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昉帶着陳太初去拜見蘇老夫人,兩人免不了又在院中被一衆飛奔而出的小娘子們圍觀鬨笑。那路上再度撒滿了羅帕荷包香袋扇包。兩人在正廳裡又被衆夫人蔘觀評議了一番,匆匆拜見完畢,從正屋後門繞出來,剛走到這裡,卻猝不及防被九娘一頭撞上。
蘇昕匆匆追過來,一看到竟是蘇昉和一個陌生郎君,立刻加快了步子,心裡緊張又害怕,想要告訴他剛纔的事,又怕九娘亂說話。
九娘一看見是蘇昉和陳太初,就緊緊拽住蘇昉的手:“阿昉——哥哥,你來,我有很重要的話跟你說。”拖着他就要進去置物間裡頭。
蘇昕趕緊拉住九娘:“不行,我哥哥要陪客人去前面了,九娘你跟我回暖閣去。”
蘇昉和陳太初看着兩個糾纏在一起的小娘子,有點納悶。
九娘推不開蘇昕,只能哀求她:“蘇姐姐,你讓我同阿昉哥哥說幾句話。”
邊上傳來一把柔和的帶着詫異的女聲:“你要同阿昉說什麼?”
蘇昕立刻鬆開了九娘,福了一福:“伯母安好。”覺得自己的心快停跳了。
九娘一擡頭,見剛剛重整好妝容的王瓔,身後跟着她那位謙卑的乳母。
蘇昉和陳太初也退後幾步行了禮。
王瓔疑惑地看看置物間打開的門,臉色瞬間蒼白了起來,同乳孃交換了一個眼神問:“阿昕,你和九娘剛纔去哪兒了?”
蘇昕下意識搖搖頭。九娘衝到王瓔身前,嚇得王瓔退了一步,雙手趕緊護住腹部:“怎——怎麼了你?”
九娘內心翻騰,她難以壓制內心的惡念:你敢動我的阿昉,我現在就讓你血濺五步!王瓔見她小臉上神情莫測竟有些猙獰,又退了一步。
蘇昕卻大喊了一聲:“娘!娘——!”
衆人一看,卻是史氏帶着女使從正廳來了。史氏看着她們一愣,才溫和地問王瓔:“大嫂,娘看着你出來了這麼久還沒回去,讓我來看看你。你剛纔臉色不大好,要不要請大夫來看一看?”
王瓔好不容易纔笑着搖頭:“謝謝弟妹,我方纔有些胸悶,大概是屋子裡人多的緣故,出來走了走好多了。這就過去。”她看了看九娘和蘇昕:“正好也把她們兩個帶過去。”
九娘看着史氏,忽然想起自己小產的那日的錐心刺骨之痛。當時史氏跑進來一看到她倒在血裡,平時話少木訥的人,竟立刻拿了條棉被將她一裹,背起她就朝百家巷巷口的周氏醫館跑。大夫說幸虧她當機立斷,才救治及時。
九娘再看看王瓔護着的小腹,垂頭後退了一步。蘇昕趕緊牽住她的手,緊緊捏着,小手裡汗噠噠的。
王瓔和史氏說這話朝正廳而去。身後突然傳來尖細的聲音——
“舅母!你害怕阿昉哥哥疑心你什麼!”
蘇昕的頭瞬間炸開了,她艱難地看向身邊這個矮妹妹……這裡還有外人和僕從呢……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涌了上來。
王瓔霍地轉過身,臉上血色全褪。她聽見了?她聽見了!史氏的臉色大變,她看了一眼九娘和女兒的神色,轉眼看向王瓔的眼神一改平時的溫和瑟縮,竟像刀子似的。
蘇昉卻一臉平靜地看着王瓔。王瓔只看了他一眼,就覺得渾身發抖起來,大郎知道了嗎?他肯定知道了。
陳太初默默地下了廡廊,退到西側的小花園垂花門處,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置物間的槅扇門忽地吱呀地響了一聲,廡廊下的空氣似乎被凍住了。
九娘上前一步擡頭問:“舅母,什麼叫死人能說什麼?誰是死人?能說什麼?我不懂——”
“啊——”的一聲尖叫,卻是王瓔身子一軟,就往地上癱了下去。她的乳母顧不得其他,趕緊抱住她對史氏哭着:“二夫人!二夫人!我家娘子懷着身子呢!”
