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6.番外

元煦二十三年的冬至, 汴京大雪。

明日就休朝封印,首相張季甫依然在視察開封府各處福田院慈幼局的防寒舉措,臨近黃昏時他心中一動,調轉馬頭,出城往開寶寺祭奠故人。

今年中元節他還在洛陽, 未能趕回來替她點燈上香, 朝務繁忙,幾個月一晃而過,再過兩天就是她的生辰了,屆時天下人共慶皇后聖壽,他不能欠了阿玞這一回。

上了廣備橋, 人跡罕見。大雪滂以飄, 冷氣充層霄。馬鬃早已雪白一片, 一旁的隨從低聲問:“相公,風大雪大, 可要返程回府,明日坐車再來?”

“無妨,今夜宿在開寶寺就是。”

張子厚擡手用風帽擋住口鼻大聲道, 語畢連着咳嗽了好幾聲,冷風颳進咽喉裡,刺痛得厲害。他夏日裡在洛陽時貪涼,用多了冰, 入了秋開始咳嗽, 竟斷斷續續咳了三個月, 畢竟也已經六十多歲了,哪裡比得上壯年時經得起折騰。官家和聖人垂詢了好幾次,也派了院使方紹樸帶了幾個大方脈的醫官會診,換了好幾次方子,無非都是需要將養着。但今年蘇昉初拜相,他還想趕在這身子骨不行之前將平生所得皆交給她的兒子,哪裡歇得下來。請辭的摺子年初就寫好了,只待過年蘇昉穩下來就遞上去。

馬兒行得慢,風雪漫天,在灰濛濛的空中,把他們一行二十幾人漸漸吞噬。張子厚卻絲毫不覺得冷,回首大趙中興的這二十三年,心潮起伏。

自元煦帝趙栩登基以來,文治武功威震天下。元煦九年春,西夏內亂,攝政長公主李穆桃被幼帝及樑太后餘黨伏擊於宮中,目盲失聲,身受重傷,被心腹拼死護衛逃出興慶府,往蘭州向神武大將軍陳元初求救,雖得救治,雙腿仍廢,不良於行。夏末秋初,官家趙栩允西夏攝政長公主李穆桃之請,由神龍大將軍威武侯陳元初率三十萬西軍攻入西夏興平府。元煦十年,西夏亡,諸州納入大趙版圖。

西夏亡國後,殿帥太尉陳漢臣三番上表歸田。帝后不捨長安郡主,將陳長安接入宮中教養,陳漢臣辭官往秦州,汴京十萬百姓傾城而出,送出三十里。孟在孟伯厚接任樞密使,章叔夜同年入樞密院,年僅三十三歲,成爲大趙歷年最年輕的使相。

元煦十四年,忠勇將軍秦幼安率河東路河北路大軍,聯合契丹三十萬鐵騎,滅女真完顏氏於長白山下,混同江爲界,東部南部歸屬大趙,西部北部歸屬契丹。大趙和契丹仍然結兄弟之盟。

元煦十七年,在大趙的暗中支持下,倭國滅高麗,獻開京以北給大趙。爲安撫吐蕃大理等鄰國,大趙選宗室貴女七人,允吐蕃大理國王及王子遣使往汴京求親。

他張子厚能經歷這樣的盛世,此生足矣。

開寶寺的山門近在眼前,張子厚迫不及待地揚起馬鞭。每次來,他才覺得自己不是孑然一身,才覺得離她那麼近那麼近。

***

長明燈亮起,已經做完晚課的幾位僧人雙手合十,躬身行了禮,便退了出去。榮國夫人王氏的靈柩早在幾十年前被蘇家運回眉州落葬,這邊早已沒了牌位,只有近百長明燈爲她長燃。

“替蘇氏也添一盞燈去罷。”張子厚轉頭吩咐身邊人,掏出帕子捂住嘴又咳了兩聲。

隨從習以爲常地躬身應了,追着衆僧去了。聽到招呼,落在後頭的兩位僧人停了下來,行了禮帶着他往東殿走去。他們也並不訝異,東殿供奉着被追封爲寧國夫人的陳蘇氏,多年來太尉娘子、張相公、新拜相的小蘇相公甚至宮中的貴人,年年清明、中元、冬至都會親自或派人來添香火和點長明燈。雖然陳太初三個字已只能在道家典籍中見到,但陳蘇氏的香火依然鼎盛。

燭火噼啪的聲音更襯得大殿中空曠寂靜。

張子厚仰首看着長明燈許久,才走到案前,將剛剛敬獻的果子擺擺正。

“阿玞,真是對不住,中元節沒能來看你。”

他寬袖細細拂過案邊,才發現並不是灰塵,只是沾着些許金漆。張子厚失笑道:“三十三年了,我老眼昏花至此。”

