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四姐妹一踏入課舍。原本鬧哄哄的乙班課舍瞬間靜了下來,又瞬間恢復如常。
小娘子們紛紛上前,問候六孃的身子。張蕊珠牽了她的手左看右看:“幾天不來,瘦了好多。中午你的女使可省心了,不用幫你吃飯了。”
小娘子們鬨笑起來,又圍着六娘問她寒食節都去哪裡玩了。
四娘和七娘看了又看,實在無人理睬她們,也插不進話,沒幾下,兩個人竟被擠了出來,看着那些人興高采烈地有問有答,又笑又鬧。兩人只能鬱郁地去到自己座位上。擡頭一看,那矮胖小人兒早已經坐好,連書袋裡的文具都已一一擺放好了。
這個不上心的,一點也感覺不到別人不理你有多難過嗎?她根本不知道,要是所有的人都不理睬你,你有多難熬。真笨!七娘想起昨夜娘再三叮囑自己的話,看了人羣一眼,咬了咬脣,低下頭翻開書本。
女學的舍監娘子看到來用飯的孟家四姐妹時,不自覺地擰了擰眉。她在這裡做了二十年,第一次見到姐妹間打成一團的。
七娘看到舍監娘子的臉色,不自覺地縮了一下,老老實實地跟着六娘進去了。
舍監娘子豎着耳朵,總算這頓飯太太平平地用完了。女使們捧着空了的餐盤魚貫而出,又各自泡好茶湯送進去。屋裡的小娘子們也開始嘰嘰喳喳了。
張蕊珠關切地問九娘:“小九娘,那天散學,你和你四姐七姐走散了,後來沒事吧?”
剛起來的嘰喳聲又驟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扭過頭來看着九娘。
站在九娘身邊的玉簪來之前就早有準備,剛要上前,九娘已擡起頭來說:“謝謝張姐姐關心,可我沒有和姐姐們走散啊。”
四娘七娘和六娘都一呆。
張蕊珠面露訝色:“那天她們找了你許久,也沒找到,我後來才知道丙班的那位小娘子指錯了人,那是她們追到你了嗎?”
九娘笑道:“我聽見姐姐們在問你了。那天我有些生氣,就想着作弄姐姐們,早早地裝作如廁,其實是跑出去藏在車裡的案几下頭。後來猛地跳出來,她們果然被我嚇了一大跳。”
張蕊珠面色怪異,看向四娘和七娘。七娘眨了眨眼睛:“嗯,這個壞——蛋!嚇——嚇死我了。”四娘已經反應過來,笑着說:“是,我也被嚇了一大跳。我家九娘最最調皮了,其實我們三個最親近不過,在家也是這麼沒規矩鬧來鬧去的。讓大家見笑了。”
一屋子小娘子們除了六娘,一個個恍然大悟的樣子。嚇死人了,走散了?還了得?
九娘眨眨眼:“唉!誰知道七姐因爲新褙子被我抹髒了,她小氣得很,回去告了我一大狀。娘一生氣,把連翹都換了呢,說以後讓玉簪姐姐好好管着我,不許我再調皮,還因爲我躲藏起來害得姐姐們擔心,打了我三戒尺。”她伸出肥嘟嘟小手:“張姐姐,謝謝你那麼晚還送御藥來,七姐都給我擦了,不過,恐怕外頭的人都以爲你送藥是給我七姐用的。”
她對着七娘做了個鬼臉:“七姐,你替我擔了個調皮搗蛋的名聲,我就不怪你害我挨板子啦。”
張蕊珠笑了笑:“看着你這麼乖巧可愛,原來這麼調皮。那藥有用就好。”
六娘過來,攏着九孃的小肩膀說:“連我家婆婆都說九娘像我二哥,是猴兒一樣的性子呢。也就是七娘還總是和她較真,兩個人總愛吵吵鬧鬧的。可兄弟姐妹之間,如果太有禮了,也很無趣吧。”
小娘子們不由得點點頭。六娘捂了嘴笑:“你們可不能對外說哦。今年元宵節,婆婆帶我去慈寧殿,結果那天六皇子竟然追着四皇子和五皇子打,兩位皇子被打得鼻青眼腫地逃來慈寧殿哭訴呢,只因爲他們弄壞了六皇子自己做的一個燈籠!”