史氏艱澀地開了口:“先送她回房吧。”
廡廊下再度安靜時,史氏折返回來,蹲在九娘前面,摸了摸她的小臉:“九娘啊——我是你二表舅母。”
九娘點點頭:“二表舅母。”
史氏臉上有些悲傷有些憂慮:“以後你要記住,要是偷偷聽見別人說什麼,藏在心裡,別說出來。”她頓了頓:“這是爲了你好。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記住了嗎?”
九娘點點頭:“記住了,二表舅母,謝謝你。”謝謝你,真心實意地謝謝你。
蘇昉蹲下來,看看九娘又看看蘇昕:“你們倆都聽見什麼了?和哥哥說說。”他看看史氏。史氏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們三個進去說,二嬸等在外面。”蘇昕本來要哭出來,聽母親這話才吸了吸鼻子點點頭。史氏朝蘇昕點點頭:“去吧。”
三個人進了置物間。蘇昕極快地把她和九娘剛纔偷聽到的話複述了一遍,擔憂地問蘇昉:“哥哥,你說我們要不要和大伯還有婆婆說?大伯母以前生病去世會不會和你姨母有關呢?對了,她會不會是想要對你做什麼不好的事?大伯母以前身邊的晚詞晚詩姐姐會不會知道什麼?要不要去找她們?”
九娘屏息等着。蘇昉仔細地想了想,卻搖了搖頭:“阿昕,九娘,你們不要再和任何人說這件事。聽話。”看着兩個小娘子疑惑不解的眼神,蘇昉說:“晚詩晚詞姐姐的事,我爹爹說是有很特殊的隱情,現在不便讓我知道。我孃的事,我會繼續追查下去的。可惜並沒有確實的證人證物,姨母她——又有了孩子。至於我,姨母她不敢拿我怎樣。你們放心。”
九娘愣了愣,蘇瞻早就知道晚詩晚詞的事?她思忖了片刻,搖頭說:“阿昉哥哥,我婆婆常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這個姨母肯定不是什麼好人,既然她不是好人,也許就會做壞事。你不如住到我家來,我娘早就給你準備好了屋子和僕從了,說了讓你儘管去住,住到什麼時候都行。等你長大了,你姨母再有什麼壞心也使不上力氣。”她側過頭問蘇昕:“蘇姐姐,你說呢?”
蘇昕猶豫了片刻,沒做聲。她自小隨爹孃和伯伯伯母一家住在一起,特別親密。爹爹外放了幾年,她好幾年沒見到哥哥,心裡也十分想念,可她一點也不喜歡溫柔的王瓔,她喜歡以前那個大聲笑,會在自己臉上不停親香香的大伯母。爲了逝世的大伯母,爲了哥哥的安全,蘇昕用力點點頭說:“哥哥你就常去孟家住吧。我會替你看着你姨母的!你一回來我就告訴你她都做了什麼!還有我娘!我娘會看住她不讓她做壞事!”十歲的小人兒把自己當成熱血捕快,想要盡力幫助哥哥。
蘇昉笑着摸摸她倆的頭:“好!那你們也要替哥哥保守好這個秘密,記住了。”蘇家的事,他的事,孃的事,他蘇昉一力承擔。
***
這一場暖房宴,熱鬧隆重。程氏心滿意足,呂氏不是滋味。王瓔卻因爲身子不適,再沒有露過臉。
臨別,蘇昕抱着九娘在她耳朵邊悄悄地說:“你可要守住我哥哥的秘密哦!”朝她手裡塞了一樣東西:“我哥哥送給你的。拿好了!”
心神恍惚的九娘隨着牛車離開蘇府的時候,七娘拍拍她的手:“你拿個又破又舊的傀儡兒做什麼?!”
