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聽了張子厚之言,蘇瞻反笑起來:“我蘇和重的功過是非, 自有後人評判。你的私心, 卻也該收斂一二。陛下問你我何罪之有, 你是不是要答莫須有三個字?”

張子厚笑得人畜無害:“多謝蘇師兄教我,莫須有三個字甚妙。不過蘇師兄一貫自詡爲君子。君子懷德, 小人懷土。師兄爲何貪戀汴京, 不肯前去儋州?那未開化的南蠻正需要師兄前往安撫,平定南疆,利在千秋,日後蓋棺論定, 纔是一件大功勞。我一片苦心師兄竟不領情, 可惜可嘆。”

“君子懷刑,小人懷惠。我無罪無失, 爲何平白要流放三千里而令兄弟子侄蒙羞?不過還要多謝你了,若不是你這般睚眥必報咄咄逼人,諸位臣工也不會憤然彈劾你。”蘇瞻冷眼看着九娘:“一手豈可遮天?”

兩人針鋒相對,倒有昔日朝堂上你來我往之勢。九娘在一旁將張蕊珠的意圖說給了蘇昉聽,聽到蘇瞻意指自己,便停了下來, 轉頭和蘇瞻對視着,神色平靜。

從什麼時候開始, 這個男人在自己心底再也不會牽動一絲一毫的悲喜了?甚至他在自己心底連一絲一毫的地位也沒有了。他再怎麼語帶機鋒, 她也不在意。前世她是他的妻子, 他並未真心喜歡過她, 這世她做了他的表外甥女,他依舊看她不順眼。其實,比他強的女子,他都不會喜歡。王玞最大的錯,便是幫他,越幫他,他心底那根刺越刺越深。

蘇昉上前一步:“爹爹,張氏處處僞裝,臨你字樣,僞造書信,幫助趙棣逃出汴京,連祖母都失望之極,爹爹何需親涉險地去保她性命?還請爹爹三思。”

蘇瞻看着蘇昉,久久不語,張蕊珠所作所爲,他怎會不失望不心痛不憤怒。只是想到三姐,心有不忍。

“阿昉——”

蘇瞻嘆了一口氣,心中鬱燥越發揉成了一團:“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她做錯事,是因爲無人好生教導才走歪了。但你看高似欺騙爹爹和你孃親許多年,狼子野心,破秦州,殺人無數,將陳家逼上死路。一朝悔悟,陛下竟收留他在身邊,用之不疑。他死後,陛下又殮其屍首,將他靈柩寄於開寶寺,宮中每年都會有人來祭奠他。我們今日會來看他,都因一個仁字。如今蕊珠幡然醒悟迷途知返,願將功折罪,我們是她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又怎忍心漠視不理?天下間,孰能無錯?何況她還有孕在身,胎兒尚未出世,又有何罪?同樣是走錯路的人,爲何你們厚此薄彼?寬待外人,卻不肯放血親一條生路?”

蘇昉胸口起伏不定,卻無言以對。被他說來,不幫張蕊珠倒成了他們的不是。

九娘移步上前,輕輕拍了拍了蘇昉的手臂,對蘇瞻柔聲道:“表舅所言極是,只要張氏盜出虎符,開城歸降,趙棣日後被軟禁於宗正寺,她亦能與之偕老,安然生下孩子,撫養他長大。她們雖不再是趙氏宗室,卻也能平安度日。可她爲何要弒夫求榮呢?因爲趙棣活着,她和她的孩子便只能做一輩子被軟禁的庶民。而趙棣死了,她卻因爲救表舅你於水火之中,能大歸於蘇家,甚至還有機會改嫁富貴人家。她和高似不同,和兆王不同——”

“高似的生和死,對和錯,從未顧念過他自身。他自盡贖罪,因他對元初大哥,對秦州軍民,對昔日同袍,甚至對錶舅你和表舅母,對六哥,皆心懷愧疚,他早有一死以謝天下之決心。他的死,令人扼腕。兆王之死,爲替趙元永留一線生機。”九娘語氣黯然:“即便是阮玉郎這樣狠毒的人,臨終還會爲趙元永着想,寧可他恨自己也不要他牽掛自己,不讓他也走上那條不歸的復仇路。可張蕊珠,卻要殺了最親近的人,爲的是日後她自己過得更好。她既蠢,也壞。”

蘇瞻冷哼一聲:“我說一句,你便有十句來答,真正好辯才。她是難產下地的,難免不聰明。但人性本善,她身爲女子慌不擇路,只能求救於蘇家,也是人之常情。再說這些不過是你妄加推測的而已,她若有你這般有遠見,何至於爲情所困淪落至此?”

