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秋哥,醒醒!你怎麼了?醒醒,醒醒!……”
曉霜的聲音,從遠及近,像蜜蜂一樣不停地在杜潤秋耳邊嗡嗡嗡。杜潤秋被她騷擾得不行,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睜開了眼睛。
“叫什麼叫?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曉霜叫了起來:“什麼啊!你這是在睡覺嗎?你在開玩笑嗎?秋哥,你是不是腦子壞了?”
她提到“腦子”兩個字,杜潤秋才覺得自己的腦袋真的很痛,後腦勺完全是痛得麻木的。他本能地想搖搖腦袋,稍稍一搖,更是痛得他嘴都咧開了,“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丹朱弄了塊浸了涼水的手絹,正在幫他冷敷。
“我們看你們老不回來,就出來找。”曉霜說,“結果一看,你就傻乎乎地倒在這裡了!這是怎麼回事?”
“我……”杜潤秋呻吟着說,“屈淵那個混蛋,他把我給打昏了!”
丹朱和曉霜都愣了愣。丹朱問道:“他把你打昏了?他打昏你幹什麼?”
杜潤秋眯着眼睛,朝身邊瞄了瞄。譚棟的屍體已經不見了。“我跟他發現了譚棟漂在水裡的屍體。他叫我幫忙給譚棟翻個身,我就乖乖地聽他話了。結果,嘿,這個傢伙,居然給了我後腦勺一下!他可真是夠朋友啊!我他媽的怎麼總是交友不慎呢?”
“好了好了,別動。”丹朱說,繼續把溼手絹按在他後腦上。“他算夠朋友的了,這一下打得很有分寸,連血都沒見。”
杜潤秋險些跳了起來,這一動頭又疼得更厲害了,只得又坐了回去。“什麼啊!還夠朋友?這傢伙還叫夠朋友?莫名其妙給我一下,這算什麼事?”
“他打你之前,有沒有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啊?”丹朱問,“他也不至於沒事敲你後腦玩啊!”
“這個……”杜潤秋忍着後腦的劇痛,努力回想。“對了,我在譚棟的上衣口袋裡,發現了一封信。我想看,但屈淵不給我看。對,我想起來了,他一看完,就騙我背對他,然後他就給了我一下。”
“看樣子,他會把你打暈,是因爲那封信嘍?”丹朱沉吟地說。杜潤秋眯縫着眼看着她,說道:“看樣子,你們對譚棟的死,並不意外?”
丹朱微微一笑。“秋哥,我還以爲你被打出腦震盪了呢,還好,沒有。”她對曉霜說,“來,幫忙,扶他進去。”
曉霜果然就來幫忙,杜潤秋伸手把她們一推,說:“我又沒瘸!我自己能走啦!”
丹朱嘆了口氣,說:“好吧,秋哥,那你自己走吧。”
杜潤秋一面往裡走,一面看天色,驚訝地發現,這時候居然已經太陽西斜了。他記得他昏過去的時候也不過是中午,他居然昏迷了四五個小時?
他剛走過長廊,就吃了一驚。五座蓮花聖塔前面,居然排滿了蓮花銅燈。他不用數都知道,一定是七七四十九盞。他雖然腦子還是麻木的,但也明白了:爲什麼丹朱和曉霜對於燈籠被燒掉一點也不焦急?因爲那些燈籠本來就只是個幌子,她們真正準備用的,是這些蓮花銅燈。
其實,本來,七星燈就是銅燈,而不是燈籠。如今寺廟裡也用得很多,非常普遍。這種燈在寺廟裡,往往是用來爲人唸經祈福的,也可以稱之爲長明燈。這燈得一直點着,一直不滅。因爲往往是做成蓮花狀的,所以也叫蓮花燈。
“呵,你們連七星燈陣都排好了啊。”杜潤秋說,他一轉眼,看到不遠處一塊大石頭上放了個,焚了一炷香,供了一盤月餅。更讓他大跌眼鏡的,香爐旁邊居然還有一張古琴。
“喂,你們這裡幹什麼?要拍古裝戲嗎?還是我已經穿越了?”