小娘子們不由得驚歎起來。九娘也好奇地仰起臉等着下文。
六娘看了看大家,笑着說:“太后氣得啊,直說六皇子頑劣,要狠狠地打上幾板子纔是。可你們猜官家怎麼說的?”
衆人屏息搖頭。九娘卻無聲地笑了,她前世雖和今上沒見過幾次,卻知道那是位最通情達理心腸柔軟的。
六娘說:“官家說啊,這天家骨肉,需先是骨肉,再是天家。六郎這樣做,是真當他們是哥哥,心裡親近着呢。”
小娘子們都發出了“哇——”的嘆聲,紛紛讚頌官家真是天子仁德,見識非凡。
六娘笑道:“最後啊,官家只讓六皇子給哥哥們做兩個燈籠就算了,反而訓斥四皇子五皇子擅自損毀他人財物,行爲不當,罰了他們一個月的俸祿給六皇子做補償呢。”
四娘和七娘不免也都露出神往之色。她們從來沒有機會進過宮,更別說像六娘這樣,一年總有幾次要覲見太后,甚至遇到官家、聖人,還有那些年輕英俊的皇子們和高貴美麗的公主們。
六孃親熱地挽過七娘:“所以啊,我家的姐妹們,倒是學了六皇子的風範,骨肉之間,縱有打鬧,可心裡親近着呢。”
七娘點點頭,好像是這麼一回事。自己平時欺負小胖妞,也是因爲把她當成親妹妹才下得了手吧,要是她是二房的長房的,她可懶得理!
張蕊珠含着笑說:“原來是這樣,六娘你說得這麼精彩,簡直比那瓦子裡的說書人還要勝上一籌!聽得我這心啊,吊起來,噗通又落了地。聽說六皇子酷似他母妃陳婕妤,真是好奇一個人怎麼美才能美到那個程度呢?”
六娘收了笑容:“姐姐請慎言,這就不是我們能妄想和非議的了。”
張蕊珠面上一紅,點頭道:“是,蕊珠失禮,受教了。”
廡廊下鐘聲再起。最後剩下的四姐妹面面相覷。六娘長長吁了口氣:“多虧了九妹了。”
九娘清脆的聲音落在地面:“六姐,張姐姐是故意那樣問我的嗎?” шшш▪ Tтkд n▪ ¢ ○
四娘六娘和七娘都一愣。七娘搖頭:“纔不會,胡說。張姐姐人最好了,她就是關心你而已。”
四娘低了頭不語。六娘牽了九孃的手:“不管別人故意不故意,婆婆說的總沒錯,我們是一家子骨肉,是打不散的。”她停下腳,小聲說:“其實六皇子打人的事是婆婆昨夜告訴我的,那天元宵節進宮後我只待在偏殿吃點心,什麼也不知道。”
她看着三個姐妹傻了的臉,笑着說:“婆婆什麼都替我們想到了呢,我哪裡會說這許多話。”
姜,還是老的辣。不服不行。九娘想起趙栩一臉痞相橫眉豎目追着人打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
再回到乙班課舍裡,那些翰林巷的孟家小娘子們又恢復了對四娘七娘的親熱,連帶着也對九孃親近起來。
***
初十這日,酉時差一刻,孟建騎着馬,帶着兩個小廝,進了東華門邊的百家巷。
想起上一次他來還是榮國夫人大殮那天。阿程是蘇瞻嫡親的舅家表妹,三房卻連張喪帖都沒收到,阿程堅持跟着長房來弔唁。蘇瞻竟當沒看見他們似的。想想也真是惱火,蘇程二族雖然絕交,阿程是出嫁女,好歹也應該給孟家些許面子。好在今日終於能理直氣壯地登門了,不是自己求來的,可是宰相大人親口邀請的。
角門的門子一聽是孟家的三郎君,便笑眯眯地迎了進去:“郎君交待過的,孟大人裡面請。”
書房中蘇瞻一邊寫字,一邊和蘇昉談論課業:“先帝時,楊相公把國子監的詩詞課業全都取消,是因爲他認爲詩詞歌賦華而不實。現如今,翰林院上書了好幾回,中書省也議了許久。你還有兩年就要入太學,你來說說這詩賦要不要列入科舉考試內。”
蘇昉兩歲識字,四歲作詩,如今在國子監讀了四年,聽了蘇瞻的問話,不慌不忙,略加思忖後答道:“兒子認爲,應該恢復詩賦課業,但要作爲科舉內容,恐怕有待斟酌。”
