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京兆府之戰已半個月有餘, 久攻不下, 西夏軍中人心浮動。右廂朝順軍司令介將軍被衛慕元燾一刀斬首的消息傳入軍中, 更令十二軍司吵翻了天。

右廂朝順軍司的司主聯合了四位司主, 定要回秦州找衛慕元燾討個說法, 靜塞軍司和甘州甘肅軍司、瓜州西平軍司卻鼎力支持卓囉和南軍司, 懇請樑太后追拿逃卒按軍法處置。中軍大營中七嘴八舌, 胸脯相頂, 拳頭揮動者不少。

紅脣烈焰風情萬種的樑太后柔聲慢語, 好不容易將衆將壓了下來,詢問哪一位司主或將軍,願回秦州調查處理此事。商議了小半個時辰後, 左廂神勇軍司和黑山威福軍司推舉了興平長公主, 理由是以武能降服衛慕元燾者,唯長公主一人。因有私怨也不至於徇私袒護卓囉和南軍司。何況長公主和太后乃母女名分,更能代表太后令軍中將士臣服。

李穆桃見衛慕元燾拿右廂朝順軍司下手的計策已得手,只板着臉道:“這種小事,找誰也別找我。各位叔叔伯伯, 京兆府易守難攻,半個月來我軍死傷近萬將士, 糧草告急, 眼看趙軍利州路的援軍已逼近京兆府, 我願留在大軍中衝鋒陷陣,或在娘娘身邊護衛娘娘,也不願去和那隻會斬手砍頭的粗魯莽夫打交道。娘娘要責罰還是要獎賞, 下旨就是。”

幾位司主也覺得公允,紛紛勸說她。

樑太后心知李穆桃和衛慕元燾的嫌隙,是由於衛慕元燾早娶了三房妻室,在求娶她時卻不肯休棄這些妻室和衆多侍妾,反希望李穆桃以公主之尊和她們和平共處。而李穆桃的生母衛慕皇后,當年因衛慕太后之死以及不願讓皇后之位給沒藏氏,才和幼子一起遭先帝殺戮,衛慕一族也因此幾乎全族傾覆。衛慕元燾的行爲正踩在了李穆桃的痛處上,這表兄妹才反目成仇。

女人恨起來,就會狠到底。恨的其實不是保不住自己的地位或者得不到那個地位,而是在男人心裡,自己竟然不如別人,甚至棄之如敝履。

李穆桃沉着臉,手捧懿旨跨出中軍營帳。京兆府到秦州,七百里路,每人備三匹空馬,輕裝出發,兩日可達。梁氏竟敢允諾割讓八州給阮玉郎,她這是把西夏國改姓樑了,也不問問甘州瓜州等地的軍司司主們肯不肯。

阿辛,你可到秦州了?

她擡起眼看看炎炎烈日,有些晃眼。剎那間想起陳元初滿面血污的臉,綿軟如癱瘓的四肢,還有看着自己的那雙眼。他的眼生得太美,總含情帶笑,脈脈橫波。她以爲他會吃驚會憤怒會悲傷,然而除了最初一剎那的驚訝後,只剩下空洞。

梁氏一說要廢了他,她便立即出了刀。她下手極快極穩極準,應能保得住他筋脈無礙。她出手才能讓梁氏安心,也對她放心。

梁氏看不出什麼,打探不出什麼,意味深長地同她說,寧可被一個男人恨一輩子,也不要被他輕易忘記。她大概終生都把陳青看做她的恥辱,不是因爲她有多喜歡陳青,只是不能忍受竟有男人不被她迷住。

早知兩人今生無望,早已盡力忘記。年少時光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從來只屬於留在三四歲的阿辛和她心中的那個陳太初,不屬於她李穆桃。刻意躲過,最後她未能免俗,貪戀過那少年的絕美風姿高超武藝,還有他眼中的一絲情愫,哪怕兒時兩個人互不退讓的打架和互罵,也溫暖如春風。只靠這個,她李穆桃就能獨自過完此生,無憾。

五月底了,已有盛夏的感覺,身披輕甲的李穆桃加快了步伐。她能做的,保住他活下來,回到家人身邊,把屬於他也屬於過她的那座城還給他。

便江湖,與世永相忘。

***

地牢中總是黑暗一片,但陳元初能分辨出日夜。上頭蓋板的四條縫隙中投下月光。白日累積的熱氣一時散不掉,牢中宛如蒸籠。

身下的乾草,一直是溼的,被汗水浸成了鹹味。再過兩個時辰,地牢裡會慢慢涼下來,所有的水汽慢慢蒸騰掉。

陳元初動了動四肢,四根長鎖鏈噼裡啪啦響了起來。很快,蓋板被掀了開來。一陣清涼氣息涌入地牢,地牢裡的熱氣跟逃似的飛速上升躥了出去。

一個值夜的軍士順着長繩下了地牢,在陳元初身下放了一個木桶,背轉過身子。

嘩嘩的聲音很短暫。那人拎着蓋好的木桶抓住長繩,抖了幾抖,上頭的人將他拽了上去。

陳元初擡起頭,看不見星空,看不見月色。被俘已經快一個月了。他大概沒被梁氏折磨死,就會先被自己臭死。這十幾天倒再沒人來折磨他,飯菜和水定時從竹籃裡吊下來。被四根鎖鏈鎖住的他能夠吃喝,但他爲了避免如廁,儘量少吃少喝。