丹朱淡淡一笑。“秋哥,你不是一直想聽我彈琴嗎?今天我就彈給你聽。”
她笑得很美,但杜潤秋卻覺得她的語氣不同尋常,呆呆地盯着她看。丹朱又一笑,走到一邊去,捧起了那個香爐,又整了整裡面插着的三支香。
“……你們沒有隨身帶琴。”過了半天,杜潤秋才慢吞吞地說,“那麼長一張古琴,我跟你們一起走到這裡,不可能沒有看到。這張琴,是哪裡來的?”
曉霜沒說話,丹朱輕描淡寫地說:“你有得聽就行了,何必在乎這琴是哪裡來的呢?”
“只有一個可能,這琴就在這個地方放着。”杜潤秋不理她,自顧自地說,“這地方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一張古琴呢?我想不通,你們能告訴我嗎?”
丹朱在石階上坐了下來。她雪白的裙襬拖在碧綠的草地上,搖搖曳曳,長髮也在風裡飄拂。
“秋哥,我們確實是要告訴你的。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疑惑,一直以來都很疑惑。今天,我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你放心,這一次,我們再不會對你有任何隱瞞了。你的所有疑問,我們都可以回答你。”
她仰起頭,看了一眼天空。“太陽就快要下山了。月亮快出來了。”
杜潤秋笑了笑說:“你們又是焚香又是彈琴的,唱的是出什麼?難道是貂蟬拜月嗎?”
丹朱格格一笑。“雖不中,亦不遠矣。”
杜潤秋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臉,在香爐氤氳的霧氣裡,若隱若現。
天邊,太陽已經漸漸隱去,一輪圓月,也跟丹朱的臉一樣,在雲層裡半隱半露。
丹朱坐在香爐旁邊調絃。古琴的弦,就跟鋼琴一樣,需要調音的。杜潤秋再不懂音樂也知道,長久不用的琴,都會走音,不管是純古風的古琴,還是西洋的鋼琴。他從來沒懷疑過丹朱是個箇中高手,她指尖的繭就能充分說明這一點。
“曉霜,是你先,還是我先?”丹朱對曉霜說。曉霜正呆着一張臉,坐在旁邊,她那張嬌俏的小臉蛋,表情空白得出奇。她面前放着一副極精緻的茶具,茶香繚繞。曉霜拿着個一點點小的茶杯,在那裡一口一口地喝茶。杜潤秋也跟着她在喝,不過他喝得就毫不優雅了,一杯一杯地活像飲驢。要是平時,曉霜和丹朱大約都會笑話他的,可是今天,她們兩個一點反應也沒有。
曉霜站了起來。雖然杜潤秋根本沒鬧明白,丹朱的“你先我先”指的是什麼。他就看着曉霜走到那隻放在石板上的香爐前面,這香爐十分精巧,是個三腳蟾蜍,純金打造,跟杜潤秋平時在博物館裡看到的那些“鎮館之寶”相比也毫不遜色,只是小,特別的小,一個巴掌就能托起來。三腳蟾蜍也叫金蟾,倒是跟“拜月”應景,月亮裡不也有蟾蜍嗎?
奇怪的是,杜潤秋卻依稀地覺得,這個金蟾香爐有點眼熟,好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
曉霜從身上摸了個東西出來。這時月亮已經升在了半空,悽悽冷冷的月光,灑在了她身上。杜潤秋看得清清楚楚,她手裡拿的是一塊赤紅色的玉。
杜潤秋失聲叫了出來:“樓蘭漠玉?!”
他對這塊玉,並不陌生。在月牙泉,他發現了這塊被黃沙掩埋着的紅玉。這塊赤玉,就是隨楓公主一起下葬的,也保護了她的屍體千年不腐。據說,這紅玉還有令人起死回生的魔力,杜潤秋曾經有過異想天開:既然楓公主的容顏如生,那爲什麼不用這塊樓蘭漠玉讓她復活?
