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第一百七十二章

趙璟吃力地擡起頭,頭好像已經不是他的。腹中劇痛無比, 頭也疼得厲害。可是他清醒無比,殿裡的腳步聲、說話聲、兵刃出鞘的聲音、吼叫聲甚至每個人的呼吸聲, 都放大了幾十倍,震得他耳朵嗡嗡地疼。

他這是中毒了?那兩盞茶是帶了少許的苦味,他沒留意。他想看一眼三弟,起碼問一聲,子平,爲什麼?我也是你哥哥啊, 我在彌補你啊!可是頭不聽使喚,直往下掉, 他看見自己的手足抽搐着。

“六——六郎!”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發麻的舌頭,竟然還能開口說話。

“爹爹!”趙栩蹲下身, 握住他的手,眼睛赤紅。

“我!對——不住——你娘!”官家含糊其辭, 頭也劇烈抖動起來。他原來是要好好撫慰陳素的,來不及了。

方紹樸幾乎是飛進來的,擠到太后和燕王之間, 來不及請罪, 就開始把脈。

殿外開始騷動,腳步聲,人聲不絕。殿前司、皇城司和侍衛親軍相互虎視眈眈。

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沒人知道!

偏殿裡的九娘一愣,她剛剛將靜華寺和王方手書的內容詳細說給了陳青和孟在聽。聽見大殿內的呼喊和院子裡的騷亂,三人陡然站了起來,九娘一顆心吊在了嗓子裡。

陳青和孟在相視一眼,低聲說:“阿妧你留在這裡!”九娘看着他們大踏步邁出偏殿,趕緊到窗邊將萬字紋棱窗輕輕推開一條縫。廊下的宮女們和內侍們雖然面色慌張,卻不敢走動,更無人說話。院子裡的禁軍已經分成了三處,殿前司的副都指揮使正在向孟在行禮。

前方柔儀殿殿門大敞,呂相和朱相正匆匆進殿。

九娘看向對面的偏殿,那邊的窗也被推開了少許,不知道是誰在那邊。九娘見皇城司和侍衛親軍的人已經合在一起,擋住了陳青和孟在的去路,殿前司的禁軍已經鼓譟起來,心裡更是焦急,她不安地絞着雙手,打了個寒顫。她的短劍和信號因爲要入宮,都交給了六娘。此時她能做什麼?!聽陳青的話,明明已經塵埃落定了,官家已經宣佈了要冊立趙栩爲皇太子,還能發生什麼事?阮玉郎還有後招?抑或太后和吳王——?

宮變?!九娘輕輕打開門,廊下的宮女們還不忘對她行禮。對面的偏殿裡也匆匆走出一個女子。

陳德妃?!九娘凝目停下了腳,遙遙行了一禮。

陳素也在看九娘,對她點了點頭,直接從廊下快步走了過來。

“民女孟氏九娘見過德妃。”九娘道了萬福。

陳素扶了她起身,着急地問:“方纔是你和齊國公在一起?他可說了什麼?”

九娘低聲道:“陛下宣佈要立燕王爲太子了。現在還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

陳素鬆了一口氣,纔想起來,孟氏九娘?不就是阿予從小掛在嘴邊的阿妧姐姐?就是六郎放在心坎裡的那個小娘子!她仔細端詳了一下九娘,挽着她的手,沿着廊下往殿門口走去。

就聽見陳青冷哼了一聲:“讓開!”明明聲音不大,九娘卻覺得耳朵嗡嗡響,頭疼欲裂。

陳青負手大步前行,皇城司和侍衛親軍竟無一人敢再阻攔,如潮水般分了開來,眼睜睜看着陳青孟在二人大步進了柔儀殿。殿前司的軍士們默契地從中反切,反將這兩處的軍士分開圍了起來。

方紹樸仔細檢查了一番,症狀極似中了牽機藥的劇毒!無解!但爲何沒立即毒發身亡?難道是因爲前幾年昏迷時用過牽機藥爲引的藥物?他急問:“陛下方纔吃喝了什麼?!”

趙栩沉聲道:“案上的茶。”

“請恕微臣無禮了!”方紹樸一咬牙,用力掰開官家的嘴:“殿下請幫微臣一把!”

趙栩生出一線希望,立刻毫不猶豫伸出了手:“爹爹且忍一忍!方醫官要催吐!”

趙璟眨了眨眼,電光火石間,先帝、玉真、娘娘、趙珏、趙瑜、五娘、陳素,生生死死的人,一張張面容都從他眼前晃過。還有瘸腿的四郎,哭着的五郎,紅着眼的六郎,衆多皇子皇女的面容,也一閃而過。然後,他看見玉真了。眼睛什麼也看不到的她柔聲問:“是大郎嗎?”