蘇瞻手上一頓,擱下筆,坐了下來。他擡起眼,案前挺立的七尺少年郎,眉目間還帶着少年的青澀,神色卻沉靜,他這幾年很少看見阿昉笑,他笑起來其實更好看,眉眼彎彎,靈動活潑,肖似他母親。
“哦?不妨說說你的見解。”
“爹爹請恕兒子放肆了。現在小學授課都以《三經新義》爲準。科舉進士,以策論和經義爲題。但兒子記得母親曾說過,取士之道,當先德行後才學。詩詞歌賦雖然華而不實,卻看得出一個人真正的心胸和性格。李青蓮豪爽狂放,難以恪守規矩必然仕途艱難。李後主柔弱多愁,無堅韌守業之心。正如楊相公詩詞精巧凝練,卻也有孤獨清高之意,所以政見上少有迴轉的餘地。但如果將詩賦又列入科舉,一來恐怕朝廷朝令夕改,會招來非議,二來對這幾十年沒學過詩詞歌賦的學子,會不會很不公平?還有武舉恐怕也會舉步維艱。”蘇昉年紀雖小,卻娓娓道來,語氣平緩,不急不躁。
書房裡一片寂靜。蘇瞻點點頭,又是欣慰,又是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你說的很有道理,在你這個年紀,能想到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孩子,受他母親影響至深,從來沒有人云亦云唯唯諾諾過。但也一樣固執己見,多思多想。
蘇昉的眼神落在書案後,這個丰神俊秀正當盛年的一國宰相,是他的父親。父親眼中不加掩飾的讚賞,他看得出。然而他並無絲毫欣喜,似乎蘇瞻的肯定對他而言,也不算什麼。他其實知道爹爹不太喜歡他總是提起母親,可,他,到底不願意除了他自己,就再沒有人記得母親了。
蘇瞻的食指輕輕敲着書案,沉吟片刻後說:“你在國子監讀了這幾年,我看今年的幾位小學博士,教學死板了些。不如去外面看看,歷練一番。你表姑父孟家的過雲閣,藏有不少古籍珍品,我想讓你去孟家族學裡讀個一兩年,再考太學。他家郎君也多,嫡出的幾個孩子品性都不錯,你也能結識一些知交好友。阿昉,你覺得怎麼樣?”說完才覺得最後那句是他母親的口頭禪。
蘇昉一怔,隨即恭身答道:“孩兒謹遵爹爹的吩咐。我也想去多看看外面的先生們是怎麼授課的。孟家有位喚作彥卿的郎君,十三歲進了太學。兒子拜讀過這位學兄的文章,璧坐璣馳,辭無所假,阿昉遠遠不如他。能教出這樣的學生,孟氏族學肯定有過人之處。”他猶豫了一下說:“其實這兩年兒子看太學裡,四品以上官員的子弟們大多隻是掛了名,極少前來聽課。可小學裡,卻日日滿員,許多學生只能站着聽課,十分可惜。”
蘇瞻點點頭:“這個倒是由來已久的弊病。呂祭酒和幾位太學博士們也都上了書,禮部還在議。你身在小學,能觀察到太學,一葉知秋見微知著,都是好事。但切記謹言慎行纔是。”
蘇昉應了聲是。外面小廝來報孟大人到了。
“你也見一見表姑父,日後少不了要勞煩他的。”蘇瞻讓請孟建進來。
孟建雖然心裡有了譜,仍然忍不住捏了把汗。進了門就要行禮,蘇瞻一把扶住:“叔常無需多禮,大郎來見過你表姑父。”
蘇昉上前行了禮,他兒時跟着母親去過幾次孟家,無非是道喜祝壽,並沒和孟家的郎君們見過幾回,現在看到這個表姑父倒也一表人才,只是他有些拘束,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似的。這樣的人,按母親說的,無大才可用,也無什麼大害,不能放在需要動嘴的地方,只能放在動手的地方。
蘇瞻先將打算讓蘇昉去孟氏族學附學的事一說,孟建大喜:“大郎四歲能詩,六歲作賦,有神童之名,能來我孟家上學,是我孟家的榮耀啊。表哥且放心,我回去和爹爹二哥說了,肯定好好安排。”
