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執念
講到這處高城轉頭過來:“有什麼想問的嗎?”
我想了想,問道:“這些事都是他告訴你的嗎?”見他點頭,我又問:“那你信嗎?”
他驀的笑了,神情幽暗,目光落在前方,“小竹子,你真是問了個很好的問題。() (.
. m)我不信,一座城乃至一片地域生生轉移到江面之上,怎麼可能有這種離譜的事?可是我不信的話,那這座城從哪裡來?你現在看到的都是殘破,但這裡的一磚一瓦都帶了歷史的痕跡,爲此,我曾拿去外面找專家鑑定過,得出的結論都是與楚有關。”
我很納悶:“這點能證實什麼?可以是楚人大舉遷移到這片島域,然後在這上面大興土木造了這座城啊。”但高城卻問:“知道要造這座城需要多少石磚嗎?看它們現在灰暗難辨,但這些石都是漢白玉石,瓦是琉璃瓦。或許在當下不成問題,但在那個朝代,要遠渡運石的可能性爲零。還有一點你不知道,這座城不爲外界所知,準確地說沒人能看得到它。”
這我就疑惑了:“爲什麼?”城豎立在這,即使殘破了,也都是實體,怎麼會看不見?突的想到進來時的情形,脫口而問:“是因爲那濃霧?”
“那只是一個原因。我研究過,是與這裡的空氣層結構有關。當陽光晴好時,這座城就會如幻影一般折射到空,虛虛實實;當陰天下雨時,它就籠罩在一片迷霧,完全看不見。所以即使有人看到過,也都只以爲是海市蜃樓。”
“就沒人嘗試要來探尋?”
高城搖頭:“探尋不到的,這世間除了我,再無第二人知道如何進這座城。”他不是口出狂言之人,既然這麼說,那就真的是了。所以,“連寒他們也沒來過嗎?”
“沒有。”
“那外面的那個村莊和村民們,他們是楚國後裔嗎?”
“不是,那些人都是楚元風一趟趟外出帶回來的,他還活在舊夢之,自欺欺人地要締造家園未滅的環境。卻不懂人羣聚首要用規章來制衡的道理,最後自食惡果終被反撲而亡。”
我大爲震驚,他意思是那楚元風是被島上的那些人所迫害而死?而他的口吻......我聽不出來有一點難過,反而是奚落與不屑。遲疑再三,問了一開始就沒問完的問題:“楚元風與你之間有什麼矛盾嗎?”其實我更想問的是,楚元風是他的誰?
他們是楚國後裔的最後兩人,如果不是親人,也是同族之人。何以看似矛盾如此深?
“小竹子,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高城沒有立即回答我,而是神情迷盹地說着這。我順口而問:“什麼問題?”他斂轉眸看過來,一字一句:“我的心魔從何而來?”
心頭漏跳了半拍,隱隱而覺背後的答案。
他說:“直到剛纔坐在這裡跟你說着故事時,我纔想明白,或許這心魔來自他。”我去拉他的手,心一驚,怎麼如此冰涼?仔細看他臉色,並不像是有要發作的跡象。
“我沒事。”他已看出我的擔憂,“是這裡的氣息讓我感到壓抑所致。”
我深蹙起了眉,仔細嗅了嗅,除去空氣略帶了浮塵味外,並沒有特別的感覺。既然不是外在的東西在影響他,那就是內心了。他的內心對這個被稱之爲家的地方,存在牴觸,而從心理學角度來推斷,這種牴觸通常是因爲在這個地方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
輕聲嘆息,來自他。“小竹子,別在心裡分析了,我說給你聽。”
“自我有記憶以來,唯一見到的人就只有楚元風,我的活動範圍就只在這座城內。但凡我踏出城門半步,就會被他抓回來用藤條抽上一頓。他反反覆覆說的一句話是:忍辱負重如勾踐,不可沽名學霸王。他致死都做着一個癡夢:說我是楚國最後的王,流着王的血液,勢必會有一天將這座永恆之城擴大版圖。所以我不能問世,必須困守這方破城之,否則就會破天機,反遭天劫。
他一遍一遍地這樣洗腦般告誡我,可偏偏我在逐漸成長時,腦有根叛逆的神經,他越不想我走出這城,我就越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終於有次我成功地離開,並憑藉判斷力衝破彌彰抵達了對岸,看到了除他以外的人羣。還看到他站在一個高臺上,指手畫腳地訓斥着底下的人,在他眼裡那些人全都是愚昧無知的,流的是低賤的血,完全沒有他楚王室的血液高貴。
當時我只有八歲,躲在一旁觀察每一雙眼睛,發覺其大多數人是畏懼與怯懦,但少數幾人藏着憤恨,其猶以正被他訓斥着的兩人爲重。我並沒來得及走遠,就被楚元風再次抓住了,這回他沒有抽打我,而是拎着我渡船將我扔在了幾公里以外的一個孤島上,臨走前他對我說:給你三天,如果你能活下來,那證明王血沒有名存實亡。”
說到這高城停了下來,氣息相比之前更沉寂了,而他的眼神像是嵌進了沙漠,荒蕪蕭瑟。看着這樣的他,我不太敢詢問那個島上有什麼,而那三天他又是怎麼度過的,更讓我感到沉滯的是,那年,他只有八歲。
又是一個年齡的基數被盤留在脣齒之間,可他的經歷根本與年齡不符。
高城再開口時語聲依舊平靜:“三天之後,他將奄奄一息的我拎回了這裡,只說了一句話:這就是你不自量力的下場。這句話自那天后一直銘刻在我腦,直到有能力扳倒他時。”
我心頭一震,失聲而問:“他的死不會是你......”