原來,子平那麼恨我啊。那麼玉真呢?玉真你恨不恨我?

趙璟覺得有隻手伸進了自己的喉嚨裡,壓着哪裡。他一陣噁心,吐了。吐在方紹樸和趙栩的手上。苦苦的,像膽汁一樣,可那手指還不肯放開他,似乎要把他的心掏出來看,似乎要把他的五臟六腑也揪出來看。

他對不住陳素,對不住五娘。還有娘娘,娘娘您真的錯了,可還是兒子對不住您。還有趙珏,自己死了他就能如意了吧?不會再怨恨趙家了,不會再爲難六郎了吧。

還有六郎,爹爹還沒來得及說,要允你自己選燕王妃呢,那個伶牙俐齒的孟九,今夜冒死前來送信,難道心裡沒有你?傻六郎!爹爹今夜準備要替你立她爲太子妃呢。趙家總該有一個皇帝能稱心如意一回。他這個官家,總能爲了六郎再任性一回。

趙璟奮力緊握住趙栩的手:“吾,賜婚——你——孟——”舌頭怎麼也捲不起來,一個九字,竟然怎麼也說不出來。六郎,你懂不懂?!

有什麼瞬間擊中了趙栩最軟弱的地方,他以爲爹爹並沒有真正在意過自己這個兒子的,他以爲一切都是他拼力掙來的!可是爹爹還是輕易就給了他所有他想要的!

趙栩強忍着淚拼命點頭:“兒子知道!兒子明白!九!九!”趙栩緊緊抱着爹爹,他爲什麼方纔竟然沒有防備!明明已經懷疑三叔了,是他得意忘形,以爲自己終於擊敗了阮玉郎,卻又一次低估了敵手!

一時不慎,萬劫不復,悔之莫及!

趙璟極力想點頭,六郎你明白就好,別跟爹爹一樣抱憾終生啊。你要好好地守住祖宗家業,守住萬里江山!眼前一切都模糊起來,方纔格外清晰的聲音也漸漸遠去。他的眼神漸漸渙散,手足如被牽引着逐漸靠近,整個人蜷縮如嬰兒,面容上詭異地露出了笑意。

那具溫暖潮溼的身體,如神女,如地母,如水草一樣將他緊緊包圍得透不過氣來,他剛剛覺得安全了,踏實了,咬牙切齒地想停住,攀附住什麼,卻不得不軟弱無力地離開她。他歷經掙扎費勁全力終於得到的,頃刻化作烏有。一雙手輕輕拍着他,他羞慚得無地自容,忍不住抱緊她,他是哭了的。

那雙手就在他面前了。這輩子,他缺的那一角,永遠填不滿的那一角,終於補全了。

高太后慢慢扶着官家方纔坐着的椅子,木然地站了起來,帶着淚的雙眼,掃過臺階下的衆人,落在了匆匆趕來的御藥院兩位勾當身上,指了指案上的兩盞茶,嘶聲道:“驗毒!”她又看向面如土色的翰林醫官院副使,喝道:“愣着做什麼!還不快些救官家!”

她這一輩子拼命護着的大郎,護着的官家,在她眼前死了。他這一輩子,都在想法設法和自己作對,就連死之前,還想要趕她去洛陽。

高太后看向敞開的殿門,看向殿上擠在一起的文武重臣們。陳青和孟在急切的神情,蘇瞻和兩府的相公們凝重的面色,定王離她最近,一臉的哀慟。一張張臉,面色各異。還有五郎,還在哭,茫然無助地看着自己這個婆婆。殿外人頭濟濟,刀-槍寒光閃爍。他們都在等什麼?等蘇瞻出聲宣佈趙栩即位?宣佈大行皇帝殯天?再次開始她經歷過兩次的山陵之禮?還是等趙栩成了官家,奉行大郎的話,將她送去洛陽看牡丹花?還是要讓五郎去守陵?

她只要在一天,就會穩穩地站着,這是她身爲大趙皇太后的職責。她怕什麼!她的阿翁武宗皇帝崩,她高氏做了皇后。她的夫君成宗皇帝崩,她高氏做了皇太后。如今,她的兒子趙璟駕崩,她還會是大趙一朝的太皇太后!誰也不能左右她的命,除了她自己!

高太后挺直了背脊,看向還忙不停的趙栩。

方紹樸湊耳在官家口鼻處心口處聽了又聽,再次把脈後,頹然跌坐在地,掙扎了幾下換成跪姿,對着趙栩輕聲道:“皇帝陛下駕崩了,微臣有罪!”醫官院副使無暇責罵他,仔仔細細檢查過幾遍後,終於無力地朝高太后跪了下去:“山陵崩!微臣有罪!”

