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矇矇亮, 翰林巷裡靜靜的。昨夜落了半夜喜雨, 石板路上冒出頭來的碧草更顯得翠意盎然, 背陽牆角的青苔也沁綠一片。尚有些溼意的石板路上, 還有些水漬, 飄落着些玉蘭花瓣, 跟玉勺似的, 顏色已經赭黃, 卻依然很舒展。
陳太初慢慢踱到第二甜水巷和翰林巷的轉角處, 停下腳。轉眼已快三年了,他上次等在孟家附近,是在東角門南邊的觀音院前。枯立大半夜的他在清晨, 醍醐灌頂, 初識心悅滋味。沒什麼道理也沒什麼緣故,只是他時不時會想起,不經意會牽記,想起時心裡鼓鼓的,如帆遇風;牽記時心裡空空的, 擊甕叩缶。今日一樣是等,心情卻已大不同。
眉目間英氣勃發的青衣郎君, 聽不見隔巷早市的嘈雜, 不自覺微笑着擡起頭, 見那孟府粉牆黛瓦上一簇簇的粉薔薇,不搖香已亂,無風花自飛, 一夜過去花瓣更是碎碎散落了兩條巷子。
一陣風過,牆上又凌亂飛下亂紅,還沾着水汽的幾片花瓣落到他衣角上,不肯走了。陳太初垂頭看了看,還是彎腰輕輕彈去了它們,順着花影望去,竟有種滿地殘紅都是被他拂去的愧疚。
不遠處孟府西角門口停了五六輛牛車,幾匹駿馬也早收拾妥當,馬僮執繮待命。衆部曲精神抖擻,列了兩排。陳太初的十幾個隨從也牽了馬等在車隊後頭。
陳太初聽見角門開了,轉過身來急行了幾步,見孟彥弼身穿朱衣朱裳,笑嘻嘻地朝自己揮手,便慢了下來也笑着揮了揮手。孟彥弼肩膀上坐着肥嘟嘟的孟忠厚,正興奮地在爹爹肩頭不停往上拱着小屁股,嘴裡咿咿呀呀喊個不停。
六娘七娘九娘頭戴長紗帷帽,跟在杜氏和範氏身後出了角門。
“你們就不能陪我坐車嗎,騎馬有什麼好的?”七娘嘟着嘴。
六娘和九娘這一年多在小小的演武場學騎馬,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笑着將她推上範氏的牛車:“有三郎陪你,不會悶的!”七娘進了車子不等脫下帷帽,又掀開車簾問:“三郎呢?三郎呢?”
九娘往車隊前頭看,孟彥弼和陳太初正有說有笑地朝他們走過來,孟忠厚卻已經坐在了陳太初的脖子上。
幾個人互相見了禮,車上車下的三姐妹看着陳太初,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孟忠厚的一隻小手正拽着陳太初頭上的青玉束髮冠,另一隻小手毫不留情地拽出了幾縷髮絲,放進嘴裡咬了起來,小嘴裡的口水順着髮絲往下流。
陳太初哭笑不得。範氏從車裡探身出來:“啊呀!三郎在吃頭髮!”
孟彥弼側頭仔細看了看,趕緊把頭髮從兒子嘴裡拽出來,直接用袖子給他擦了擦口水,一把拎了過來:“笨!頭髮能吃嗎?腸子會打結的!”全然不管被兒子折騰得又疼又髒又狼狽的陳太初。
九娘忍着笑遞給陳太初一塊帕子:“對不住太初表哥了,三郎糊了你一頭的口水。”
陳太初接過帕子笑道:“不礙事。”被送到車邊乳母懷裡的孟忠厚扭着小肉屁股往外掙,整個兒倒仰下來,朝着陳太初伸手:“叔——抱——抱!”
孟彥弼咿了一聲,乾脆將兒子又抱過來塞到陳太初懷裡:“太初,你抱着他騎馬算了,也省得折騰他娘。”
孟忠厚立刻緊緊摟住陳太初的脖子,小嘴咧開來哈哈笑。孟彥弼拍了兒子屁股一巴掌:“一路可不許尿在你叔叔身上!記得喊!”
陳太初笑着抱了孟忠厚,陪着六娘九娘往後走,看着她們上了馬,又替她們檢查了腳蹬的長度,才一手抱了孟忠厚,單手撐鞍,飛身上馬。孟忠厚啊地尖叫起來,興奮之極。
六娘九娘回頭看小人兒,卻見陳太初轉瞬又已經下了馬,面上有些尷尬,又掩不住笑意。他那件青色半臂的腰下,已經溼了一小塊,手中舉着的孟忠厚,屁股上還在往下滴水。
孟彥弼趕緊下馬拎過兒子,笑道:“童子尿值千金,太初,看來你大喜在即啊!自家人不用謝!別客氣!沒關係啊!”