他的這個想法被丹朱十分嚴厲地否決了。用丹朱的說法就是:死人復活,從來都是逆天而行,而且是最逆天的一件事。所產生的後果,沒有人能說自己敢承擔。
最後,樓蘭漠玉消失在茫茫戈壁,而楓公主的遺體也被火化了,骨灰灑在月牙泉裡。
千年之前,她被作爲祭品砍頭的時候,她的血也染紅了月牙泉。傳說,月牙泉旁的羅布紅麻,就是被楓公主的血染紅的。
“這樓蘭漠玉……不是找不到了嗎?爲什麼……在你這裡?”杜潤秋結結巴巴地問道。他記得非常清楚,最後這玉被人藏到了殯儀館數以萬計的骨灰盒裡,而藏玉的人也死了。於是,他們放棄了搜尋。但如今,這塊玉卻在曉霜的雪白的手心裡,赤如紅霞。
“它當然在我這裡。”曉霜很平靜地說,“這是我的東西,它永遠都會跟我在一起的。”
杜潤秋一下子消化不了她這句話的含義。他就那麼愣愣地瞪着曉霜,看着她身後那棵開滿紅花的樹,鮮花的花瓣,一瓣瓣地往下落。他腦海裡,驟然地閃過了以前去過的一個建在山上的公園。
那園子,清晨薄霧裡,滿山紅楓,悽豔如血。
有句詞是這麼寫的:曉來誰染霜林醉?還有句詩是這麼說的:楓葉紅於二月花。
林曉霜這個名字,其實就只是個文字遊戲。杜潤秋早已有所猜疑,但是,他卻實在不敢去承認這個不可思議的事實。
林曉霜就是楓公主。
這個結論其實早已在杜潤秋心底,但是,他的的確確不敢把讓這個念頭浮上水面。這太可怕,太虛幻,太不可能了。
他再次望向曉霜。那些鮮紅的花瓣,在她身邊,打着轉兒地飛舞,那顏色,真的跟楓葉沒什麼兩樣。
“你早就懷疑了吧,秋哥。”曉霜淡淡地說,“只不過,你沒有把你的懷疑說出來。沒錯,我就是那個楓公主,你在月牙泉裡見到的,是我在月牙泉沉睡了上千年的身體。我的身體早已死去,但我的靈魂……”她做了個手勢,“現在,正在你面前。”
杜潤秋瞠視着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曉霜的眼神,卻像是沉在夢裡,或者,是沉在她的記憶裡。“其實,當時發生了什麼,你都已經知道了。我說過,與其要跟一個醜陋——我指的不是外表,是心和靈魂——的男人結婚,我寧可選擇去死。公主總是被犧牲的籌碼,我也不例外。要我跟照王在一起,我願意選擇把自己的頭砍下來。”
杜潤秋喃喃地說:“可是……你還活着。死掉的,只是你的身體……”
“樓蘭是個神秘的小國,有許多不爲人知的秘密。”曉霜說,“再說得更明白一點,我們都會巫術。照王也一樣,你應該記得那對千年來一直守護在月牙泉旁邊的老夫婦吧?當年,我自己是不想再活下去的,但是,我有個乳孃,是她撫養我長大的。她要我活下去。樓蘭國的鎮國之寶,樓蘭漠玉,保留了我的靈魂,而我的靈魂如果找不到棲身之處,可能會長年累月地留在玉里。”
她恍惚地笑了笑,這個笑容十分蒼白,十分慘淡。“我知道,她是好意。她把我一手養大,視我如親生女兒,不惜以她的性命換取我的生機。可是……可是她卻不知道,她給了我多少痛苦。”
杜潤秋喃喃地問:“痛苦?……”
“最痛苦的事,無外於靈魂被禁錮,無法往生。”曉霜的聲音很平淡,“她那麼做,讓我連死都不能死。不過,好在她也是有所準備的。”
杜潤秋只聽到“錚錚錚”的幾聲,那古琴的音質,清澈透明,如泉水丁冬。丹朱撥弄着琴統,緩緩地說:“我們告訴你,我們從小就認識,感情才那麼好,這不是真的。事實上是,我們從很久以前就認識了,而且一直相依爲命——直到如今。”
“你……你真的是……”杜潤秋一身都軟了,腦子裡滿是蜜蜂在飛,“你真的是……那個……那個……”