九娘握緊了手中的傀儡兒,垂首不語。
是夜,蘇府的書房中。
蘇瞻眉頭微皺,桌上油紙裡的鱔魚包子還冒着熱氣。他打開油紙,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吃完了包子,起身去後面洗了手,出來在書房裡來回踱步。
高似垂首靜立在下首。
“孟三幾時回京?”蘇瞻突然問。
“約莫這個月底就能回來,王氏長房的絕戶具結書已經在眉州州衙登記在冊了。”高似輕聲說:“這些日子裡,王氏各房都給孟三郎送了許多東西,他都退了回去。五房甚至有意將一個庶出的小娘子許給他做妾侍,也被他回絕了。”
蘇瞻吸了口氣:“有阿程在,他是不敢收的。長房名下的那些人怎麼樣了?”
“這兩年,陸續記到長房名下的有三房四房和七房的三位小郎君。月中都修了族譜,這三人改記回各房名下去了。原先長房的部曲和家奴,都被遣散了,聽說孟三郎要帶人回京見大郎,倒回來了二十多個。只是,中巖書院的事還沒能辦成。”高似擡了擡眼。
蘇瞻走回書案前,提筆寫信:“眉州之難治,不在於民風彪悍,而在於士紳之家皆有律法之書,這州官糊塗,倒叫有心之人鑽了空子。你跟孟三說,我已經寫了信給岳丈,王七郎不日就會將書院的地契信物一概交給他。”
高似一愣:“是,相公。因已登記了絕戶,長房的財物田地,分爲三份,兩份充公繳上州衙,先夫人所得的那一份,名下田產不足四千畝,財物只餘八千貫了。”
蘇瞻頭也不擡:“甚好,九娘生前給了王氏三千畝良田做祭田,這些祭田可還在宗族家廟名下?”
高似搖頭:“並無。都分在各房名下了。”
蘇瞻扔下手中的筆:“鳥爲食亡,人爲財死。祭田永免賦稅,是一族興旺之根本。他們卻只看得見眼前小利,難怪當年岳父大人堅決辭去族長一職,青神王氏從此休矣。我蘇氏一族和王氏百年相交,也可止於此了。”
高似沉默片刻才問:“今日後院裡的事?”
蘇瞻搖搖頭:“大郎是個聰明的,未免想得太多了些。十七娘雖有私心,卻決不至於對九娘下手。何況當年有你盯着呢。只是這孩子稍後恐怕要搬去孟家住了。我讓孟三去處理長房的事,他們也就知道了我的意思。就算十七娘嫁給了我,我也還是長房的女婿。也好讓青神王氏知道,他們做的那些事,我的確很不高興。”他頓了頓才略帶苦澀地問:“阿似,昔日九娘笑我無識人之明,易輕信他人。張子厚也好,王氏一族也罷,我這些年難得有失誤之處,一有失誤,卻牽連甚廣,甚憾。”
高似沉默了半晌,才笑着說:“先夫人目光如炬,小的深爲敬佩。相公當年也是爲了大郎着想,畢竟青神王氏是大郎的外家。這絕戶,幾近出族,哪有沒有外家的郎君能在朝爲官的呢?只一個孝道,就說不過去了。”
蘇瞻苦笑着,片刻後才又想起問:“錢五回來了沒有?泉州的事查得如何了?”
作者有話要說:注:
本文絕戶的繼承方法,按照《宋刑統戶絕資產》來,若無兄弟,在室女可以全部繼承家產,出嫁女可以和兄弟同分財產(比例比較小,有個一千貫以上和一千貫以下的區別。)但如果是絕戶,只有出嫁女,那麼超過一千貫的財產,政府要收掉三分之二。所以爲了避免家族財產的流失,像文中王氏一族,採取不申報絕戶、族譜上記載男丁到長房,都是爲了保住財產不被官府繳收。像九娘爹爹這樣,不肯過繼孩子到長房名下,就意味着選擇了絕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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