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初在靈前行了禮。史氏作爲喪主回了禮。
陳太初看着九娘, 九娘朝他點了點頭, 微微福了一福, 她猜得到他去做了什麼, 正因爲猜得到, 更忍不住落淚。
他終於看見阿妧了, 感覺已隔了多年, 甚至恍如隔世。四日千里奔襲, 前日在回京路上, 他就已經得知先帝駕崩新帝即位一事。皇榜上不過幾十個字,但六郎、父親,那一夜必定驚濤駭浪無比兇險, 而他竟然不在!那一刻, 他心頭沉痛,比遭受蘇昕之殤更重。他從山林間穿過,避開官道,繞開鄉鎮,躲開趙栩手下的追尋。他誰也不想見, 一句話也不想說,甚至想就此遠離塵世而去。
那天夜裡山中微雨, 他躍上樹頂, 隨風起伏, 無月無星的夜,深深淺淺的黑色。他忍不住長嘯,山中迴音滾滾, 驚鳥四起。滿面水痕的他,連聲長嘯,那過往的種種,似乎也隨風雨隨嘯聲遠去。剎那,他想起那年中秋,汴河邊,那曲《楚漢》。他錯過的,已經錯過。倘若再來一次,他還是會丟下蘇昕去找阿妧,他還是會丟下六郎去追程之才,還是會離開汴京千里追兇。因爲他是陳太初。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爲小。
九娘見陳太初跪到火盆邊,從懷中掏出一塊布。她雖早有預料,還是吃了一驚。那布料的顏色花樣,分明是去靜華寺那天程之才所穿的衣衫。她淚眼模糊地背過身去,捂住了嘴。這是陳太初,他還是殺了程之纔來祭奠阿昕的。
蘇昉皺起眉頭,看着陳太初輕輕將那塊染了血的綢布放進了火盆中,火苗惡舔,瞬時有股焦味瀰漫在靈堂中。
陳太初看着那塊布化爲灰燼,默默磕了三個頭。血債血償,阿昕,你先安心去。剩下的兇手,他一個也不放過。
“周娘子來了!”外間女使引着幾個穿素服褙子的婦人進來。
史氏含淚道:“親家母怎麼親自上門來?姑爺他——”
周娘子帶着周雍的兩個嫂子卻當堂噗通跪在了史氏的腳下,大哭起來。剛剛回轉靈堂的程氏皺起眉:“周娘子您這是——?”
周娘子從懷裡取出婚書,雙手遞向史氏哭道:“千錯萬錯都是我們周家的錯!還請夫人高擡貴手!這親事我家不成了。”
史氏腿一軟,半靠在九娘身上,嘴脣直髮抖。
程氏勃然大怒,上前怒問:“哪有這樣的道理!上門求着結親的也是你!我蘇家可是都發出帖子了!”
周家三個婦人嚶嚶哭得更厲害,只一味低聲下氣地求史氏。
蘇昉一聽周雍在外院請罪,立刻拔腿往外去了。
九娘冷聲問道:“周娘子,敢問究竟是何原因,你家如此出爾反爾?總要給個說法纔是,如今我姐姐剛被追封爲郡主,就被你家退親拒娶,這藐視朝廷之罪,周家也願意背?還是覺得蘇家門第低微,能任由你家背信欺辱?”
周娘子嚇得渾身一抖,哭道:“不不不!夫人啊,我周家小門小戶,哪裡高攀得起郡主!先前不知道朝廷要追封——”
九娘吸了口氣,悲憤莫名,沉聲怒問:“你家可是因爲周雍做了郡馬,就得給我姐姐守孝三年不能參加科舉才反悔的?!”
周家三個婦人一震,又齊齊哭了起來,搖頭矢口否認。周娘子擡頭瞥了九娘一眼,扯住史氏的裙角,低泣道:“夫人,我周家雖不是什麼世家大族,也算官宦人家,清清白白的。可郡主的死因,我家昨日才聽說了。這——實在沒法子接郡主進門啊!求夫人放過我家!”