想到兩個外甥女,都嫁給了皇子,命運卻如此不公。眼前少女從孟家庶出三房的庶出女兒,成爲一國之後,獲得皇帝盛寵,太后信任,朝臣擁戴,心機手段之厲害,毋庸置疑。

蘇瞻胸口堵着的邪火終於忍不住發作出來:“你年幼之時便知道討好幾個表哥,和陳家議親時也不忘和陛下親厚,藉着阿昕身死,棄陳家就皇家。這等狠又準的手段,蕊珠若能學到你三分,也不至於有今天。”

蘇昉目瞪口呆之餘不敢相信父親會說出這種話來,嘶聲喊了一句:“爹爹你——?!”

蘇瞻立刻驚覺自己失態,冷哼了一聲閉口不言。

九娘深深地看着蘇瞻,汴京蘇郎,謫仙般的人,溫潤如玉,君子風範,她重生後甚至還將他當成一個多情誤她的君子看待,前幾日還勸說張子厚莫要再爲難他。他爲百姓做過的一樁樁事,她都還記得。可如今突然在他身上看到了四孃的影子,他的過往一切好的那些,如泥塑一般裂了開來。

他何止比不上六郎?便是阮玉郎,他也望塵莫及。這般的心胸,藏了多年,其實細微之處何嘗沒有顯露出來?前世他曾經隨口問過她和張子厚在書院可親近,曾經問過她在家裡都看些什麼書,曾經問過父親的札記手書都寫些什麼。曾經因爲阿昉進學讀書寫字爭執過多次。只是王玞眼盲心瞎,一頭紮在男女情愛之中,竟看不到他這種陰暗的心思。

九娘輕笑了兩聲,她雖然吃驚,雖然頓悟,卻一點也不生氣也不難過。唯一可惜的是阿昉,但也好,阿昉也能徹底看清他端方正直的面孔下究竟是怎樣的心思,即不能親近,不如徹底遠離。向太后所提阿昉尚主一事,倒再也無需顧忌他了。

“言已至此,多說無益。”九娘福了一福:“人再有心機和手段,也裝不了一輩子。表舅保重。”

她轉向蘇昉:“阿昉表哥,還請隨我入宮一趟,娘娘有事宣你去慈寧殿說話。”

蘇昉深深吸了口氣,猶豫了片刻,微微躬身對蘇瞻行了一禮,跟着九娘出了大殿。

香早已成灰,香味猶在,大殿中恢復了平靜。蘇瞻心裡空蕩蕩的,他怎麼會說出那種話來,大失分寸,但懊惱已晚。阿昉的眼神——

蘇瞻閉上眼,深呼吸了幾下,再睜開眼,張子厚的臉近在咫尺。

他驟然退開兩步,皺起了眉。

張子厚卻忽然捧腹大笑了起來。

蘇瞻抿脣不語,正要拂袖而去。張子厚卻笑道:“我纔是個傻子,你怎麼配和我爲敵?阿玞她也錯了許多年,你哪裡是愛那種嬌柔和順的女子?你只是愛蠢人而已。阿玞那麼聰慧的女子,你嘴上說深愛她,其實一直顧忌她嫉妒她。她顯得你無能了是麼?”

張子厚大笑着出了門,眼角卻沁出了淚。他爲何要攔蘇瞻去洛陽,爲何竟想要告訴他孟妧就是王玞?蘇瞻根本不配知道,他就該去和那蠢又壞的張蕊珠死在一起纔是。他早該從九孃的身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