他淺淺一笑,帶了森森寒意,“如果他不死,我又怎能活?”我整個人都呆住。
“一個人對一件事變成執念時,那這個人的心智也不正常了。此後的兩年,他活得很自我,自我到所有人在他眼裡都成爲奴隸,這種情勢的發展演變成民怨。人心永遠都是最不可捉摸的,它會在前一刻對你忠誠,但當得不到同等回報時,也會變成一把殺人的刀。”
借刀殺人!我腦反應出這四個字。我已不想再去問楚元風如何死的細節,大約能猜到兒時的高城布了一個局請君入甕,然後藉助村民的怨心將那個本該是唯一可以算是親人的楚元風,送上了黃泉路。那年高城才十歲,居然就懂這理,這得心智早熟到何種程度?不,不單單只是早熟,是對人的心理掌握與把控。
這不是靠歷練能夠獲取的,這是天賦。兒時就已能有此造詣者,也當就是他了。但我依然難以想象在楚元風死後,他在這座殘城給他設靈位,安置後事,那麼之後後,他一個人如何生活?是繼續留在這,還是踏出這個固封他整整十年的地方?
高城的表情很沉暗,他說:“在他死後,我以爲我解脫了。完全沒有遲疑地渡船離開這座城,當時覺得無論到哪去都比這裡要好。到了對岸後,我將那座島周遊了一整天,夜幕降臨時認清一個事實:即使我走出了這城,也走不出這片島域。四周全是茫茫江海,憑我一人之力根本出不去。我得需要人力才行,而人力就在那個村莊。但他們在楚元風的多年鎮壓下,生活已是苟延殘喘。”
“不對啊。”聽到此處我忍不住打斷他,“你不是說那些人都是楚元風從外面帶回來的嗎?既然他曾出過航,就應該有出航工具,比如船隻這類,也應當有船員纔是。”
高城諷笑了下:“你當他死時多少歲?”
我一愣,沒有去想過這問題,遲疑地答:“大概......四五十吧。”對這年齡當真沒概念,只從楚元風的古板思想與處事上判斷,應當不可能太年輕,但見高城搖頭:“我不知道他年齡,只從村裡最年長的老人口獲知老人是第一批被帶到島上的人,那年他才二十歲,而楚元風就是我見到的那幅五十左右模樣了。”
心裡浮起一股異樣,“那個老人現在多大?”
“老人在十年前就死了,而我十歲那年,老人是七十歲。”
不勝唏噓!老人二十歲時被楚元風帶到島上,七十歲時過去了五十年,如果算楚元風那年出航時五十歲,那豈不是在他死時有百歲之多了?又一個周景!所以我明白高城意思了,老人之後可能陸陸續續還有人被楚元風劫擄到島上來,但可能在前二十年就完成了他的目標,而後三十年以他那封閉自守的性格,會做的極端事是將船隻毀滅,讓可能會行船的船員消失,這樣一來,到了島上的人們即使有叛離之心,也出不了這座孤島。
另外,楚元風一定會特殊的本領,才能讓所有人忌憚甚至怕他。但依從他所謂楚人的思想,兩千年前高喊“暴秦必亡”、“亡秦必楚”,那兩千年後的今天,他卻做的是同樣的行爲,甚至對仍是孩童的高城都這般殘暴,那麼死亡只會是他最終結局。
原本我是一個道德尺度在至高點的人,不管是夏竹還是楊曉風間的哪段人生,都對罪惡有着深惡痛絕。可這刻,我聽着故事裡的這麼個人從生到死,竟只覺痛快。不僅因爲這個曾被虧待的人是我的高城,更因爲這樣的人假若還留存於世,就真的成了魔,會是最大的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