史氏胸口劇痛,兩眼一瞪,一口血噴出來。九娘既怒又痛,和程氏趕緊抱住史氏。
程氏擡腿就是一腳,蹬在了周娘子腰上:“什麼破落人家!好意思說清白兩個字,呸!”她朝着周娘子面上啐了一口:“你家先前想攀着我哥哥家,做個宰相家的侄女婿,眼巴巴地湊上門來,扮成情深意重的樣子!如今怎麼?得不償失了?打什麼滿嘴噴糞的王八羔子那裡聽來些污糟話,就敢毀我家郡主的閨譽!就敢毀婚!走!今日咱們去開封府說道說道!別以爲你家有個開封府判官就厲害了!什麼狗東西!”
“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這潑婦怎地動手打人!啊!”被蘇昉揪來靈堂的周雍襆頭歪斜,衣衫凌亂,見程氏潑辣地撕破臉打罵自己孃親,趕緊出聲維護,卻又吃了蘇昉一拳。
“三郎!”周娘子顧不得腰間疼,趕緊上前抱着兒子大哭起來:“蘇家仗勢欺人太甚!去開封府請官府斷個明白也好!我家哪裡有錯了?你家好好的閨女,怎會無緣無故死在深山裡,爲何不同我家說清楚怎麼沒的?”
史氏喉間一甜,又吐了一口血,啞聲道:“我家阿昕是清清白白走的——!”程氏和九娘趕緊讓人催大夫過來。
周雍抱着鼻青眼腫的臉問氣得渾身發抖的蘇昉:“我念着兩家已經定了親,一片好意,願意和你妹妹的牌位成親,以她爲原配發妻!可就算宰相家也不能平白折辱我啊!”
周娘子擋在兒子面前:“我家三郎可是清清白白的,如今平白多了克妻的罪名不說,還沒法科考!日後就算再娶了好人家的女兒,媳婦還要對你家閨女執妾禮!——”
“滾!”平地一聲驚雷起。
滿堂的哭聲都停了下來。
陳太初慢慢從火盆前站了起來,轉過身,走到周雍跟前,冷冷看着他。
周雍往後仰了仰,驚懼萬分:“你——你!”一手趕緊捂住了半邊臉。
“滾。”陳太初伸手取過周娘子手中已經揉皺的婚書,冷聲道:“這親,你家不配。快滾。”
蘇昉想說什麼,還是忍住了,對周雍怒目而視:“滾!”
陳太初旁若無人,走到棺前,將蘇昕手下蓋着的婚書也取了出來,輕輕拍了拍她冰冷瘦弱見骨的手,深深吸了口氣。很好,原來他還能爲她身後做點事,能爲她娘做點事。真好。阿昕,對不住,太初我就是這麼自私自利的小人,爲了自己心裡好過一些,顧不得你情不情願了。
陳太初——那不如你成全他們可好?
這是你唯一求過我的事。好,你莫要再哭了。我應承你了。
史氏哭着直搖頭,程氏也哭了出來。三娘,五娘,阿昕!蘇家的娘子爲何這麼命苦!
“小侄陳太初,乃大趙齊國公陳青次子,尚未娶妻,慕昭華郡主高潔無瑕,求與郡主結冥親,太初求昭華爲原配發妻,親迎昭華入我陳家祖墳安葬,享陳家子孫香火供奉,乞伯母首肯,太初不勝感激!”聲音清朗,堅定不移,擲地有聲。
靈堂上一片沉寂,所有人都看向跪在史氏面前的陳太初。蘇昉凝視着他的背影,再看向滿面淚痕的九娘,心揪成了一團,疼得厲害。這是不對的!不合適不妥!可他說不出口。看着二嬸的臉,他說不出阻止的話。
史氏抱着九孃的手不敢置信:“太初?你,你說什麼?”她看向九娘,不,不行。陳家和孟家在議親啊。
九娘看着陳太初,胸口熱得發燙。她若是陳太初,也會這麼做。她明白,她懂。他揹負的,他要放下的,她都明白。
陳太初也看着九娘,目光澄清,溫和,帶着歉意。終於,兩人同時輕輕點了點頭。
身經百劫在心間,恩義兩難斷。
剛回到家中的蘇矚,慢慢走進了靈堂,扶住妻子,長嘆一聲:“婚姻大事絕非兒戲。何況我家阿昕已逝。這都是她的命,怨不得人。太初你先回去吧。此事莫要再提。”
陳太初磕了三個頭:“太初一片誠心,還望伯父伯母準允。”他長拜不起。
史氏再也顧不得旁的,淚眼漣漣地看向丈夫:“二郎!求你——讓阿昕有個去處!別像三娘那樣孤伶伶的!”
