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早朝後, 官家趙梣將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 登肩輿前往宣德樓。
自洛陽也出了一個皇帝, 大趙百多年來頭一回出現一國二帝。京師百姓激憤者有, 觀望者也有, 那年邁的大多更相信太皇太后, 得了官家駕臨宣德樓消息的, 一早便都往御街而去。
入了朱雀門, 經過州橋時, 不少人停下腳步駐足不前,那州橋下西邊關了三個月門的鹿家包子鋪,今日竟重新開了張, 門口已排了長長的隊伍, 遠遠便聞到那熟悉的鱔魚包子的香味。店鋪二樓上高懸的“鹿家包子”嶄新掛旗在初升朝陽下鮮豔奪目。
眼尖的人喊了起來:“看,大門牌匾換了字。
“忠勇信義——”應聲者衆多。
“似乎是燕王殿下的字啊。”有士子忍不住仰頭默默描摹那筆筆見鋒的字來。
許多人不由得想起民亂那日暴雨之中被砸的鹿家包子鋪,被打的鹿家掌櫃和娘子,雨水沖走的鮮血,響過風雨聲的咒罵。有人面露慚色低頭疾步而過, 更多的人默默在那長龍後排起了隊。
將近午時,宣德樓上響起鞭聲, 大樂正示意, 城樓下的樂官奏起《威加四海》, 鼓聲如雷,舞人依樂而行,持幹荷戈作猛賁狀, 舞姿三變後,鼓盡而止,方退至宣德門前。
皇帝鑾駕已出現在城樓之上。宣德門前廣場上逾萬百姓遙遙見到幼帝身着大朝會纔會穿的袞冕,十二串冕旒遮住了官家的面容,二尺二寸的天子之笏舉至下頜。身側是身着皇太后冠服的向太后,還有蘇瞻爲首的二府諸位相公以及文武百官齊聚城樓之上,聲勢浩大。
城樓上年幼的皇帝高高舉起了手中玉笏,百官萬民俱屏息以待。烈日極耀眼,連風都停住了一般。
司贊高聲唱畢,城樓上下以及廣場上衆人異口同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洛陽趙棣叛國自立,吾當與萬民堅守汴京,討伐反賊!”趙梣被方紹樸紮了整整半個時辰的銀針,他極力穩定着自己的聲音,雖不算特別響亮,然而終於順順當當地說出完整的一句話來。宣德樓上下一片寂靜,不少擠在廣場最前頭的百姓聽得清清楚楚。
“堅守汴京,討伐反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張子厚、孟在、鄧宛等主戰派當先跪倒在地,高聲呼喝。早已得到叮囑的禁軍齊聲呼應,響徹雲霄。文武百官見蘇瞻及諸位相公也跪地高呼,立刻跟隨響應。
廣場上即刻爆出雷鳴般的歡呼。
皇帝不曾遇害,蘇相不曾求援,二府和百官都擁護這位年幼的官家。洛陽是造反的僞帝,官家將和萬民同守京師,並討伐反賊。
趙梣輕輕呼出一口氣,怕自己戴着的冕旒晃動,眼神不禁瞟向站在張子厚身後一聲大理寺胥吏官服的九娘。她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嘴脣微微動了動,似乎還在說那慈寧殿裡的幾句話:陛下做得到,做得好,做得對。一種極其自豪的感覺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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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宣德樓上幼帝亮相併激勵了京師百姓,然而河東路河北路叛軍高歌猛進,兩日後已攻至鞏義。鞏義守陵軍士不戰而降,親自督戰的趙棣隨即行大祭禮,正式宣告登基,算是彌補了不能告太廟行登基大典的遺憾。
各地傳言紛紛,也有說幼帝乃是叛黨替身,京中叛黨抓住了百官家眷爲人質,纔有登宣德樓一事。總之那大江南北,遠的還渾然不知消息,近的已完全搞不清孰是孰非,分不出誰纔是叛黨,提及叛黨不免問一句:“京師的還是洛陽的?”
隨之在洛陽的太皇太后又下一道懿旨:“孟氏子能執婦禮,宜正位中宮。”宣詔洛陽朝廷的翰林、臺諫、給舍與禮官火速執行,禮儀簡略。岐王雖覺不妥,卻無法阻擋。西京衆宗室一大半已聽說了幼帝安康無恙,而蘇瞻更是洋洋灑灑親自寫了《討洛陽檄文》,號召天下臣民將士討伐洛陽,護衛幼帝正統,但已經擁立了趙棣,上了賊船,想要下船不知道汴京能不能放過他們,皆硬着頭皮附和太皇太后。
“阿嬋,爹爹已決定抗旨不遵,你莫要擔憂。”延春殿的偏殿裡,被太皇太后召來的孟存冷靜地對六娘說道:“家中人大多已在蘇州,只折損我和你娘兩條性命而已,有你婆婆在,太皇太后不會爲難你的。你兩個哥哥擅自從蘇州跑回來,你記得讓他們速速逃回蘇州去。”
六孃的兩個眼泡紅腫透亮,聽父親這麼說,反壓下心中悲痛,低聲搖頭道:“爹爹莫出此言,女兒怎能讓爹爹孃親因女兒送命。女兒無論如何也不會做這僞帝之後。只要女兒病去了,爹孃和孟家合族才能保得平安。爹爹快想辦法帶娘離開洛陽,找到哥哥們,一同去汴京見大伯。”
孟存跺腳道:“昨日你娘就已經被宣召入了宮,你竟一點都不知道麼?”