陳太初苦笑道:“二哥,似乎該我說沒關係吧?”
杜氏聽了,趕緊讓乳母去把孟忠厚接到車上。範氏和七娘在車上笑成一團。六娘和九娘在馬上笑彎了腰。
車隊慢騰騰往城西而去時,天已大亮。翰林巷子兩邊的鋪子已搬開了板門,鄰里間問候聲不斷。
陳太初換了一身墨灰涼衫,看着前頭穿了紫丁香色旋裙的少女,帷帽長紗,垂墜到腳,偶有風過,長紗下的旋裙也會輕輕飄動。懷中那塊素帕子的一角,也繡着一朵紫丁香。想起早晨母親問自己婚期定在年底還是明年春天,陳太初似乎覺得春日的晨光也灼灼燒人。春天吧,明年春天阿妧十五歲了,她的嫁衣能薄一些,總比冬天更舒服一些。
***
出了鄭門,沿途已可見不少皇城司的人,過了金明池,雖然沒有禁軍封路,一路也不見閒雜人等。還未到蘇家的田莊村口,遠遠就可見禁軍精兵一路嚴陣以待,倒把阡陌縱橫的水稻田擋了個嚴實。稻田裡也自然沒了農人。
官家在馬車上搖頭感嘆:“說了微服,微服,這般擾民,倒是我的不是了!”
蘇瞻拱手道:“陛下萬金之軀,臣等不敢疏忽。城外此處民衆甚少,還請陛下寬心。”
崇王半躺在一旁,搖着宮扇笑道:“下次臣和哥哥偷偷溜出來,不告訴和重就是。還記得小時候有一回,大哥您要帶臣去相國寺萬姓交易看大象,都溜到天波門了,還給娘娘派人捉了回去。臣倒沒事,倒是大哥捱了十板子。”
官家放下車簾,笑道:“娘娘待我,一貫極嚴。是我太過任性了,虧得小娘娘跪了好幾個時辰,我才少捱了十板子。”
說到已逝的郭真人,車內靜了下來。片刻後崇王撐起身子:“大哥,臣記得後來娘娘特意讓人帶了大象進宮,那兩頭象會下跪,會作揖,還會蹴鞠!”
官家笑了:“是的,那兩頭會蹴鞠的大象,後來就豢養在象院,如今還在呢。等端午,讓它們蹴鞠看看。有一頭如今也該六十歲了。”
六十歲,一頭象都可以安然無恙活到六十歲,可是她,卻沒能活到六十歲。
官家轉身親自替崇王背後墊了一個隱枕,嘆了口氣:“三弟你還是要娶妻生子纔是,不然等我老了,又怎麼能放心你呢?”
蘇瞻心中也猛然刺痛難忍,眼圈一紅,點頭勸道:“官家拳拳之心,崇王殿下當遵聖意纔是,莫令陛下憂心。”
崇王但笑不語。馬車也漸漸停了下來。
***
官家一行進了正院上房,女史自引了趙淺予去後院。
陳青帶着陳太初,孟在孟存帶着孟彥弼,還有蘇昉都上前拜見官家,行了君臣大禮,又和崇王、趙栩相互見了禮。
崇王讓人推着輪椅細細打量蘇昉和陳太初,見他們二人神色自若,含笑而立,姿容無瑕,神情更佳,不由得嘆道:“彼其之子,邦之彥兮。”蘇昉嘴角微微一抽,不知道這位崇王是贊他們還是要罵他們。崇王又看向陳青和孟在表兄弟兩個,嘖嘖稱奇:“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們纔是親兄弟。大哥,臣還以爲和重與六郎已經是人間絕色,沒想到今日臣真是開了眼界。我大趙美男子恐怕全在此屋了。”
趙栩笑道:“今日侄子也開了眼界,原來最會奉承和自誇的是三叔您!”
蘇昉沒想到趙栩和崇王說話這麼親近自在,又仔細看了崇王兩眼。
官家大笑起來:“伯易和仲然真是瘦了許多。和重,他們起復一事,二府可議定了?”
