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番外

何處春深好, 春深泮水家。

陳太初自汴京往西, 過京兆府沿着渭水一路西下, 沿途皆綠,因還未到春忙時節,田野裡農人稀少。官道兩旁野花叢生, 過往商旅皆不急着趕路,倒有幾分踏春的意味。

自京兆府開始, 已處處可聽聞趙栩壺口脫險的逸事, 口口相傳早已變了模樣。只在咸陽、寶雞的兩處驛站裡,陳太初已聽到“五彩祥雲托住了官家”、“河神現身”,甚至“鯉魚仙子愛慕官家暗中庇佑”許多個不同的版本。

離了陝西進入隴南,驛站裡議論大多變成了陳太初陳元初兄弟戰秦州。手足情深, 孤身涉險,智奪秦州,繪聲繪色如說書人親臨現場一般。也有那從東而來往秦州去的客商, 爲了表示自己對陳家軍的熱愛, 將陳太尉神兵天降,汴京城力保不失說得天花亂墜, 更把陳太初火燒女真艦說成了千里眼順風耳神乎其神,令驛站中過夜的一衆官民聽得如癡如醉,也無人質疑, 紛紛擊案叫好。

待四月初看了石門夜月, 涉過麥積煙雨, 便到了秦州城外, 山上山下的油菜花剛剛盛放,田一畦畦一壠壠綿延數裡,間中夾着翠綠如玉的春麥梯田。倒讓陳太初有種時光倒流又過早春的感覺。

城門口人頭洶涌,適逢秦州酒務開釀新酒,將酒庫所剩陳酒折價賣往西南各路。各縣鎮十八處酒務的官員俱在場,指揮者騾車牛車魚貫而出。秦鳳軍中的廣銳馬司負責押運,幾名副將遠遠看見陳太初一行人,策馬過來,定睛細看,大笑着呼喊起來:“二郎回來了——是陳二郎回來了——快讓路給二郎!”

陳太初笑着一一抱拳行禮,卻吩咐親衛和家僕們將馬車趕至一旁,讓酒務車隊先行。

兩百多輛車慢騰騰出了城門,陳太初臉上並無一絲不耐。軍中歷來是官酒的消耗大戶,秦州去年戰事頻繁,四月釀的酒一直存在酒庫裡,西夏人佔秦時喝掉了一些,沒想到轉眼一年,竟然還剩下這許多陳酒。

歷來秦州除馬市、茶市、鹽市外,收入最豐的就是酒務。大趙三百多個州,一年酒課入千萬貫,而年入三十萬貫以上的,只有開封、杭州和秦州。在這次變法中,朝廷鼓勵南貨北運,國貨外運,在漕運、官道水陸運輸上皆給予商人許多便利,卻牢牢掌控着鹽業、茶、酒三大行業。看來去歲秦州的酒課只怕沒收到什麼錢,也怪不得張子厚想方設法要從民間富商身上拔毛。

富民強國,究竟是先富民再強國,還是先強國再富民?陳太初不由得感嘆趙栩任重而道遠。

酒務的官吏和押運的禁軍們紛紛涌上來和陳太初打招呼,不少人直接一口秦州話,都當陳太初也是秦州長大的一般熟稔。

“元初在蘭州還沒回來。”副將趕緊告訴他。

陳太初笑着點點頭。

“二郎拿幾壇酒回家去吧,陪魏大夫好好喝幾杯。”太平監的監事笑眯眯地說,卻已經往他懷裡塞了兩壇酒。

陳太初笑着道謝,和衆人一一道別,上馬入城。等着出城的百姓高聲歡呼起來,夾道相迎。

街巷中小兒奔走,高聲呼喊:“二郎回來了——陳二哥回來啦——”

