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bookmark

是日, 皇帝駕宿太廟,奉孝宗徽號冊寶於太廟。翌日三更,車駕俱已準備妥當, 岐王率領宗室奉神主出室。趙栩齋於室, 行禮完畢後駕乘玉輅自太廟出南薰門行郊禮。

所幸下了兩日的雪,昨夜終於停了, 早有那軍士和營造的人將沿途的雪掃得乾乾淨淨,鋪撒黃土, 設置了步障。趙梣車駕跟在皇帝的玉輅之後,到了第三日,小人兒已經完全沒了好奇和力氣,又因三日齋戒, 他餓困交加,強撐着在車內坐得端正,卻撐不住眼皮直往下耷拉。待聽到外頭傳來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高呼, 趙梣一個激靈, 擡起頭來。

九娘跪坐在旁,見他實在可憐, 便伸手替他摘了遠遊冠:“到南郊還得走一段路,十五郎不如去後廂再睡一會。”

趙梣眼睛一亮:“可以嗎?”他自從受向太后教導,這等見縫插針的偷懶想也不敢想。

九娘認真地點頭, 替他把祭服也解開了掛到一旁的衣架上, 示意惜蘭拉開馬車後廂的移門。

“六哥特地說了, 能躲躲懶的就要學着躲懶, 只要心誠就好。諸天神佛和祖宗們都明白呢。若是累壞了,大禮的時候倒容易失誤。”九娘笑道。

趙梣連連點頭:“我心可誠了,赤子之心。”

九娘忍着笑和惜蘭把旁邊櫃子裡的被褥鋪了出來,看着趙梣迫不及待地鑽了進去,又把自己的手爐當成湯婆子放到他腳邊。轉過身一看,趙梣幾乎是頭一挨着枕頭便睡着了,小小的縮成了一團,秀致的眉頭還微微蹙着,似乎對這幾日的勞累有點不滿意。

剛安置好趙梣,前頭車窗被人輕輕敲了幾下。

惜蘭推開車窗,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外頭燈火下映着一張汗津津的清秀臉龐,卻是應該侍立在玉輅上的成墨。

成墨塞進來一大包鼓囊囊的物事:“這是官家給聖人準備的。”怕凍着她們,趕緊將窗推了回去。他憋了一肚子的話要替皇帝邀功,還沒找着機會開口,只好掏出帕子拭了拭額頭的汗,豎起了耳朵聽車廂裡的動靜,盼着裡頭那位能體會到皇帝的苦心,也不枉他在皇城和太廟間連夜往返奔波了。

九娘打開來一看,卻是一件不甚醒目的蜀錦玄色大氅,拿在手裡,才見到琉璃燈下牡丹花心織蓮花圖的暗紋隱約光華流轉,捏一捏,蓬鬆細軟暖和,顯然裡頭縫的是狐裘。

“可巧這兩日落雪,娘子兩件大披風都受了潮。”惜蘭笑道:“昨夜薰了一個時辰,摸起來還是沒幹透,陛下真是有心了。”

車窗外傳來兩聲輕咳,成墨的聲音帶着笑意響了起來:“官家替聖人備的這批衣裳,兩個月前就到了裁造院,另外幾件大裘已經好了,可惜是茶花紋和芙蓉葉內織梅花紋的,這件兩個時辰前才從文繡院裡完工,是小人連夜去取來的。”

一口氣說完,成墨有點緊張,聽起來會不會有點是替他自己邀功的意思。

半晌,車廂裡傳來九孃的聲音:“成墨。”

“小人在。”成墨抖擻精神,在馬上微微躬了躬身子,幾乎要靠在了車窗上頭。

“下個月二十四,若六哥得空,還請賜字於我。”聲音平和又溫柔。

成墨趕緊應了,心裡卻納悶得很。他實在不夠聰明,猜不透官家和聖人之間都在打什麼啞謎。官家送畫,聖人回贈一把梳子,倒讓官家高興了大半夜。因這把梳子,官家又送了這牡丹紋的大裘,可收下大裘的聖人並沒回贈香囊之類的物事,卻說要請陛下賜字?有了畫還要字,聖人果然是才女啊。

成墨揚了揚眉,夾了夾馬腹,往前面玉輅去了,心裡想着還是方醫官說的對:官家哪怕只是撅一下屁股,聖人也知道他要放什麼屁。話糙理不糙。

車廂裡九娘修長手指輕輕撫過牡丹花心的銀絲蓮紋,脣角彎彎。她送玉梳,有心藉着《採蓮曲》提醒趙栩那枝白玉牡丹釵,他懂了,特意送來這件牡丹紋的大裘。這兩日她和他雖然近在咫尺,卻無說話的機會,只能遠遠看到對方一眼,可又有什麼要緊。她就在他身邊,他總在她心間。

成墨登上玉輅,侍立一旁,輕聲將九孃的話回稟了,他垂首斂目也能感覺到皇帝的高興勁。那北珠串成的二十四旒發出了珠玉相碰的聲音,目光所及處,皇帝的靴子也稍稍移動了一點。

