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自古月華好, 何況浮雲掃碧天。不比尋常三五夕, 須知瀲灩十分圓。
待送走了宮中天使, 孟府闔家興致盎然,出了廣知堂,上了岸邊的畫舫。十多個婦人一概挽着攀膊, 精神抖擻地給主人們行了禮,待老夫人一衆上了二樓, 片刻後聽到管事娘子一聲知會,她們便賣力地劃了起來。畫舫慢悠悠地離了岸, 穩當當地往明鏡湖心駛去。
畫舫二樓的船頭上,坐着一個明眸皓齒的清麗女子,手持玉簫, 見船動了, 起身朝艙內福了一福:“奴崔氏念月願府上闔家團圓萬福康安。”
六娘和九娘透過珠簾, 她們雖不常出門, 卻也聽說過京中兩大名妓李師師崔念月的名頭,不曾想名動京城的崔念月竟會到了這裡。兩姐妹見崔念月氣質超羣,不卑不亢十分難得,便讓人將珠簾捲了起來。
孟建瞪大了眼連連張望,卻被程氏狠狠踩了一腳。程氏笑着對老夫人說道:“娘是不知道這位崔娘子有多難請。今年實在沒準備, 想着純粹碰碰運氣廣發請帖, 不想崔娘子竟是頭一位應邀的, 她家管事說爲此推了三場邀約, 賠那三家就花了近千貫, 卻怎麼也不肯讓我們家出錢。只樑老夫人戰時回京大仁大義,孟氏九娘守護京城功在黎民,她仰慕已久,無論如何都該接下帖子。”
樑老夫人細細打量了一下船頭的崔念月,點頭讚道:“汴京城三百六十行從不缺義士,販夫走卒不缺俠骨,此乃我大趙之福。崔娘子也是義薄雲天,大善。”
崔念月微微頷首道:“奴幾日前隨姊妹們去萬勝門,見陛下雄姿英發,九娘子巾幗不讓鬚眉,甚是心折。當日九娘子一身紅裳豔絕天下,今日佳節,奴特獻上《霓裳羽衣曲》一首。”
九娘微笑道:“多謝崔娘子,《霓裳》一曲因南唐李後主而絕,百年來能在崔娘子手中流芳於世,能聽到乃是我等之幸。”
崔念月眸中爆出一絲亮彩,孟氏九娘果然與衆不同。
“九娘子慧眼。詞曲乃吾師偶得,原有三十六段,今夜奴獻上的乃是曲破中的一段,雖無琵琶、箏以及玉笛同奏,卻也還聽得。”
六娘聽她說起樂曲頗有傲然之態,也凝神矚目在崔念月身上,又和九娘對視而笑。
崔念月望向空中明月,斜斜靜立於船首,深深吸了口氣。夜風輕送,她身上的銀白披帛微動,真有幾分嫦娥奔月出塵之態。杜氏朝着程氏豎了個大拇指,程氏心滿意足地笑了。
月朗星稀,深藍夜空中連一絲薄雲都無。崔念月舉簫於脣邊,一上來並無悠揚宛轉之聲,簫音高亢,自慢變快而急,竟有鏗鏘金戈之氣勢。讓人不由得遐想起趙栩出征九娘送行的那一幕來,心神往之,似乎親眼見到九娘一身紅裳軷祭於萬勝門前,幾萬人同唱《無衣》的那激動人心的一幕。不知不覺中,六娘情懷激盪,等發現臉頰沁涼溼潤時,才驚覺何時落淚的,自己竟毫無所知,轉頭看了一圈,三叔竟也也沉醉其中,淚流滿面。
天闕沉沉夜未央,一聲玉簫向空盡。毫無預告的,簫聲自急轉緩,戛然而止,只有畫舫破開水面的輕微聲音相合,明鏡湖邊的蛙鳴蟲唱竟似也都歇了下來。
兩輪圓月,一輪懸於碧海青天,一輪暈在明鏡水面,巨大得都似就在手邊一般可及。崔念月緩緩收簫,朝衆人微微一福,再不發話,徑直下船上了小舢板,立於船頭,飄然迴轉廣知堂去了。
樑老夫人嘆息一聲,感慨道:“還是年輕時在宮裡聽過一曲,神乎其技,曾以爲人間再不能聽到,想不到今夜還能有這麼個意外之喜,真是多虧了阿程有心了。”
杜氏和程氏也十分驚歎,程氏不免興致勃勃地說起那李師師和崔念月這幾年相爭的事來,言下之意這崔娘子推掉重金邀約,能在九娘面前露了這手,日後便妥妥地穩坐京城第一把交椅。樑老夫人扶額笑道:“在阿程眼裡,誰都是爲了利麼?你看看阿妧阿嬋,二郎,可有一昧鑽營的心思?”孟建趕緊不放過教育程氏培養高尚品行的機會,開始長篇大論引經據典起來。
見她們看着明月說着俗事,九娘和六娘便行了一禮,攜手漫步到了船首,回想崔念月的風姿,讚歎了幾句。九娘伸手撈了撈天上明月,忽地有種故地重遊感,莫名的熟悉,再放眼望去,載着崔念月的一葉小舢板已經泊了岸,這明月、水面、簫聲、小舟,九娘想起那年中秋在汴河上聽到的《楚漢》,心中一動,總覺得崔念月的簫聲似乎和阮玉郎同出一轍。她伸手招了惜蘭過來,低聲耳語了一番。惜蘭面色一整,趕緊行禮下了樓。
六娘見惜蘭也是乘了小舢板往廣知堂方向去,笑道:“學堂裡要考音律,你總是叫苦連天的,怎地今日高山流水遇知音,要去追那崔娘子不成?”