丹朱笑了。她的笑容,悽傷,帶着點微微的自嘲。“是啊,我就是你在鎖陽古城裡聽說的那個人,那個被殺了後還被人煮而食之的尉遲重華。你說得一點沒錯,秋哥,舜名重華,奪位於丹朱,丹朱重華,兩人共爭帝位,而尉遲重華和遲丹朱,爭的只是一個身體罷了。就像康源說的……”她的手緩緩下移,移到自己的心口處,“不管叫什麼名字,尉遲重華也好,遲丹朱也罷,都是一個人。不管換多少個身體,不管滄海桑田裡容貌如何改變,我仍然是那個在鎖陽古城裡傷心欲絕,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被人分而食之的尉遲重華。”
“我不相信……”杜潤秋搖着頭,不自覺地搖着頭,搖得他自己都暈了,還不肯停下來,“我不相信!你說的不是真的,丹朱……不會有這樣的事……絕不會有……這樣的事,怎麼可能是真的?我不相信……”
“你早就該知道了,只不過你不願意去相信而已。”丹朱說得清楚明晰,不容置辯。她的兩眼也是清澈明亮,直直地盯着杜潤秋的眼睛。
杜潤秋本來都站了起來,這時候,又頹然地跌坐了下去。是的,只是不願意相信而已。鎖陽古城裡,薜大將軍的行屍在看到丹朱的時候,非常傷心而絕望地叫着她的名字。
重華。
按理說,就算丹朱是尉遲重華的後代,也不可能長得一模一樣。薜大將軍認出了她,就像是丹朱自己說的那樣,不管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她的容顏如何變化,她也仍然是尉遲重華。不只是薜大將軍,就連他的副將汪猛也認出了她,所以汪猛纔會說出那種奇怪的話。
“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認出你了……雖然你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呵呵,遲丹朱?這名字取得可真好,呵呵……就算我玩你,也算是應該的,是吧?”
這話現在再想一想,就一目瞭然了。汪猛知道她就是薜大將軍的女人,他的意思就是,兄弟的妾,他也不是不可以染指。
所以丹朱的血纔有那種近於邪門的魔力。杜潤秋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以尉遲重華的經歷,根本不可能留下後代,丹朱是怎麼來的?
遲丹朱就是尉遲重華。尉遲重華就是遲丹朱。
“唐朝有個非常有名的術士,你肯定也聽過。”丹朱仍然慢慢地在那裡說,她的手指在琴絃上拂過,一串串的清音迸了出來。一剎那,杜潤秋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尉遲重華的影子。不論她本來是誰,她畢竟如今活在這個時代,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古人。可是,這一瞬間,穿着白衣的丹朱坐在紅花樹下撫琴,杜潤秋恍惚間覺得時間在倒流,他看到的是千年之前撫琴低吟的尉遲重華。
“他的名字是袁天罡。這個人,最有名的事就是爲武則天看了相,說她有帝皇之相,今後必爲女帝。”丹朱的臉上,浮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真遺憾,他就這件事有名了,電視劇,野史,也都把他寫得風聲水起。事實上,這個人真的是個道術大家,占星風水,五行奇門,無一不精,有關他的傳說也很多。”
她淡淡一笑,“那塊樓蘭漠玉,被曉霜——不,是楓公主的乳孃託附,層層轉手,歷經百年,終於到了袁天罡的手裡。”
杜潤秋這時候,腦子總算清楚了些。他好歹想了起來,薜大將軍是唐朝人,袁天罡也是唐朝人。“你……丹朱,你是這個袁天罡的……”
“他是我的老師。”丹朱很淡然地說,“我是他最得意的一個弟子。文竹文梅,是我的師姐妹。那兩枚扳指,一枚是給我的,一枚是給她們的。齊林南山黃山,又是她們另外教出來的人了。”
杜潤秋記起了他第一眼見到文竹文梅的時候,那種似曾相識的恍惚感。她們跟丹朱本出同宗,有相似之處是難免的。“他們也跟你們一樣……一直活到今天的?”