六娘一怔,連貞娘也沒打聽到這個消息,可見太皇太后早有預謀。一邊是大義,一邊是爹孃。太皇太后從將她召入宮中,恐怕就有此意,眼下這等亂世,一旦她嫁給了趙棣,大伯在汴京必然不能再掌兵權,還有阿妧也不可能再嫁給趙栩爲妻。
“婆婆呢?”六娘抱着最後一線希望問道。
孟存深深地看着女兒,眼中忽然留下兩行清淚:“阿嬋,爹爹對不起你。”
“爹爹?”
“有一日,你三叔忽地衝到翠微堂說他纔是你婆婆親生的兒子,而爹爹我——”孟存聲音低沉哽咽起來:“他說我纔是青玉堂阮氏所生的孟氏庶子。”
六娘呆呆地看着父親,渾身冰冷,又火燙起來,耳中嗡嗡響,眼前一片發黑。
“自那以後,老夫人便疏遠了我。因爹爹奉太皇太后詔入宮一事,還罰爹爹跪了家廟。”孟存苦笑起來:“爹爹這大半輩子,最後竟變成了個笑話。早已有離世之心。這些日子只不過爲了你們支撐着,最不放心的是你。太皇太后之命,連老夫人也不能違抗,何況是我的阿嬋?好孩子,你勿要多想,更不可心存死志。一切都讓爹爹去扛。只是連累了你娘,爹爹對不起她。”
六娘見父親面色灰敗,目光散亂,趕緊死命扯住他的袖子:“不,不是爹爹的錯,嫡子庶子,不關爹爹事,又有什麼要緊,你切莫灰心。爹爹,女兒不死就是,你千萬要好好照顧孃親。”
孟存苦笑了兩聲,振奮了一些:“皇位之爭,究竟孰是孰非?爹爹不過是一介書生,只知道盡忠聽命而已。聽誰的命?幾十年來,朝廷內外均以太皇太后和先帝爲尊,一朝天子一朝臣,可爹爹實在不知道,太皇太后和太后爭權奪利,一個扶持五郎,一個依靠六郎,若是先帝尚在,他是顧念母子親情,還是夫妻之情?爹爹想抽身事外,卻泥足深陷,身不由己。世人也好,汴京也好,甚至你大伯三叔,我的親兄弟們只怕也已經避我不及,視身在洛陽的我們一家爲洪水猛獸了。”
六娘慟哭道:“不會的爹爹,你帶娘回去,帶娘回翰林巷去吧。大伯不會害你們的,阿妧在呢,阿妧也在呢——”
孟存搖頭道:“傻孩子,自從孟家幾十年前牽涉到朝廷爭鬥裡開始,便岌岌可危了。娘娘說得好聽,只要你做了皇后,無論誰贏誰敗,孟家總能立於不敗之地,她也算還清了當年孟家兩位老太爺在宮變中救駕之情,可孟氏一族上下內外各房近千人,承先祖孟軻儒家理念,又怎能貪生怕死,將性命維繫在我愛女一人之身!”
六娘淚眼迷離,看着父親決絕赴死的神情,心中也模糊起來。若趙栩真的在壺口遇難了,京師只靠大伯,就算不遭罷官,怕也難以支撐,如何才能保住阿妧的性命,還有翰林巷那許多老老小小。成王敗寇的道理她自然明白。如果趙栩能歸來,平定洛陽之亂,那麼爲趙棣寫下登基詔書及告天下書的爹爹,阿妧可會幫爹爹一把?就算阿妧肯,向太后和朝臣們又怎肯放過爹爹。
孟存微笑着大力掰開六孃的手指,轉身便邁步往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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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沉靜地看着眼前的章叔夜:“叔夜可願意去一趟西京洛陽?”
章叔夜堅定地搖頭道:“殿下和陳將軍皆有所託,叔夜不敢擅離職守。我只管守護好娘子你。”
九娘溫言道:“我阿姊待我極好,如今不幸身陷困境,被太皇太后當成工具來牽制孟家,扼制我大伯,更要藉此收復天下士子之心,以維護趙棣。我想來想去,只有叔夜你有能耐潛入洛陽宮城,將我六姐救回汴京。”
章叔夜默然不語,彷彿記得當年大樹下那個笑得溫婉的女子,似乎好幾回都見到過她。可是想到趙栩再三叮囑,還有陳太初殷切的目光,章叔夜依然搖了搖頭,沉默不語,如山一般靜靜站立着不動,冷靜地看着九娘。
九娘上前兩步:“你不願去就算了,我這裡還缺一個搬卸石炭的小工,包你吃住,但一個月只能給你七百文錢,你可願意做?”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很累,但是傢俱差不多都到了。還有許多缺的,慢慢添加,我不急。尋找有意思的好玩的東西,是樂趣,不是任務。
冰箱上慢慢的冰箱貼,花瓶,蠟燭,音樂流淌,已經有了家的氛圍。
要寫字的衝動很強,雖然很晚了,還是先送上三千字。感謝你們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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