念及去世多年的姐姐孤墳淒涼景象,蘇矚也溼了眼眶。程氏這才反應過來,下意識看向九娘。
***
傍晚時分,幾位官媒捧着周蘇兩家的退婚文書和新的陳蘇婚書從開封府出來,都鬆了一口氣。到底朝中有人好辦事,憑着齊國公和蘇相公的名帖,不過兩個時辰,事情就辦齊全了。
蘇家早將周家的聘禮堆在車上,一見官媒和管家出來了,將聘禮單子扔在周家管事的懷裡,啐了一口。過往的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還沒入夜,陳家的聘禮已經如流水一樣擡入蘇家。陳蘇兩家冥婚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汴京城。
蘇瞻得了信,匆匆從宮中告退,一出延慶殿,就見趙栩正在等着他。
“蘇相是急着回去阻止這門親事?”趙栩負手淡淡地問道。
蘇瞻深吸了口氣:“不錯!”二弟恐怕傷心過度糊塗了,這樣的關頭,蘇家怎麼能同陳家聯姻!冥婚也是婚,也一樣有婚書,開封府要入案的。陳太初再好,他姓陳,他是陳青的兒子,是燕王的母族!
趙栩笑道:“我舅舅已不在樞密院,掛着一個國公的號而已。蘇相顧忌的是六郎嗎?”
蘇瞻苦笑道:“臣如今已被比作王莽曹操,改日殿下事成,臣恐怕又是楊國忠韋溫之流了。”
“蘇相兩度拜相,天下人盡知蘇郎才名和爲國爲民之心,又怎麼會因爲這樁小小婚事看輕蘇相?”趙栩搖頭道:“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蘇相所憂爲何?所惑爲何?所懼爲何?”
蘇瞻搖頭道:“殿下難道忘記了?陳家和孟家早已議親多年,在先帝跟前也陳情過。陳太初因內疚而棄孟家不顧,無禮無信也,因憐憫而娶阿昕的牌位,豈不反而陷蘇家於不義?”
趙栩上前一步,輕聲道:“蘇相放心,爹爹臨終前親口賜婚孟九與六郎。御醫院兩位醫官、孫安春、帶御器械,皆可爲證。太初和阿昕,門當戶對,再合適不過。阿昕已逝,也不會再受半點委屈,因何緣故娶她的牌位,何需提起?蘇相何必多操這份心呢?”