蘇瞻淡然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你們做長輩的,別太寵他,只當他一個普通附學的學生就是,能讓他去過雲樓看一看書,已經是優待了。”
孟建喜上眉梢:“表哥放心,以大郎的資質,過雲樓任他翻閱抄寫。我二哥求才若渴,大郎能來,他肯定高興。”他一轉念,又說:“表哥,我在家裡準備好客房小廝,大郎若看書晚了,乾脆就留住在家裡,還省了來去的時間。”
蘇昉上前道了謝,纔想起來,那個胖乎乎的小九娘,原來是這個姑父的女兒,竟然一天只給她吃兩餐,頓時怎麼看怎麼不順眼起來。他神情淡淡地先行告退。
一出門,廡廊下正好遇到王瓔提着食籃,帶着幾個侍女過來。蘇昉淡淡地行了個禮:“姨母安好。”
王瓔臉上一僵,只輕聲說:“阿昉,我讓人把湯水送到你房裡了,你讀書辛苦,記得也補一補。”
蘇昉垂目看着自己的腳尖,作了個揖:“多謝姨母關心。”也不多言,自行去了。
王瓔看着蘇昉的背影,咬了咬脣,這麼久了,在這個家裡他始終不肯稱自己母親,就算在外面,他也是能省就省。可郎君竟然總說不要逼他。真是!她轉身正待要敲門。門口的小廝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娘子還請回,郎君有交待,待客時不見人。”
我難道也是這類不見的“人”嗎?王瓔一怔:“我也不能進嗎?”
小廝斂目垂首,卻不讓開:“小的不敢,郎君有交待,不敢違背。”心裡卻犯嘀咕:您是夫人沒錯,上個月小的放您進去了,也不知道您打翻了什麼惹惱了郎君,害得小的捱了十板子,到現在屁股還疼着呢。
王瓔側耳聽聽,書房裡無人出聲。她揚起下巴,吸了口氣,轉身道:“我們回去罷。”侍女小心翼翼地接過提籃,假裝沒有注意到她微顫的手。
***
蘇昉回到自己房裡,他的乳母燕氏正坐立不安地來回踱步。小廝們一個也不在屋裡。
蘇昉看到桌上那盅湯水,坐了下來揭開蓋子看了眼,皺眉問:“燕姑姑,這個怎麼還留着?”
燕氏上來蹲下身,握了他的手:“大郎,你奶哥哥昨日回來了。”
蘇昉一愣,反過來安慰她:“沒事的,沒信兒也沒事,畢竟已經快三年了,當年的人事早已變遷,查起來肯定不會順遂。倒是辛苦哥哥總是在外奔波,過年都不曾回來,都是我不好。一心想要查個明白,問個清楚,連累哥哥受苦了。”
燕氏忍着淚搖頭:“不,他心甘情願的,他的命是你娘救回來的,就算不是爲了大郎你,我和你哥哥也要查個清楚,不能讓你娘真的死得不明不白。”她哽咽起來:“老天保佑,這次總算找到人了,有信兒,有信兒了。”
蘇昉的手一緊,竟然不敢開口問,耳朵嗡嗡地響起來,心跳如擂鼓,眼睛立刻模糊起來,胸口也不住地起伏。燕氏含着淚輕輕拍着他,等他平復。
三年前,他才八歲,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沒了娘。他的娘,什麼都會,每天笑盈盈,她在哪裡,哪裡就光堂明亮。
娘沒了的那夜。爹爹親自拿了孃的上衣,牽着他的手爬上屋頂,面朝北大喊三聲:“阿玞歸來!阿玞歸來!阿玞歸來!”他跟着啞着嗓子喊了十幾遍“娘你回來!”可娘再也回不來了。
爹爹親手給他換上了白色麻衣,和他一起披髮赤腳,親手給娘洗頭洗澡,剪了手指甲和腳趾甲。他記得娘以前總是笑眯眯地拿着小銀剪給他剪腳趾甲,颳着他的鼻子說:“有力長髮,無力才長甲,看來阿昉最近讀書太累了,指甲這麼長,要多吃兩碗飯早些睡多練練射箭哦。”可他找不到娘有什麼指甲能剪的,那娘應該是有力氣纔對,爲什麼會死呢。
