化而客套的微笑,眼神依舊是沉靜深邃,從不流露過任何的溫情。

相隔數重人羣這樣看着她,卻心生淡淡的喜悅,

國慶長假之前,學校舉辦了一場講座,請到的嘉賓是英國一所藝術學院的教授,話題是當代藝術的現狀,雖然學校裡各類的講座每天都有,但是針對藝術類主題卻並不多。

希言是從班級羣裡得知的,當她和張宇冬端着奶茶,慢悠悠地晃進會場時,才很驚訝地發現,那間容納幾百人的報告廳裡,此時已經坐滿了人。好在有個男生早已替她們佔了一排位置,就在正中央,視線格外好。

嘉賓進場時,掌聲格外熱烈,因爲大家都很興奮地發現,與那位英國教授一同出場的是許玥,一身黑色連衣裙和高跟鞋,栗色的長卷發柔順自然地垂落在她身後,精緻的妝容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明豔。

一陣喝彩聲出現,所有藝術學院的學生又一起再次鼓掌,爲他們這位美麗的老師而由衷地感到驕傲。

許玥負責主持和翻譯,她拿過話筒,立刻就示意臺下保持安靜。

讓大家有些意外的是,講座本身並不精彩,內容過於複雜深奧,不斷深入到了哲學和心理學,藝術史以及社會學各個層面的話題,而在場的學生又以本科生居多,閱讀量不足以消化這樣龐大的信息量,而那位教授作爲範例展示出的藝術作品又都極爲抽象,難以在短時間內理解,而他本人講話的方式又有如吟詩一般的玄妙。

許玥在翻譯過程中,她也儘可能地轉變成通俗易懂的語句,也不斷地添加了分析和講解來幫助大家,可是,仍然都聽得不知所云。

“你聽得懂嗎?”張宇冬也輕聲地問希言,希言搖了搖頭,只是看着許玥在聆聽和思考的過程中,時不時地蹙眉,頗有些爲難的神色,卻時刻保持着沉着鎮靜的微笑。

講話結束,進入了提問環節,起初都是藝術學院的幾個老師提問,學生們的興趣又集中在許玥的身上,大家都很驚訝地發現,許玥講的英語不僅流利而且用詞正式規範,還帶有極優雅的英式口音,她的發音方式和對每個音節的處理,都很清脆準確,尤其是元音的表現,有如教科書一般的標準,而她的語調和節奏又毫無矯飾,彷彿她天生就是用這樣一種方式,十分從容地說着英語。

終於,那位英國教授說,非常歡迎有學生也來向他提問。

等了許久,第一位舉手的學生纔出現,一個男生提問關於英國留學的問題。可是,那位教授顯然不懂得國際學生如何申請留學,他的回答只是一概而論地介紹他所在學校和專業的大致情況,而許玥在翻譯完之後,略爲補充了幾句,算是回答了這個問題。

接下來,提問的學生多出了幾個,但是大家感興趣的還是些英國藝術學院的課程設置和申請流程。然而,他們又都發現,這一問一答之間,真正回答了問題的其實都是許玥。所以,有個學生站起來就直接說:“這個問題我要請教許玥老師。”

顯然,臺下爆發出一片鬨笑。

可是接下來的場面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接連不斷地有學生站起來,直言要向許玥提問,許玥的微笑開始略帶尷尬,當再次有學生向她提問時,她有些慍怒地說:“你的問題我拒絕回答,今天講座的嘉賓不是我。如果你們有興趣,我可以將來單獨給你們舉辦個講座,但是現在請你們停止向我提問。”

此言一出,無人再舉手,許玥又問了好幾次,可臺下也一片安靜,她的表情也有些陰晴不定,周圍一片竊竊私語。此時,離講座計劃結束的時間,還有半小時。

希言轉頭悄聲問張宇冬:“有辦法來幫許老師救場嗎?”

張宇冬搖搖頭,說:“沒有,除非你去舉手提個問。”

“嗯,好吧。”希言一說完,立刻就舉起了手,身邊的張宇冬輕聲在喊:“哎呀,你瘋了呀!”

起初,許玥並沒有注意,還是那位教授先看見,示意着許玥去點名。待一看清楚是希言,她馬上就會心一笑,笑容裡竟然帶着十足的欣慰。在希言等待前方傳來話筒時,許玥又輕聲地補充了一句:“你可以直接用英語提問。”她的語調很溫柔。

希言提了個相當概括的問題:創作藝術作品時,如何去平衡觀衆的需求和自身的想法表達。

事實上,她對這個問題本身毫無任何的興趣和想法,只是前些天偶然從一本書裡讀到了這樣一篇文章,此時就這樣恰好地浮現在了眼前,僅此而已。

誰知,那位英國教授在聽完許玥的翻譯之後,竟是十分有興致,源源不斷地開始表述了起來,直說了十來分鐘也不見休止,而希言全然不在意,只是盯着許玥,看着她的表情緩和了下來,又重新帶着微笑,才覺得有如完成了使命一般的興奮與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