“是啊。”丹朱淡淡地說,“我也是很久沒見到他們了。你還記得你說的那部影片嗎?在各個國家,各個時代,都可能藏着那種人呢,我們只是其中的幾個罷了。而我……我又特別的不一樣……因爲我流着的血……”
她沉默了片刻,又說:“秋哥,你現明白了吧?爲什麼我跟曉霜如此形影不離?自然就是因爲我救了她,那時候,正碰上薜大將軍的女兒病重,藥石無力。別問我爲什麼不治她,閻王要你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我犯不着做逆天而行的事。有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自然用了她的身體。楓……”她深深地看了曉霜一眼,“她才能活過來。”
“我總算明白了爲什麼薜大將軍的女兒幫着尉遲重華而不幫着自己的爹了。”杜潤秋慢慢地說,“以前我一直有點想不通,骨肉相連,他女兒也未免太薄情了,竟然能看着別人悶死自己的爹。這麼說,就完全能想得通了。”
他盯着丹朱看。“上次那篇記載說,你是因爲家裡獲罪,才淪落成薜大將軍的……”
“不是。”丹朱很簡單地答道,“我跟他,是對他有感情。只不過,遇人不淑,這個男人對我承諾同生共死,結果呢?這就是古人的不同——女人如衣服。現在嘛,好得多了,男女平等。”
杜潤秋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那,然後呢?就算是那時候,離現在也有很久很久了。”
“然後……你不是已經想到了嗎?”丹朱微笑地說,“在古代,通訊不便,只要換一個地方,我們哪怕活上幾百年,也很難有人注意到。古代女子本來就是深居簡出,難得見人。”
“那……那……”杜潤秋囁嚅着問,“你們現在這個……這個……”
“你是想問,我們現在的身體是哪一個?”丹朱笑了笑,“自然不是當年那個了。一個身體,也不能用到地久天長,總都有個極限。修道修仙,總要歷上幾個劫數,我們幹這種延壽的事,也是逆天之事,每隔上一個週期都會遇到。這個地方就是我們長年以來更換身體的地方,因爲這裡靈氣聚集,能量很大。自然,我們也得送上靈魂作貢品。石塔的暗道,你進去過了吧?你看到石棺裡的人了吧?那就是我們這些人以前留下的身體。這已經不知道是換了多少次了。尤其是到了現在……”她有點無奈地笑了笑,“一個人的檔案資料,都被收在資料庫裡,要是一個人一直不老不變,根本瞞不過人。說句實話,秋哥,你以爲我們願意這樣嗎?我們也想過正常人的生活,正常地變老,死去。這麼多代了,我們根本不敢喜歡上任何人,因爲一旦在一起,我們的秘密就瞞不住了。我們只是在活着,活得一點意義都沒有。你要問我們的希望嗎?我們的希望就是,當個普通人,隨着歲月逐漸老去,然後死去,靈魂再繼續下一世的輪迴,而我們不再記得我們的前生。”
丹朱說到最後的時候,神色哀傷得讓杜潤秋都有心碎的感覺。她揚起了睫毛,望着他,幽幽地說:“我們不同於常人,但是,我們只想做個普通人。所以,一旦有機會的時候,我們會不惜一切地抓住機會。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杜潤秋怔了一怔。他不理解丹朱的最後一句話。“沒有時間?什麼叫沒有時間?你們出了什麼事?”
“你看到齊林那些人了。”丹朱說,“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是同道中人,我已經對你說過了。他們也是通過不斷地更換身體,在時間長河裡活下去的人。只不過,我跟曉霜渴望的是過普通人的生活,而他們希望的是繼續永生不滅。就我們所知,他們是唯一知道我們存在的人了,在我們選擇普通人的生存方式之後,我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我們,所以,他們必須得消失!你還記得死在鎖陽古城的陽光嗎?他肯定跟齊林這幾個人中的一個認識,所以他會知道我的存在。我不能再讓這種事發生,所以,他們都得死……這個地方,是個神奇的地方,是能量匯聚的聖地,一旦在這裡肉體消亡,我們會連再次尋找身體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把靈魂永遠留在這裡,跟這裡別的亡靈一樣。”
她說的話,杜潤秋得很認真想才能消化。他不自禁地感到一陣寒意。“所以,他們都是你們殺的?!”
“不,不是。”曉霜說,“你忘了我們說過的嗎?諸葛亮在五丈原延壽不成,魏延滅了七星燈只是外因。他殺孽太重,怎麼可能延壽成功?我們想要成功,絕對是不能殺人的,你想想看,我們什麼時候殺過人?”
杜潤秋怔住。“那……那是誰殺了他們的?他們五個人,可都是死了啊!”