蓋板“撲通”一聲又蓋了起來。陳元初緩慢地控制着雙手的鎖鏈,盡力不發出聲響,慢慢扒開地上的草,黑暗中在土上深深劃了一橫。中毒以後他總是手抖得厲害,眼也花,五臟六腑時不時毫無預兆地翻江倒海疼得厲害。但身上的外傷倒是差不多全好了,今日應該又掉落了幾片血痂。他手足還能如常轉動,倒要感謝那人下手極有分寸。他慢慢再把乾草鋪好,擡頭看了看漏進來的月光,慢慢調息起來。

將自己放空,意守丹田。不留一絲餘地,一絲不留。

上方又傳來了腳步聲,陳元初立刻將自己擺成了癱瘓不能動的模樣。

月色泄在半壁上頭,清清冷冷。

一個身影緣繩而下,落在他面前。

四道刀光閃過,鎖鏈沉重地墜落在地上。

“還能動嗎?”李穆桃的聲音冰冷。

陳元初慢慢擡起頭。黑暗中她的眸光比方纔的刀光更冷。

“上來。”高挑修長的身軀在他面前矮了下去。

“還是我來吧?”上方傳來悶悶的喝問聲。

“上來。”李穆桃不理會衛慕元燾:“陳太初在等你。”

一雙手臂搭上她的肩,身體如偶人一樣僵硬,還帶着被暑氣蒸烤過的熱度。

李穆桃反手把陳元初的兩條腿提了起來,盤在自己腰間,一手托住他的臀,一手拽進了長繩:“起——”

月色仍照九州,故人早已面目全非。

四匹通體全黑的夏馬拖着馬車慢慢往紀城而去,蓋板轟然又落下。過往巡邏的軍士視若無睹。

李穆桃面無表情,取過車上準備好的帕子,在溫水裡投了投,替陳元初擦乾淨面上已結了塊的血污:“忍着點。”

陳元初躺在車廂中,睜着眼睛看着車頂,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看。

李穆桃把他的頭挪到自己腿上,用水打溼他頭髮,又從懷裡取出一把犀角梳,一下一下替他把夾雜着亂草的長髮梳通,挽了一個髮髻,紮上豔紅髮帶,將那掉落的亂髮和雜草順手丟到車外。

衛慕元燾朝車窗內張了一張,沒作聲。城門口的軍士見到他,肅然行禮。

李穆桃把陳元初身上已看不出原先顏色的中衣褻衣褻褲也剪開除了下來,極快地替他把手腕腳踝處的傷口清洗上藥包紮妥當,似乎面前赤身裸-體的男子是一個嬰孩,又像是她的孩子。她神情自若,手下又快又穩。陳元初任由她擺佈,似一個毫無生命的人偶,無動於衷。

換上一身布衣的陳元初被李穆桃扶着半靠了起來。

兩人靜默不語,馬車上了石板路,馬蹄聲陡然清脆了起來。

客棧的門外的街道上,站滿了上千軍士,弓-箭手在三週引弓待命,如臨大敵。

吳掌櫃匆匆進了門:“來了,是長公主的車駕。”

陳太初慢慢站起身,走到門口。月光投在他側臉上,似乎蒙上一層寒霜。穆辛夷輕輕走進他的影子裡,瞬間有一念:如果能躲進他的影子裡該有多好。

馬車車簾掀開。

陳太初疾步過去,在車轅邊輕聲喊道:“大哥。”

陳元初卻寂然無聲。

李穆桃冷聲道:“阿辛呢?”

“阿姊——”一張小臉一雙大眼從陳太初背後探了出來。

雖然聽衛慕元燾說阿辛不傻了,親眼見到時,李穆桃還是怔了一怔,這雙眼這麼靈動,盈盈含着淚,似喜還悲。這是她的阿辛嗎?