案前地上的蒲團有些硬邦邦的,張子厚盤膝坐了,如往年一樣細細絮叨起來:“還沒告訴你,寬之這個尚書左僕射今年倒做了好幾件大事……”

隨從給寧國夫人添了長明燈,在大殿門口停了下來,聽到裡頭話語聲,便輕聲讓人去安排留宿一事。

“你只管放心,寬之行事果決,這幾年科舉入仕的十有三四倒是他的門生。如今孔孟之道已成了治國之本,寬之育人十年,功在社稷。”張子厚咳嗽越發頻繁起來,歇了片刻才笑道:“我那年來,還發愁寬之尚了公主不能在仕途上大展身手,不想四公主那般癡情,竟寧可放棄公主封號俸祿食邑。”

他出了會神,原來蘇昉竟然也已經四十歲了。

“對了,寬之的長子明年要行冠禮,他請我賜字。”張子厚心裡說不出的高興:“我還以爲他會請官家或聖人賜字的。”

“我跟寬之說了退隱之心。”張子厚挺直的背彎了彎,臉上的笑意卻藏不住:“寬之真肖似你,他請我去做中巖書院的老供奉呢。”

他自離川,再未回去過,可夢裡無數次重返中巖書院,那個高挑飛揚的王玞,似乎一直也未曾離開過,她躲在樹上,立於湖邊,百無聊賴地在山長書房外轉圈扯花瓣,一顰一笑,瞪眼挑眉,皆清晰無比。

宮中那母儀天下的孟皇后,不是他的阿玞。只有寬之心中的她,纔會和他心中的阿玞是同一個人。

“對了,今日我在開封府衙遇到皇太子了。”張子厚神情柔和:“真是奇怪,你記得我告訴過你麼?皇太子倒像足了你,一雙眼能看到人心底,去年做了太子後越發勤奮了,日後定然也是位明君。官家說等太子冠禮後便要傳位給他——”

張子厚笑意漸深:“寬之在朝中待我極爲尊重,我又能教導皇太子多年。明年去中巖,我也算極風光的了。你放心,我不會給老師丟臉的。”

所有和她有關係的人,無論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他都盡全力了。他們也都念着他的好,執禮甚恭。未嘗不是上天垂憐他,給他的一份回報。

***

一代名臣張子厚於元煦二十三年臘月二十三凌晨於開寶寺溘然離世,無妻無妾,無子無女,卻含笑而逝。

皇帝趙栩延遲封印三日,攜孟後親往開寶寺拜別。

張子厚死後極盡哀榮。宰執蘇昉使相孟在共同爲他治喪,京中弔唁行禮者逾萬,百姓官員失態痛哭者比比皆是。

帝親自書寫神道碑,賜諡“忠獻”,配饗太-祖廟庭,列爲昭勳閣功臣。

***

張子厚睜開眼,日光透過綠紗投在方方正正的青磚地上,一旁書案上的大肚花瓶中還插着三枝飛鳳來花,一本翻開一半的書籍靜靜地躺着,半明半暗。

他坐起身,這幾年一直痠疼的腰也不疼了,渾身充滿了氣力,會有些暈眩的頭也不暈了。伸出手,細長的手指上指節略突出,但並無斑駁交錯的皺紋。

昨夜他在開寶寺對着阿玞絮絮叨叨了好幾個時辰,竟站不起來,還是隨從將他扶起送往禪房憩息。

心頭狂跳,眼皮也亂跳了好幾下。張子厚慢慢掀開身上的薄被,銀白中褲下是兩隻大腳,右邊的大腳趾趾頭上還有些蛻皮。山裡潮氣重,他來了中巖書院後就有這毛病,離開後纔好了。

槅扇門被敲了幾下。張子厚怔怔地看着,不知如何應答。

門猛地被推了開來。耀眼的陽光撲了進來,帶着一股春日的花香葉香。轉瞬又被一道身影擋去了大半。

“子厚,快些,你要晚了!”蘇瞻笑道。

蘇矚從他身後探頭看了看,正色道:“張師弟快些吧,山長和諸位師兄弟已經都去了池子邊踏春了,聽說今日山長要考我們呢。”

張子厚眯起眼,赤腳下了地。

紙帳上掛着的青色襴衫是不是太素淨了些,他有件杜若色直裰,應該是阿玞她喜愛的顏色。

蘇氏兄弟面面相覷,都笑了起來:“子厚,你將鞋子穿反了——”

張子厚低頭看了看,吸了口氣:“多謝和重,你們先去就是,我稍晚便來。”

不要緊,他來得及。他肯定來得及。

看着他喜笑顏開的模樣,蘇瞻笑着搖搖頭:“好。”

槅扇門再次合上,隔不斷一室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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