他還記得爹爹那夜把自己脖頸裡掛的雙魚玉墜親手放到孃的口裡,替娘換上新衣服。那件紅色的妝花褙子,是娘病裡訂做的,好看得很。
他邊哭邊跟着爹爹折絹帛,看着爹爹折出一個人的樣子來,左邊寫了孃的生辰,右邊寫了孃的忌辰,讓他放在靈座前頭。他又怕又累又困,可撐着看爹爹寫了一夜的喪帖。一張一張又一張,他不想睡也不肯睡,卻還是睡過去了。
可是,娘大殮那天,他跪了一夜,想去帳幔後頭找晚詞姐姐要些水喝。風一吹,他卻看見另一邊被風掀起的帳幔後頭,爹爹低頭背對着他坐着,一身素服的姨母側身遞給爹爹一碗湯水,似乎還提到了他的名字。他雖然才八歲,可竟然看得出姨母臉上有一種藏也藏不住的高興。爲什麼娘死了,姨母還會高興?他看不到背對他坐着的爹爹是什麼神情,只看到他慢慢接過了湯水。
風一歇,那帳幔墜了下來。他回到孃的靈前,好像明白了爲什麼娘前些時忽然對爹爹那麼冷淡。等出殯回來,他就發現娘房裡的晚詩晚詞姐姐都不見了。
有些事,堵在他心裡,一日一日,一夜一夜,一個月,一年。直到有一天爹爹告訴他,給娘守完三年孝後要娶姨母,好有個母親繼續照顧他,讓他安心好好讀書。他總是無法不去想,娘,你究竟是怎麼死的呢?和姨母有干係嗎?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終於忍不住同燕姑說了,才知道燕姑竟然和他想的一樣。
原來,不是他一個人疑心孃的死因。
等他耳朵裡好不容易寧靜下來,才聽燕姑說道:“晚詞和晚詩她們當年出了府,不知爲何就被判成賤籍,賤賣去了大名府,後來又被賣去薊州。你哥哥找到的時候,兩個人都被賣到幽州了。只是你哥哥晚到了十多天,晚詞剛被人買走。晚詩那孩子早得了肺癆,話都說不出,看着你哥哥只知道哭着搖頭。”她哽咽着說:“大郎你要問的話,你哥哥都替你問了。”
蘇昉盯着她,手裡滲出了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外來。
***
九娘這夜一直在等孟建回來,讓慈姑小心翼翼地去打探了好幾回。
直到亥正,慈姑纔回房,告訴她郎君回來了,挺高興的,還讓廚房備了酒菜送去正屋。九娘心裡一塊石頭才落了地。只要這世這對便宜爹孃不要太愚笨,不太貪心,想來應該事成了,對他們也只有好處。蘇瞻那人,最恨裙帶關係。宮裡吳賢妃想替爹爹想爭個節度使的虛名,最後卡在當時還是中書舍人的蘇瞻手裡,就是不給用印。官家明示暗示了多少回都給他駁回去了,賢妃找太后哭。還被太后申斥了一頓。
玉簪服侍她上了榻,剛躺下,林氏神秘兮兮地來了,一進門就讓九娘把值夜的玉簪遣去外間。
九娘嚇了一跳:“姨娘?怎麼了?”
林氏忸怩了一下:“你先別生氣,我——我剛纔去了你上次帶我偷聽的後罩房那裡。聽了些事,想着快點來告訴你。不然過了夜我肯定不記得了。”
九娘一愣,噗嗤笑出聲來,她聽寶相說了那夜林氏沒喝酒就壯膽,大鬧東小院的事,約莫後來孟建不了了之,沒怎麼着她,倒養肥了她的膽子。趕緊說她:“姨娘竟然敢一個人跑去聽壁角?被捉住可怎麼辦?”
林氏瞪了眼:“寶相替我守着呢,值夜的婆子還沒來,我們就趕緊走了。寶相可真聰明,她還放了一個耳鐺在池塘邊,說萬一被人撞見了,就說是去找耳鐺的。”
九娘咦了一聲,沒想到寶相倒是個有急智的。
林氏這才說:“你爹爹說他要去眉州了,還很高興地說宰相大人誇他很有字紙之名?”
九娘一愣:“自知之明?”