衛慕元燾看了看四周,揮了揮手。弓-箭手們放下了弓。

“快上來。阿辛過來。”這時李穆桃的聲音纔有了溫度。

陳太初和種麟、穆辛夷上了車。種麟看見陳元初手足包紮着,眼眶發紅:“元初——”

陳太初已跪在陳元初身邊替他檢查起傷勢來,又低聲詢問中毒的症狀。陳元初眼珠動了動,落在陳太初臉上,卻依然一言不發。

馬車緩緩又往前行,要從紀城往伏羲城出秦州。李穆桃低聲詢問着穆辛夷所經歷的一切,不時擡眼看看陳太初。

剛進了伏羲城城門,遠處就見燈火和兵馬疾馳而來,呼喊聲不斷。

“司主——夕陽鎮遭趙軍突襲,應是利州路的趙軍,有兩三千人!”來人丟盔棄甲,身上血汗混雜,顯然剛從戰場回來。夕陽鎮在秦州西,過了夕陽鎮就是渭水,越過鳥鼠山就是洮水,再越過馬銜山就抵達卓囉和南軍司的大本營蘭州。夕陽鎮和定西寨同在秦州西邊,互爲犄角,夕陽鎮遭襲,定西寨恐怕也危險。秦州四周還有永寧寨、威遠寨、三都谷。因人馬不足,他留守的主力全在秦州,周邊鎮寨都只留了四五百軍士而已。

衛慕元燾利索地勒繮停馬,皺起眉頭,下意識看了馬車一眼。這麼巧?但他的人看守陳太初等人十分嚴密,趙軍二十天前就從利州出發,按理應該直達東北方向的京兆府,如今竟然朝西北走經岷州到了秦州城外。但行軍路線也不可能是這短短几日或因爲陳太初就定得下來的。這時拿下陳太初一行人,總好過放他們走。

馬車車簾唰地掀了開來。李穆桃一雙眸子寒光凌冽:“利州路趙軍必然是前來攻打秦州的,爲的是將我大軍切成兩截,好斷了京兆府攻城大軍的糧草。表哥你趕緊去州衙,準備應戰。我送他們出城,稍後即返。”

陳太初輕輕捏了捏陳元初的手心。穆辛夷緊張地看着他們。種麟掀開車窗簾朝外望了望,不遠處就是飛將巷。

馬車繼續前行,衛慕元燾拍馬轉頭往州衙而去。

伏羲城的西吊橋緩緩而落,轟然親吻了地面,黑暗中不起眼的塵土飛揚了寸許,歸於沉寂。沉重的城門緩緩地打了開來。馬車駛了出來,護城河上的吊橋咯吱咯吱響了起來。

種麟背起陳元初,跟着陳太初下了馬車。他們隨行的幾十人被軍士們跟着押了出來。

穆辛夷死死揪着車簾,看着陳太初的身影,眼淚像滾珠一樣連綿而落。

“我們回去了,阿辛乖。”李穆桃改不過來對她的語氣,還是哄小孩一樣地柔聲道。

種麟揹着陳元初越走越快,很快暗夜之中,隱約只能見一團黑影。

陳太初帶着那幾十個赤手空拳的種家軍精兵,走出去五十多步,齊齊停下了腳,轉過身來。

李穆桃的馬車正駛上吊橋。城樓女牆上突然響起了鑼鼓聲。西夏軍士大驚。此處看不到另外四城的情景,但秦州城中的火光已淹沒了一城月光。

李穆桃掀開車簾,躍上馬背,提起弓箭:“起吊橋——快!”陳太初好算計,算準了從紀城出城,她必然會走距離最短耗時最少的伏羲城西城門。利州路只怕早就和他聯絡上了。她要代替梁氏掌權,卻不能傷及大軍根本。當下只有一條路:戰!

再戰秦州,只是攻守顛倒。

無數聲弦響,箭矢飛一樣地從暗夜中聚集而至,黑壓壓如蝗蟲壓境,越過陳太初一行人的頭頂,落向城門口的西夏軍士。

箭矢飛出,五千身穿步人甲的利州路步軍,漫山遍野涌向伏羲城還未來得及升起的吊橋。何時悄聲無息抵達的,竟無人知曉。

穆辛夷慌亂中咬牙忍住呼喊阿姊的念頭,車簾已被李穆桃拽得掉落下來,她想轉身看一眼陳太初,一探出頭,卻見夜空中一隻雄鷹展開了翅膀,在城樓上方盤旋起來,偶爾遮住了下弦月。

陳太初接過長弓,抱弓在懷,四箭架上弦。

城樓女牆上四名夏軍頹然落地,皆一箭封喉。

作者有話要說:注:

便江湖,與世永相忘。出自宋朝晁補之《滿江紅-華鬢春風》。前一句是“射虎山邊尋舊跡,騎鯨海上追前約。”很有意境。

囉嗦話:

作者菌註冊了一個微信公衆號“一麥可望”,還不太會用,今日試水發了一篇二十年前的舊稿《大話星西遊》。二十年後看一看,敝帚自珍,還蠻喜歡的,下一篇新文的文風大概就是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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