蘇瞻一驚。
“對了,蘇相,柔儀殿那夜,爹爹和娘娘親口所言。王家二房向娘娘告密,誣陷榮國夫人是郭真人之女趙毓,她的病逝恐怕和娘娘還有令夫人有關。蘇相不如好好想一想。同樣是逝去之人,太初所求冥婚,求的是心安,是爲阿昕身後事着想,顧念的是阿昕父母的心。不知道蘇相又會顧念誰,心能不能安。”趙栩長嘆一聲,飄然遠去。
蘇瞻手足冰冷,耳中嗡嗡地響。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那夜,孟九娘和崇王見駕後,先帝召見衆臣,要立燕王爲太子,要請娘娘遷去西京的事,歷歷在目。蘇瞻一個趔趄,扶住廊柱。
二房告密!難道當年他和高似的話,也是二房的人偷聽了?那時候,書院裡只有王瓔的父親,是九娘請來對外治喪的王家長輩。那些來拜祭的王氏族人,沒有留下過夜的。蘇瞻打了個寒顫。
太后的確是從那次九娘返京後不久開始頻繁召她入宮的。蘇瞻閉上眼,不可能,不會的。阿玞是在鞏義着了涼,一時疏忽了才傷了根本,是十七娘非份之念,心思惡毒故意棄藥,才使她的病反反覆覆,不見起色。太后一直待他夫妻二人極好,這許多年也常常感嘆唸叨阿玞的好,不會的。
二房又爲何要做這種事!蘇瞻掩面不敢再想下去。王方臨終前提到的隱晦往事,他一直不願回想的那些話,全都跳了出來。和柔儀殿那夜的一切都一點點重合起來,對應起來。
蘇瞻強自鎮定下來,往事俱往矣,他問心無愧,何需憂懼!
蘇相你所憂爲何?所惑爲何?所懼爲何?他不願想,可由不得他。那些明明早就遠去的聲音笑容,如鬼魅一樣纏住了他。
宮牆深深,夜幕低垂。蘇瞻一步步往東華門走去。殿外的兩個隨從嚇了一跳,從沒看見相公的臉色這麼差!上前要扶一把。蘇瞻停下腳,搖搖頭,又慢慢一步步走着,千斤萬斤重,還是要往前走。
“和重,阿玞受我所累,從小吃了許多苦,以後就請你多看顧她一些了。她那樣的性子,看着什麼都不在意,其實什麼都藏在心底。難得你夫妻二人少年時就心意相通,還記得喚魚池是你們兩個取的名字嗎?阿玞後來還是認定了你的。你們一直這麼和美恩愛,我和她娘很放心。該交出去的,我早都交付了。阿玞再無孃家人,只有你和阿昉!請你千萬護好她!”
當年,他只顧着在意前半段話了。他從來沒問起,阿玞也從來沒提起。爲何第一次相看她會逃去山裡玩,第二次相看他失約一整天,爲何她後來還會答應嫁給他。他從沒想過要問,他們當然只是遵守兩家的婚約而已。可是,那時他已經心悅阿玞,岳父臨終前卻說出這樣的話。他不禁想着張子厚說的欠阿玞一條命,究竟是什麼意思。一想到成親那日掀開蓋頭,阿玞笑意盈盈的模樣,可能不是因爲他,他簡直要發狂。想起那夜洞房事後,她明明疼得厲害,還紅着臉從枕頭下取出雙魚玉墜給他繫上,他更要發狂。
阿玞從那次返回京城,對他就淡淡的。話也少了,笑也少了。她辦福田院,慈幼局,買田莊。他都盡力幫她,但他不敢問,不想問她究竟在想什麼。他怕阿玞已經知道了喚魚池三個字的陰差陽錯,更怕阿玞看不起他怨恨他,還怕她介意自己對五孃的情意,更怕她知道是自己自污入獄害得她失去了孩子。他憂他惑他懼。他總以爲會有個合適的時候,讓他好好一訴衷腸坦誠心意。可是他越來越忙越來越忙,她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他至今也不知道,阿玞究竟知道不知道,她當年認定的不是他蘇瞻。
不對,這些細微的一閃而過的念頭,他早就忘記了,早就不放在心上了,爲何今日會被張子厚和燕王幾句話弄得失魂落魄!阿玞爲他高興,爲他驕傲,也爲他傷過心。阿玞爲他孝敬翁姑,爲他撫育阿昉,爲他幕後聽言,爲他出謀劃策。阿玞是和他過日子,是蘇王氏,是蘇家的宗婦,自然都是爲了他蘇瞻。
蘇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出東華門,上馬往百家巷疾馳。
作者有話要說:提前替換粗長君5000字。謝謝。
身經百劫在心間,恩義兩難斷。出自《射鵰英雄傳》主題曲《鐵血丹心》填詞:鄧偉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