林氏點頭:“對,是這個自織來着。”
九娘掩住了嘴,話是貶還是褒,那位傻爹爹也聽不出來。
林氏想了想:“然後你爹爹就和娘子說起了你那位先頭的表舅母。娘子說她娘去了才半年,她爹爹就也去了。唉。原來她也早早沒了爹孃,也那麼可憐。”
九娘抿了脣,眼神黯淡下來。前世裡那短短一年間,她先痛失孩子,再痛失孃親,待回到蜀地,爹爹已經病倒不起三個月有餘,還一直瞞着不讓她知道。族裡的長輩們再三要爹爹過繼一個郎君繼承長房的香火。可爹爹執意不肯,捧着《戶絕資產》說,出嫁女按律可繼承家產,硬是託了他在府衙做主簿的好友,立了文書,指明把長房的田產房屋甚至中巖學院都留給她。又強撐着寫信給蘇瞻,告訴他一切情形。爹爹臨走時,牽着她的手笑着說:“你娘這下不孤單了。她膽子小,埋在地下怕得要死。就是爹爹對不起阿玞了。阿玞要好好的,要待自己好一些。爹孃會一起保佑你的。”
林氏低聲說:“我聽你爹爹說啊,你表舅舅把那位表舅母的嫁妝都交給他打理了。還說你那個什麼蘇家的表哥要到我們孟家的學堂裡進學。真是奇怪。”
九孃的心頓時漏跳了一拍,整個人僵僵的:“姨娘!你再說一遍,我蘇家的表哥要什麼?”
林氏搖搖頭又點點頭:“就是給你那個好看的碗的表哥,姓蘇的表哥就只有他吧?說是要來族學進學。你說這宰相家的東閣,怎麼會來咱們家進學呢,奇怪不奇怪?姨娘弄不懂,反正告訴你總沒錯。”
九娘一下子睡意全消。阿昉要來孟氏族學附學?雖然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出於什麼原因,可就是說阿昉就要離自己很近很近了?甚至天天都有機會能看到?
九娘心花怒放,小手心裡全是汗,小臉也紅撲撲起來。林氏摸了摸她額頭,嚇了一跳:“啊呀,怎麼突然發起熱來了?是姨娘害你着涼了嗎?”
九娘笑着搖搖頭,拉着她的手:“姨娘,你下次別再去偷聽了,給捉住的話,你可慘了。”
林氏捏捏她的手:“沒事,我想明白了,大不了被趕回翠微堂搗練一輩子。反正你和十一郎不是能來翠微堂嗎?我不怕。”她看看九娘認真的小臉,點點頭:“好好好,我知道了,下次不去了。反正也不會有你和十一郎的什麼好事。”
林氏走後,玉簪倒了杯茶進來,九娘喝完竟然出了一身汗。慈姑看着她一臉笑容,忍不住問她:“林姨娘這是送了金豆子來給你了?高興成這樣?”
九娘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在榻上滾來滾去,哈哈地笑:“比金豆子還金呢!姨娘真好!”老天爺真有眼,竟把阿昉送到自己身邊來了。
九娘被按倒在榻上不許動。慈姑沒好氣地說:“你姨娘啊,自作聰明,要不是我勾着那值夜婆子說了半天話,就她那頭上亮閃閃的銀釵,生怕別人不知道她躲在那裡似的。寶相那丫頭也是,找東西半夜不帶燈籠,黑燈瞎火騙誰呢!”
九娘笑得更厲害了,抱着慈姑不放:“慈姑,你真好,你真厲害,我真開心啊。”
這個春夜,真是溫柔。
***
九娘日日經過族學北角門總忍不住掀開車簾望上一望,那些熙熙攘攘的小郎君裡,會不會突然出現阿昉。又數着手指等孟彥弼休沐好去大相國寺,幸好孟彥弼早早就請示了老夫人替她在學裡請好了假。
七娘笑話她:“去個大相國寺,就開心成這樣。二哥年年都帶着我們去玩上幾次。沒什麼意思,人多得很,這裡也不許去,那裡也不許去,恨不得把我們串成一溜小糉子提在手裡。”這個四娘也很有體會:“大三門上都是貓啊狗啊鳥的,氣味也難聞。我不喜歡去。還是三月去金明池遊瓊林苑那才叫好地方。到時候九妹你別高興得夜夜睡不着。”