丹朱脣角,又浮起了那朵如謎的笑意。“秋哥,人都已經死了,永遠成爲這裡徘徊的亡靈的一份子。所以,你就不必再糾結這個問題了。現在,我們要討論的是另外一個問題。”
杜潤秋問:“什麼?”
丹朱笑了,笑得有點狡黠。“秋哥,我們想求你一件事。”
杜潤秋看看她,又看了看曉霜。“什麼事?”
“我們想求你幫個忙,幫個大忙。”丹朱笑盈盈地說。“你先說,你答應還是不答應?你答應了,我們再接着說。”
杜潤秋也跟着笑了。但他的笑,不管怎麼看都有悲傷的味道。“我答應不答應,好像一點都不重要。直說吧,丹朱,你想要我幫什麼忙?”
丹朱再次笑了。她站起身,朝杜潤秋走了過來。她的步子很輕盈,像是飄在水上一樣。她把臉湊到了杜潤秋耳邊,幾縷柔軟的黑髮拂着杜潤秋的臉,她吐出的氣息是芬芳怡人的。“秋哥,我們想要你的命。”
杜潤秋慢慢地擡起了眼睛,對上了丹朱的目光。他的眼裡卻並沒有過度的驚訝,臉上居然還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酸澀的苦笑。
“你好像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啊,秋哥。”丹朱的語氣,居然還帶着點調笑的味道,“看樣子,你早就有所覺察了?”
“屈淵提醒了我。爲什麼你們始終不肯告訴我你們的目的?肯定是因爲如果告訴我了,我會反對。”杜潤秋說,“事實上,對於你們做什麼事,我都不會反對的,我憑什麼反對?只有一件事,我會反對。那就是,危及我的性命的時候……”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曉霜一直默默無言,這時候,她問道:“你怎麼不問我們,爲什麼要你的命?”
“我記得,你們在第一次見到我,看到我的身份證件的時候,就問過我出生的時辰。”杜潤秋說,“既然你們需要的第一個精魂,是一個八字純陽的精魂,是非常特別非常難得的,那很可能,你們在最後,你們還需要另一個特別的精魂。我不懂你們那些術語,但我已經想到了,很可能我就是你們需要的人。我的陰曆生日是中秋,而今天,也是中秋。從最開始,在紅珠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們就已經準備把我當成最後一個犧牲品了。從那時開始……一切一切,都是假的。你們的笑,你們對我的親熱,都是假的。我跟那些……你們要收走的鬼沒什麼兩樣。”
“不,你錯了,秋哥。”丹朱微笑地說,“我們是真的很喜歡你,我,和楓——如果你願意叫她曉霜,那就曉霜吧。在你眼裡,我們始終是丹朱和曉霜。我們確實不希望要你的命,我們也盡力了。我們想另外找一個替代品,我們也想盡量拖延時間……可是,我真的沒辦法。”
她的臉色黯淡了下去。“我們沒有時間了。今天這個中秋,是我們算出來的時辰。就跟《錄鬼簿》上記錄了鬼魂可能出現的地點和時辰一樣,那本書就是我老師留下的東西,而知道有這本書存在的人,並不止一個。所以,譚棟會讓屈淵調職到月牙泉附近,所以,大家最終都會彙集在這裡……你一直問,我們要的是什麼。今天,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我們要的,並非不是延壽續命,而是想要做個正常人,正常地愛人,正常地變老,正常地死去。而不是一直輾轉地時間裡,活到永遠,卻一無所得……”
“我知道。”杜潤秋冷淡地說,“即使我死,你們也不在意。你們都是在騙我。”
“不。”丹朱搖了搖頭,“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動搖。如果僅僅是爲了這個原因,我們可能真的放棄了。但是,我們還有個更不得已的理由。如果錯過這一次,我們將再不能轉移靈魂,我們將永遠地作爲一個靈魂而存在。你明白嗎,秋哥?就像當年的楓一樣,在那塊玉里面,永世不得超生?”
杜潤秋打了個寒顫。“爲什麼?”
“哦,很難對你解釋。”丹朱低聲地說,“我說過了,修道修仙,都有劫數。我們已經躲過了很多次了,這一次,我們躲不過,所以我們纔要那麼多個精魂,修煉寶物。”
她轉過頭。“曉霜,拿過來。”
金蟾香爐裡面的香,已經燒完了。曉霜捧着那個香爐,走了過來。杜潤秋看着那香爐,說:“這就是你們費盡力氣煉出來的東西?”