有身穿布衣的小娘子追着他喊:“二郎,替我給元初帶個香囊——”引來一片善意的大笑。

陳太初抱着兩壇酒,一路微笑着點頭示意,眼睛卻有些發澀,心頭有什麼輕輕落了地,生了根,發了芽。

是的,他回到秦州了,這是他孃親的故土,兄長不肯離開的地方,更是他出生的地方。他不是來探親的,不是來出征的,不是來收復故土和營救兄長的,他回家了。

這一剎,陳太初全然明白了,大哥他不願去汴京,不願離開秦州,一定也是和他此時所想相同吧。這裡是他的家,是他的城。

秦州,曾傳說天河注水,在漢朝時也名天水,如今不只是秦鳳路重鎮,更是趙姓郡望。因此大趙也稱作天水一朝。自太-宗韓相始,隴西屢出宰執,京城朝堂上曾有半數文武官員出自隴西。

可就是這樣的趙姓郡望,他三歲離去,如今歸來,秦州父老依然叫他二郎,彷彿他昨日纔出的門似的。

爹孃一直想要遠離朝堂,遠離京師,想要回來的地方,也是他陳太初的根。

“我在羽子坑等你。”

小魚她一心要回到秦州來,不是因爲曾經和他做過鄰居,不是因爲陳家,不是因爲魏家。因爲這裡是她的家。

***

羽子坑的垂柳依依。陳太初躍下馬來,將酒罈交給隨從,上前幾步,朝門口站着的二老行跪拜大禮。

魏老大夫趕緊扶了他起來,笑得鬚眉皆顫:“回來就好,行什麼大禮。”

姚氏卻嘆道:“嬌嬌怎麼還不回來呢,還有我寶貝心肝的小外孫女幾時能讓外婆看上一眼哦。”

魏老大夫笑道:“又囉嗦個沒完了?要不你索性跟着二郎去京城住上一些日子算了。”

姚氏搖頭道:“好了好了,我不囉嗦了。”

陳太初攙扶着姚氏笑道:“過不了幾年,爹孃也要帶着妹妹回來了。外婆放心。”

魏老大夫眼睛一亮,卻摸了摸自己的白鬍子:“天下才剛太平,朝廷用得着你爹爹,回這窮鄉僻壤作甚?”

祖孫三人慢慢進了屋,外頭近百陳家親衛忙着往屋裡搬各色箱子盒子袋子。

***

夜幕低垂,陳太初陪二老說了許多小五的趣事,才請安告退。回到房中將隨身行李整理好,明日奔赴蘭州和元初會合。天下方太平,可若要長久太平,少不得還要征戰四方。

屋裡沒有漏刻,外頭也沒有打更人。陳太初竟不知道時辰了,走出去到院子裡,新月如勾,看月相已經過了三更。

他撩起直裰下襬,飛身躍出後牆。七八個夜裡當值的親衛嚇了一跳,卻見他擺擺手,消失在垂柳林中。

憑着神識初開時的記憶,陳太初很快便找到了離得不遠的穆家舊宅。

一豆燈火,將一個少女的側影投在窗紙上。

陳太初靜靜看着那扇窗,似乎新換過了窗櫺,上頭雕着荷葉魚紋。

他跳下院牆,往牆角望去,果然那裡也有一口井,旁邊兩小塊菜地。

和他記得的不一樣,這兩塊菜地似乎種了油菜,開着金黃的花,在月色下也看得真切,一股又香又有點臭的菜花味,隨着夜風一陣陣的撲來。

木門還是舊舊的。陳太初走到門口,沒有猶豫,也沒有敲門,伸手輕輕推了推。

吱的一聲,門開了。

窗口羅漢榻上的少女正低頭咬斷手中的線,聽到聲音擡起頭來,見到他,笑得眉眼彎彎。

“太初?你回來了。”

彷彿他們還是幼時的青梅竹馬,從未跨越過十多年的歲月,從未相隔數千裡的距離,也從未有過失智和失憶。

彷彿他只是尋常的早出晚歸似的。

早間迴歸故土在心底發的嫩芽,驟然瘋長,忽地開出花來,就如白天那條大道兩邊疏朗高大的梨花樹,輕盈雪白,如蝶如雪。

陳太初拍了拍直裰下襬,似乎要撣去外邊的塵土,笑着點頭道:“我回來了。”

何處春深好,春深泮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