九娘笑得更開心,你們都不去纔好啊。
六娘看她這麼高興,就說:“你別理七娘,好好去玩就是,回來缺的課業,我幫你補上。”
七娘鼻子裡哼一聲,不理會她們。
到了十七這日,用了晚飯,翠微堂來了個婆子,說老夫人喚九娘去查課業。
七娘幸災樂禍:“誰要你明日出去玩耍,婆婆肯定要讓你再寫十張大字。”
九娘帶着玉簪和慈姑,跟着那婆子,過了積翠園。那婆子卻順着垂花門朝北面的抄手遊廊去,笑眯眯地說:“小娘子別怪罪老婆子,是二郎逼了老奴來請你去修竹苑看什麼寶貝的。”
外院的修竹苑,是各房孫輩小郎君們居住之地。
九娘抿嘴笑了,帶着慈姑和玉簪,跟着婆子到了孟彥弼屋裡。一看,陳太初也在。
九娘行了禮,好奇地問:“二哥有什麼好寶貝給我看?”彥弼卻讓陳太初招呼九娘,自己出去安排小廝們到角門去搬箱子。
九娘頭一回看到學武少年郎的房間,十分好奇,不自覺地伸長脖子四處轉悠起來。陳太初跟着這圓滾滾卻裝作一派大人模樣的小丫頭,只覺得隨時都要笑出聲來。
這正屋裡外間一張圓桌配四張靠背椅。牆上掛着弓箭,朴刀、□□和寶劍。博古架上亂糟糟堆放着衆多玩意兒。
陳太初笑着告訴九娘,那上頭竟有不少是他們兒時在大相國寺淘來的物事,連五六年前京中流行的蘇郎款式的生色銷金花樣襆頭帽子都還在,還有幾幅李成畫的山水插在博古架邊上的敞口落地瓶裡。
旁邊地上一摞子楠木箱子,最上頭的蓋子還開着,露着一個也開着蓋的黑漆小箱子。九娘上前踮起腳尖一瞧,裡面卻整齊放着一排韘,有個位子空着。
陳太初低頭一看笑了:“九妹大概沒見過,這是射箭用的,開弓時套在右手拇指上,免得被弓弦傷了手。二哥這些我也有一套一樣的,都是我爹爹從西夏帶回來的。你摸摸,這兩個是玉的,這兩個是鹿角的,這些個是象骨的,還有這個,是二哥小時候用的硬木的。空着的那個肯定是他戴在手上了,那個最好,是虎骨的。我也愛用那個。”
九娘踮起腳去摸,一臉豔羨。阿昉幼時學射箭,她爲了找童子合適的骨韘,跑了多少家作坊,內襯的皮,還是蘇瞻自己選的。可陳青倒好,兒子侄子,一人十個,真是——唉,人比人,氣死人。
九娘又轉到裡間去瞧。那花梨木舊長條書案上的一本書,翻開了一半,上頭還有畫兒。九娘伸手拿下一看,卻是汴京城當下流傳的話本子《白蛇傳》。
陳太初趕緊從她手裡抽出來:“小娘子不能看這些。”他將那話本子合上,心裡暗暗發笑。這位表哥從小就大大咧咧,什麼事都要嘗一嘗試一試,吃了多少板子。現在還是這麼毛糙,看這種書,要給他爹爹看見了,少不得又是十板子。
九娘只當不懂,又去看衣架,上頭掛着一套招箭班的衣裳,還有一個牛皮空箭囊。九娘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涼颼颼的。
再看素屏後頭放了張藤牀,紙帳倒是別緻,竟是白描的關公趙雲和秦瓊李靖。九娘頭一回看見竟然有這種紙帳,湊上前仔細看了一下,人物□□極佳,竟還蓋了龍眠居士的章,也不知道他託了誰的人情搞來的。
陳太初也笑:“原先這紙帳畫的是四時花鳥,二哥嫌脂粉氣太重,聽說是求了我姑母,請翰林畫院的龍眠居士特地畫的,還偷偷送了他一副蘇學士的字,氣得表叔抽了他二十板子。”
九娘心一跳,能當重禮送人的蘇學士的字,滿大趙,除了蘇瞻的蘇體,別無他人。可孟彥弼又從哪裡弄來的蘇瞻的字?
外間孟彥弼的聲音響起來:“太初你小子,儘管拆哥哥的臺!你倒好,在大名府逍遙快活沒人管!可憐哥哥我,在牀上躺了一個月!”