“秋哥,你應該認得這個吧?”丹朱說,“這是康源的東西啊。上一次在蛇神那裡,他的那口箱子裡,就放着這金蟾香爐。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好——從我那裡得到我們辛苦蒐集而來的精魂,然後轉進他自己的容器裡。因爲他畢竟遠不如我們,他不敢親自去收那些厲鬼惡靈,生怕被反噬,所以他想要利用我們。當然,最後他仍然下場悽慘。不過,這個金蟾香爐真是很好,比我們原來的容器更好,所以我老實不客氣地收下了。”
杜潤秋終於想起自己那個模糊的記憶來自何處了。確實,在很小的時候,他在康源的家裡見過,只不過一直是被放在不起眼的角落的。他也想起來了,上次康源確實當寶貝似地帶着一個奇怪的箱子,在他死後卻失蹤了,原來是落到丹朱手裡了。
他伸出手想接過那金蟾香爐看看,卻突然地發現,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連手都擡不起來。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杯茶上。他現在明白了,曉霜肯定在他的茶碗裡下了藥。
曉霜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扶住了他。
“秋哥,就算今天我們不殺你,你也活不過今年的。”
杜潤秋怔住。“你什麼意思?我沒病啊。”
“我們幫你算過一卦,是大凶之卜,你今年一定會有橫禍。”曉霜輕輕地說。杜潤秋怒極反笑:“是啊,是有兇星,要不是遇見你們,我怎麼會有橫禍?我還不是快快樂樂地活着?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叮叮咚咚的琴聲響了起來。他不知道丹朱在彈什麼,琴聲清幽中平,引人入眠。杜潤秋聽着聽着,就覺得眼皮在往下搭了。他不知道究竟是因爲丹朱的琴聲,還是因爲自己喝的茶裡面有安眠藥。他隱約地想着,那張琴肯定是以前的“丹朱”的陪葬品,丹朱從石棺裡再次取出來的。
丹朱的聲音,似乎是很遙遠的地方飄來的。“原諒我,秋哥。”
那一瞬間,杜潤秋有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就像是自己的魂魄,被人狠命地一陣擠壓,直到硬生生地把他的靈魂擠出身體一樣。
那是種無比痛苦的感覺。
緊接着,就連痛苦的感覺都沒有了。他沉入了一片黑暗中。
“楓!楓!楓!……楓!”他是被丹朱的叫聲驚醒的。丹朱的聲音裡帶着哭腔,杜潤秋從來沒有見她這麼驚懼過。他費力地睜開雙眼,只覺得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是痠痛的,像是跑了個馬拉松似的。一時間,他居然覺得手腳都是不屬於自己似的,努力了半天,才勉強地動了兩下。
“出什麼……事了?”杜潤秋沙啞着聲音,問道。他只看見曉霜倒在地上,丹朱正抱着她,一直在叫她。“曉霜?她……她怎麼了?”
他掙扎着想爬起來,但手腳仍然不聽使喚,一跤又跌了下去。正在這時候,曉霜在丹朱懷裡動了一下。杜潤秋一看,知道她沒死,舒了一口氣。他努力地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她們走了過去。
他順便朝自己身上看了一下。他身上也沒看見傷口,除了渾身痠痛,還真沒什麼問題。
“別過來!別過來!”曉霜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她蜷縮在丹朱懷裡,死命地抓着丹朱的手臂。“秋哥,求求你,別過來!不要過來!不要看我!”
杜潤秋一愣。這時候,圓月當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曉霜雖然背對着他,但他能看到曉霜披在肩頭的頭髮。曉霜的頭髮,竟然變成了灰白的顏色!老人才有的那種毫無生氣的灰白色!
杜潤秋髮出了一聲驚呼。他朝前面衝了一步,曉霜又尖叫了起來:“我求求你,別過來!別看我!”