“稟陛下,伯易官復原職,還回樞密院,已經定下了。因如今的知制誥是文宗修在任,仲然的事還在商榷。”蘇瞻起身拱手答道。孟存的官職原本是定下了,偏偏二府昨日一早就收到太后的懿旨,他壓着還未用印,但心中有數得很,只能讓吏部重新商榷孟存的起復。他也正想着今日找時機先向官家稟報。
官家擺擺手:“和重坐下說話,你是主,我是客,說了微服,你們這般,我倒沒了興致。原本就是要和子平一同來試試百姓人家的日子,你們幾個都不要再多禮了。”
蘇瞻正中下懷,笑道:“若是官家不嫌棄,院子裡倒有個地方,能隨意說話,不妨一坐。”
官家站起身:“和重引路就是。”
衆人跟着蘇瞻到了上房後的院子裡。牆角青松碧綠,東北角上一個茅草頂的木亭,離地六尺有餘,需從一邊沿着青石坡而上,倒也古意盎然。上了亭子,三邊舊舊的木欄杆,地上兩排矮榻,上頭已擺放了各色果子,杯盞齊全,卻無椅子,只有十來個靛藍棉布坐墊,十來個大隱枕有黃櫨色也有檀色。又見亭子前邊一個小小池塘,裡頭種了些荷花,一隻烏龜正懶懶趴在池塘邊芭蕉下的一塊大石頭上。
崇王笑道:“此處說話甚佳,需來點好酒。”
蘇瞻笑着搖了搖亭子一角垂下來的麻繩,鈴鐺聲起,廊下穿着布衣,腳踩木屐的內侍和宮女們,捧着酒壺應聲而來。衆人擡頭,見茅草頂下面,四角都各有一個銅鈴鐺,垂下繩子,便於主人客人坐着甚至躺着也能隨時喚人來。
官家撫掌:“倒似我睡在福寧殿牀上一般方便。不過我那金鈴不如你這個好看。”就讓兩個內侍將崇王擡下輪椅,安置在自己身邊,又讓衆人坐下。
蘇瞻等人跪坐墊上。趙栩幾個小輩就立於一旁親自斟酒。官家笑着說陳青:“漢臣你們幾兄弟都不如我們兄弟二人自在,穿成這樣,不好看,需配了道袍纔好,還能勉強往魏晉風流上靠一靠。”
孟存心頭十分疑惑自己起復一事,他前些時就聽說自己是要回翰林學士院的,怎麼今日蘇瞻卻又說有待商榷,便笑着拱手道:“此地雖無流觴曲水,卻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只怕年輕一輩恐會覺得無趣,依臣看,不如讓他們四個自去。”
官家大笑着擺擺手:“仲然這是把和重家當作山陰蘭亭了。不過和重一手好字也不遜於王右軍,文采不輸曹子建。今日寫上一幅,送給子平,讓他多多欠你人情。六郎他們四個,定是不願意陪在這裡的。不過,我要先見見汴京小蘇郎。大郎,來,坐近了說話。
蘇昉緩步上前,雙手平舉交疊,躬身行了拜禮,不卑不亢道:“小民蘇寬之見過官家。”
作者有話要說:注:
1、不搖香已亂,無風花自飛。取自《詠薔薇詩》南北朝,江洪
2、拳拳之心,其實是個很有意思的詞。中文的成語、四字詞語大多出自典籍和詩詞。三國時有《定情詩》: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魏國的cp被網友們玩得最多的是曹植。曹植和曹丕,又被各種yy。特別是楊洋演的《洛神賦》裡,微博上廣爲流傳的那組照片,說弟弟被哥哥拋棄後傷心欲絕的感情,被楊洋表現得淋漓盡致。(作者菌哭笑不得臉)
3、彼其之子,邦之彥兮。取自《國風-鄭風-羔裘》。因爲歷代都有人認爲含有諷刺意味,所以蘇昉會有那種想法。
4、宋朝爲防止後宮干政,懿旨沒有二府的印,下面的各部也不會實施。甚至皇帝聖旨不經二府蓋印,官員也可以拒不執行。士大夫和皇帝共掌天下的意識,宋朝幾乎是唯一的。雖然明內閣也可以沒有皇帝如常運作,萬曆皇帝罷工28年,大明朝也沒垮。但這和宋朝類似於君主立憲又不同。
第三卷雖然已經長大,不過劇情還是如前緩緩鋪展,前兩卷的線和新的線交錯結合。性急的書友也可以攢一攢再看。多謝訂閱。感謝名單月中回魔都再一起列出。
春節期間沒有斷更,感謝存稿箱感謝大綱感謝細綱。感謝戶主每天留三四個小時給我。有幾章寫得特別慢。
所有的甜,是因爲有過苦,纔會覺得特別甜,也纔會特別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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