九娘和陳素靠近了柔儀殿的正門處。殿前司的副都指揮使已經聽見了山陵崩三個字,也無暇顧及她們,揮手讓七八個軍士護住了她們。陳素和九娘驚駭不已,山陵崩?!方纔官家還好好的!

九娘拼命抻着脖子從軍士們肩膀縫隙間往殿裡張望,卻見不到趙栩的身影。

皇帝駕崩,既然官家已對衆臣說明白要立燕王爲皇太子,此時就該請燕王即位纔是!趙栩!你在哪裡?究竟怎麼了?

陳青見趙栩還不出面主持大局,便朗聲問道:“敢問娘娘和殿下,官家可有遺詔?”

最後官家對趙栩說的幾個字模糊不清,殿裡殿外亂作一團,誰也沒有聽到。定王無奈地搖搖頭,事發突然,人人措手不及,哪裡來的遺詔?

陳青說:“既無遺詔,官家先前同我等臣工言明,欲立燕王殿下爲皇太子,理當請燕王散發號擗,奉旨即位,再行山陵禮,主持服喪纔是!”

這時候,御藥院的兩位勾當,放下手中器具:“稟娘娘,案上這兩盞茶中俱有牽機藥!”

陳青和孟在一震,官家竟然是被毒害身亡的?!定王眼皮跳個不停,不好!

殿外的陳素渾身打顫,九娘警惕地看向四周。

“官家生前有詔,當奉——”定王的聲音被高太后嚴厲尖銳的聲音打斷。

“皇叔!官家是被毒害的!這兩盞茶,一盞是崇王點的茶,一盞是六郎點的茶。誰是兇手,尚未定奪,皇叔說這個言之過早!”高太后看向蘇瞻,意味深長地問道:“蘇相公,你是兩府首相,老身說的可對?!”

兩盞茶中俱有牽機藥!蘇瞻深深吸了口氣:“娘娘所言有理,還請定王殿下稍安勿躁。此事需大理寺和刑部,恐怕還要禮部同審纔好。”

崇王點的那盞山水畫中有牽機藥,燕王那盞牡丹花也有牽機藥。現在的燕王,怎麼也沒法子即位。蘇瞻看向依舊緊緊摟着官家,肩頭微微顫抖的燕王,心中嘆了口氣。

人,豈可勝天?

“劉繼恩!”高太后揚聲喚道。

劉繼恩疾步從陳青等人身後走上前,跪於階下。

高太后森然道:“傳老身旨意,即刻封鎖宮門!”

劉繼恩擡眼看向太后,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娘娘英明!只有慈寧殿裡的兩位,才能制住柔儀殿上最厲害的那兩位!萬一真殺起來,皇城司和侍衛親軍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是殿前司的對手。何況殿前司的弓箭直和弩直軍士還在福寧殿周邊巡查呢。他點了點頭:“微臣明白!微臣遵旨!”

高太后點了點頭,看向樞密院的兩位使相:“出了這等大事,還請兩位使相按例請出虎符,調動三衙,戒嚴京師。和重,皇叔,你們看可妥當?”

宮禁和戒嚴京師,歷來是皇帝駕崩後的首要大事。定王默默點了點頭,兩府相公們都躬身答道:“是該如此。”

張子厚暗道一聲不妙,立刻出列問道:“臣張子厚,請娘娘和諸位相公允大理寺立刻着手調查此案!”

“大理寺自當審理此案,”高太后說道:“但此案非同小可,和重,還是速召刑部、禮儀院、太常寺、宗正寺、禮部的衆卿入宮吧。案子要查,禮不可廢。”

蘇瞻點頭道:“娘娘說的是。當務之急,大內都巡檢和皇城四面巡檢的人選,要先商議定了。”

趙栩終於將官家遺體輕輕放下,站起身來,沉聲道:“娘娘,蘇相,難道你們這是疑心六郎我毒害陛下嗎?”他雙目如電,環視四周,忽地厲聲喝問道:“諸位相公也跟着糊塗了不成?!爹爹剛剛宣佈要立六郎爲皇太子,我爲何要害爹爹?!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親手毒害?蘇相!官家中毒之前說的最後一段話是什麼?你說給諸位相公重臣聽來!”

他身姿筆挺,神情哀慟卻鎮定自若,威儀天成,和高太后坦然對視,毫不退讓。

殿上瞬間都靜了下來,衆人看向這位半個時辰前,先帝欽定無誤的大趙皇太子——燕王趙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