她叫得太悽慘,杜潤秋本能地停下了腳步。他的一隻手伸在空中,顫抖地叫道:“曉霜,你怎麼了?……”
曉霜只是把頭埋在丹朱懷裡,拼命搖頭,還夾雜着啜泣的聲音。杜潤秋渾身都在發抖,叫着說:“曉霜,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突然間,他留意到了曉霜緊緊抓在丹朱手臂上的右手。曉霜的手一直是纖細而秀美的,可是這時候,杜潤秋看到的,竟然是一隻滿是皺紋、乾瘦如柴的手!那絕不是一個年輕女孩的手,只能屬於雞皮鶴髮的老婦人!
杜潤秋再也站不住了,一跤跌到了地上。丹朱回過了頭,她瞪着杜潤秋,一雙眼睛,像要冒出火來。“你滿意了吧?楓給了你她的命!七星燈陣的法力,我們收集精魂煉成的法器,她全用在了你身上!她給了你一甲子的陽壽!你本來馬上就該死的,就算我們不殺你,你也該死的!那次在月牙泉,你看到了沙山上的人,只有快死的人,纔會看到地府十八層地獄的景象!你本來就是要死的人,可是,她現在把屬於她這個身體的陽壽都給了你!”
她放開了曉霜。曉霜仍然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啜泣着,只看得見她變成灰白的頭髮在抖動。丹朱一步步地朝杜潤秋走了過來,她的眼睛裡滿是怒火。
“你滿意了?你滿意了是吧?她最終還是不願意殺你,還用她的陽壽來換你的命!”
杜潤秋這時候注意到,那些七星燈已經全部點亮了,他自己在燈陣的正中。他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丹朱,如果你殺了我可以讓曉霜回到原樣的話,那你殺了我吧。”
忽然,他聽到了丹朱“啊”地一聲叫。杜潤秋睜眼一看,屈淵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他重重地推開了丹朱。
“你不能殺他!都已經變成這樣了,你還殺他幹什麼?你殺了他只是泄憤,對林曉霜一點好處都沒有!你現在應該救的是林曉霜,是你的好朋友,而不是殺杜潤秋!”
杜潤秋十分呆滯地看着屈淵。他實在不知道屈淵是怎麼出現的。而且更奇怪的是,屈淵背上揹着一個小孩,地上還坐着一個小孩,兩個小孩居然都像是睡着了。
“你們答應過的,遲丹朱。你們答應過,只要譚棟幫你們解決了齊林那批人,你們就完成他的心願。讓他的兒子有一個健康的身體!這是你們的承諾,你們不能違約!他自願去死,你們如果不完成承諾,不得超生的是你們!”
丹朱呆呆地站在那裡。她臉上的怒火,慢慢地煙消雲散。
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落了下來,閃閃發光。
她慢慢地轉過身,走到了曉霜的身邊,伸手摟住曉霜顫抖的肩頭。“楓,你怎麼這麼傻?你早就打定了這個主意的,是不是?你一直在騙我,你表面上不反對殺他,其實,你早就打算替他延壽續命的,是不是?你……值得嗎,楓?”
“重華……”這是第一次,杜潤秋聽到曉霜這麼叫丹朱。“我們不得已要犧牲他,只是因爲我們想跟普通人一樣。戀愛,結婚,變老,死去……可是,如果我連我喜歡的人都殺死了,那,我要普通人的生活做什麼呢?我會一直活在悔恨裡的……那跟把我的靈魂永遠禁錮起來,又有什麼區別呢?重華……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是在作繭自縛……我不想後悔……”
丹朱閉上了眼睛。她脣角的笑意,悽傷如霧。
“你們走吧。”
屈淵叫道:“那你們承諾的事……”
“留下這個孩子,明天來接他。”丹朱說。
屈淵沒有再說什麼。他輕輕地放下了背上揹着的孩子,攙扶着杜潤秋,往外就走。
走到長廊的時候,杜潤秋回過了頭。
“丹朱,回答我一個問題。”
丹朱頭也不擡地說:“你不覺得再問我這種問題,很對不住曉霜嗎?”
“我對曉霜,真的不知道怎麼回報。”杜潤秋簡單地說,“只能說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還給她。但是,這個問題我還是要問你。丹朱,你愛過我嗎?”
丹朱沉默了半晌。忽然,她笑了,她的笑容在月光下,麗如嬌花。
“我永遠不會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