九娘笑着搖頭道:“只是好奇崔娘子師從何人,她那玉簫的技藝,頗似阮玉郎。”
六娘花容失色,一把拉住九娘:“當真?她會否居心叵測?要不要趕緊告訴張相公?”
九娘安撫她道:“放心,錢婆婆跟着表舅母回來了,何況上回阮玉郎九死一生,深受重傷,我不怕他。看,說曹操曹操到。”
六娘回頭,見又一條小舢板和惜蘭所乘的交錯而過,正往畫舫而來。惜蘭起身正往那船上行禮。遠遠望去,卻是一個身穿青衣寬袖道服的男子站着,月下乘風而來,仙風道骨之姿,令人過目難忘。
九娘笑道:“季甫來了。”
六娘有些詫異九娘直呼叔伯輩的張子厚的表字,但想到她和趙栩自然不用對臣子禮讓,便也釋然了。
不多時,畫舫下頭傳來小舢板靠近的聲音,微微抖了抖。張子厚上了樓,懷裡卻抱着一個長長的楠木盒子。
張子厚見了九娘便先行禮,九娘笑着還了禮:“季甫夜至,必有要事。若早些知會一聲就好了,我那桂花蜜和月餅黃昏時分才送到你府裡去的。”
六娘沒想到九娘將往年藏着的桂花蜜還分給了張子厚,不由得上下打量起張子厚來。張子厚卻也笑了起來:“多謝娘子有心,季甫正是吃了月餅喝了桂花浮丸湯來的。我愛吃鹹的口味,明年有勞娘子賜多幾隻鹹的。”
艙裡樑老夫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張相公倒是識貨,今年九娘做的鹹月餅放了鹹蛋黃,少了油膩多了回味,快進來喝盞茶,方纔那世外之音,可惜你來遲一步。”
張子厚朝六娘九娘點點頭,一同進了艙內。
“老夫人可得少吃幾隻纔是,畢竟是膩物。”張子厚原先十分不喜樑老夫人,如今卻又不同,執禮甚恭。
衆人敘了敘話,張子厚站起身將手中楠木盒子遞給九娘:“宮中文思院送來我家,陛下有口諭,着臣親自送來給九娘子。”
程氏大喜,這份心思,比起那宮中的賞賜,不知珍貴了多少。她真是迫不及待要將這消息裝作不經意地傳回那些人耳朵裡去。
“阿彌陀佛——”程氏雙手合十向空中明月拜了拜:“陛下出徵在外,還記掛着我家阿妧,真是情深意厚。阿妧你才送了兩罐子桂花蜜會不會——”
孟建看着妻子,直搖頭,婦人之見,朽木不可雕也,想起自己還從來沒送過什麼中秋節禮給程氏,趕緊轉開了眼。
九娘接過楠木盒子,程氏卻逼着她打開來讓衆人也見見世面,文思院的奇巧玩意天下聞名,再說能經張相公的手送來,也不是什麼閨房之中見不得人的東西。
九娘無奈搖着頭將盒子輕輕啓了一條縫,愣了愣,大大方方地打了開來。
程氏啊呀一聲,噗通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滿臉失望之情。
竟然只是兩個黃胖而已?弄得這麼費勁聲勢浩大的做什麼……
艙內琉璃燈各色花燈高懸,燈光投射在兩個憨態可掬的黃胖身上,九娘卻挪不開眼,鼻子直髮酸。
不同於兒時收到的那十二個黃胖,這兩個黃胖都身穿藍衣,十足是趙栩和九娘兩個人的模樣,腰間各佩了一劍。九娘卻一眼看出這兩身藍衣乃是成親是民間新郎新娘所穿的禮服,只是花紋頗暗,不留心想不到那處去。
張子厚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更不明白爲何要他來送這兩個黃胖,但是皇命不可違,而他也求之不得能再見到她,見她目不轉睛地看着手中盒子裡,心裡又甜又酸又苦,可不論怎樣,她高興就好。
因張子厚來到,便又上了新茶、果子點心,另外又蒸了十幾只通紅的大螃蟹,紅泥爐子熱了臨安黃酒送了上來。張子厚是福建人,也不見外,爽快地挽起袖子,拿起那銀製的蟹八件,挑了一隻膏滿的雌蟹剝好,在那龍井茶裡淨了手,放下寬袖,卻把碟子送到九娘案前。
九娘一怔,轉過頭來。張子厚笑道:“奉陛下諭旨,臣要照顧好娘子。”
孟建和程氏面面相覷,皇帝下旨讓宰相收拾螃蟹?
九娘斟了兩杯熱酒,遞給張子厚一杯:“有勞季甫,還請一直照顧下去。”
張子厚接過酒杯,卻灑出少許,他寬袖遮面一飲而盡。
兩岸蛙唱,秋蟬早已謝了,少許螢火點點流星,畫舫斜轉船頭,入了擷芳園芙蓉池內。九娘靠在船首,想到昔日芙蓉池邊芙蓉樹下那張豔壓芙蓉的少年容顏,悠悠地出了神。
忽然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起來。芙蓉池的那頭,一個修長身影提着一盞玉兔走馬宮燈,靜立湖邊,正看着畫舫上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