趙栩手中的玉圭也微微動了一動,他上半身更加挺直了一些,看向遠處的天邊,天微微亮了起來。

臘月二十四,阿妧生辰,看來孟家要在那天替她行笄禮。她請自己給她取表字。趙栩只覺得背上滲出了一層薄汗,平生所學,千萬個字詞在腦海裡炸了開來,卻一時想不到合適的。

阿妧屬意誰做正賓呢?他若是開口,太后應當也很樂意,只不過阿妧恐怕會更屬意舅母一些。有司和贊者,總歸是六娘和阿予。若是要插那枝白玉牡丹釵,阿予做有司更合適。可他又不太捨得把白玉牡丹釵交給舅母在三加時加釵。他是想着要親手替她插釵的。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最好是替阿妧重新做一套笄禮用的釵冠。

成墨隱隱覺得皇帝高興過後似乎心事重重起來了。

***

此次郊禮,趙栩早有旨意“務從省約,無至勞煩”,令有司僅保留了禮物和軍賞,其他一概省略。就連太牢祭禮上用的牛左肩、臂、臑折九個、少牢所用的羊左肩七個、犆豕左肩五個都被減成了牛腥體肩三個、臂上臑兩個。但這畢竟是他登基後第一次郊禮,還要奉先帝孝宗徽號冊寶於太廟,因此服冕、車輅、儀物、音樂緣神事者皆不可廢。

繁複的禮儀完畢後,御駕迴轉青城,在端誠殿接受百官稱賀。待門下侍郎奏請回宮,大隊人馬簇擁着御駕回宣德門。入了宣德門,趙栩降輅去幄次換了常服,再乘輿往宣德門接受羣臣和各國使臣的稱賀。這冬至三日大禮纔算完畢。

過了冬至,兩府便宣佈了京畿路官制變法細則,跟着蘇昉協理國子監,和禮部一同定下制科試題,呈送趙栩定奪。

除卻官制變法和制科兩件大事,令趙栩日夜連軸轉的還有各地戰事。天寒地凍,飛奴早已無法及時傳信。急腳遞軍士每日自京城往各路飛馳而去的近百人,各路大軍的軍情急報也如雪花般發回樞密院。

由於北地已入寒冬,西夏和契丹、女真各地戰事都即將進入膠着狀態。因已接到契丹求和的上表,章叔夜奉密旨,在兩國邦交未定之前親自率領五萬大軍,以“護送”爲名,將剩餘不足萬人的契丹軍士逐回瀛洲和莫州一帶,跟着便依靠河間府,在莫州城外陳兵,擺出了欲收復燕雲十六州的陣勢。

耶律元熹衡量局勢,立刻下令趙國境內的契丹軍士一概退回燕雲,若有抗旨者殺無赦,更派出越國長公主耶律奧野,率領三百餘人的使團入汴京稱賀獻禮。張子厚收到上表,拖拖拉拉,於冬至後纔派鴻臚寺少卿帶着一個百人使團慢悠悠往上京出使,約莫要來年寒食節才能走到上京。

就在叛軍先前退至河間府時,女真的八太子率領重騎兩萬,自黃龍府出發,經東京往大定府欲接應完顏望部敗軍,在中京道遭遇契丹和室韋部的重騎堵截,邊應戰邊往南再想走南京道時,竟又遇到神出鬼沒的章叔夜大軍,女真這支援軍被契丹和大趙聯手打了個落花流水,最後逃回東京的僅三千餘人,哪裡還顧得上苟延殘喘的完顏望敗軍。契丹重騎於風雪中紮營於東京城外,意欲收復東京,更劍指黃龍府。章叔夜揮師返回河間府,正好遇到日夜兼程匆匆而至的耶律奧野一行。

高麗殘兵被陳家軍追擊數月,比女真軍更爲慘痛,最終劫盜了不少漁船逃回黃海,卻又遇到暴風雨。這次入侵大趙的戰事,高麗最終一敗塗地。隔海相望的平安王朝見有機可乘,堀河天皇放下了親生父親白河法皇的十多年恩怨糾纏,由攝政藤原師實率領水師北上朝鮮海峽,佔領了高麗南部近二十個州縣離島。

陳元初的戰報每日不經樞密院直送宮中趙栩手上。梁氏和李穆桃相爭激烈,雖然入了冬,戰事仍然未停。陳元初親自帶領三千輕騎,裝扮成卓囉和南軍司衛慕家的家將,時不時給梁氏的後軍燒上一把火或是劫走幾十車糧,平衡着樑李之間的勢力。秦鳳軍軍中變法已順利推行,裁軍後只餘九萬精兵,正養精蓄銳準備過年,待來年春天坐收漁翁之利。

眨眼便到了賢良大科的日子。因其他各路還未開始變法,只有西京洛陽和東京汴梁開設了制科,竟引來了遠近各地的一萬三千餘名士子、官員報名,把洛陽和東京的所有正店腳店的客房一搶而空,各大寺廟道觀也擠滿了前來參試的人。

此時的洛陽,蘇瞻和趙昪亦是日夜忙碌,常通宵不歇。孟存也已經好幾夜未眠,他所操心的除了制科一事外,還有窩在後苑裡的那根心頭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