九娘故作好奇地跟着陳太初出去,問:“二哥?你送了我宰相舅舅的字給人?是假的吧?騙了人才會被大伯打。”
孟彥弼撓撓頭一臉不服氣:“纔不是,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是我被人騙了,把蘇相公親自寫的榮國夫人的喪帖偷了去,給了李畫師,他纔給我畫了這個——不說了!不說了,快來看看這一箱子的寶貝,你先來選。”
嘴裡說了不說,可他還是忍不住發牢騷:“我哪知道一張喪帖那麼金貴?如今有人出三千貫求也求不到呢!六郎上次跑來不也是想偷二叔放在過雲閣的另一張!哎!呸呸呸,你們沒聽見啊。我什麼也沒說。”完了又洋洋得意起來:“太初啊,九妹啊,我這自創的四虎將紙帳,值三千貫!懂嗎?唉,小九你還小,說了你也不懂!”
陳太初見九娘呆呆地站着不動,低頭看她的小腦袋,頭髮細又軟,烏黑髮亮,好不容易忍住不伸手去揉:“怎麼?高興壞了?你還得謝謝六郎纔是,要不是他,我還請不動那位造作的匠人。”
九娘這才緩過神來,挪到箱子邊。一眼就看呆了,“謝誰”那兩個字就嚥了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大家賞臉首訂今天的v章。
注:
韘:讀射字,弓箭扳指。其實從秦漢,中國人就發明了拉弓用的扳指,起初是筒狀,後來演變成坡狀,更符合人體工學。內裡都會襯皮,不容易磨破皮膚。看多了清宮戲,那種玉扳指,只是起到裝飾作用,所以文中沒有使用扳指之個詞,沿用了韘。古代大戶人家的男孩子,開蒙就要學射箭,君子六藝不可缺一。一般小時候用的韘弱冠禮時會有長輩爲他佩戴到腰間成爲有紀念意義的佩韘,表示他已長大。
本章出現的藤牀紙帳,屬於兩宋比較普遍的臥室用品。有興趣的可以搜一搜圖片。什麼四柱大牀拔步牀千工牀,不好意思,都不是偶大宋士大夫的審美情趣。呵呵呵。
另外推薦一個女文青心頭好:梅花紙帳。
宋?林洪 《山家清事?梅花紙帳》:“法用獨牀。旁置四黑漆柱,各掛以半錫瓶,插梅數枝,後設黑漆板約二尺,自地及頂,欲靠以清坐。左右設橫木一,可掛衣,角安斑竹書貯一,藏書三四,掛白麈一。上作大方目頂,用細白楮衾作帳罩之。前安小踏牀,於左植綠漆小荷葉一,寘香鼎,然紫藤香。中只用布單、楮衾、菊枕、蒲褥。”
明?湯顯祖《牡丹亭?魂遊》:“小姐,你受此供呵,教你肌骨涼,魂魄香。肯回陽,再住這梅花帳?”
李清照女士喜愛藤牀紙帳,也是指的梅花帳。辜負妻子的陸游也是紙帳愛好者,對了。陸游的兒子是個南宋有名的強拆遷官員還貪污了許多錢。我歪樓了?
紙帳上的繪畫,像孟二郎這樣獨創的,不在少數。大多數人堅持白底的紙帳才高雅,但在《韓熙載夜宴圖》裡,可以看到不是白色底紋的紙帳。
喪帖:蘇瞻寫的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訃告。古人大殮纔有親屬來,所以去世當天要發出訃告通知親友。對書法有興趣的天使們不妨搜一下王羲之的《喪亂帖》,現藏於日本。大概可以感受到蘇瞻當時的心情。喪帖是本文的重要道具之一,日後會再出現的。
瓦子,是瓦舍勾欄的一種簡稱。
瓦舍勾欄:和青樓無關,和青樓無關,和青樓無關。敲一下黑板。瓦舍:又叫瓦市。是宋朝的娛樂中心和商業中心。《東京夢華錄》卷2《東角樓街巷》稱:“瓦中多有貨藥、賣卦、喝故衣、探搏飲食、剃剪紙畫令曲之類。”勾欄裡的文藝演出和體育演出都是爲了掙錢。《東坡志林》卷1《懷古》記載過聽說書三國。大勾欄可容納上千觀衆。
那麼宋朝的青樓在哪裡?其實直到宋元,青樓還是個褒義詞。宋朝的紅燈區就是提供妓-女服務的酒店。紅燈區的來源我覺得就是宋朝。哈哈。爲啥?但凡宋代的酒店賓館,大門都會掛紅梔子燈,但如果不論晴天雨天,梔子燈上都蓋着竹葉編成的燈罩,就表示這家酒店提供特殊色-情服務。《都城記勝》做過詳細記載,不贅述了。
存稿箱君很憂桑。太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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