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西,金樑橋外,因冬至節,所有店鋪都閉門歇業三天。
一條巷子中,兩邊或坐或蹲或躺着兩三百來個筋疲力盡的潛火軍兵,看上去城西一大半軍巡鋪的官兵都聚集在此了。個個身上帶着水,臉上身上都被煙熏火燎過,這寒冬裡也沒一人喊冷。他們身邊大小水桶、灑子等救火的傢什東倒西歪着。看見趙栩陳太初率衆而來,都掙扎着起身行禮。趙栩和陳太初立刻下了馬,撫慰衆人,一路喊着免禮,快步走進了巷子。
巷子深處,簇擁着不少開封府的衙役和內城禁軍,刑部大理寺還有皇城司的人也都在。幾方官員正圍在一起竊竊私語,感嘆着自己不走運,難得過節卻要來負責這人命官司,遠遠地看見趙栩來了,紛紛整理衣冠,肅立兩側。
趙栩和陳太初和衆官員一邊見禮,一邊步入這個不起眼的小院子。
原先三間正房,一半已坍塌,冒着黑煙,散發着奇臭。所幸早有準備,並未波及鄰里。幾個仵作正在檢驗幾具燒得焦黑的屍體,旁邊排着七八具身中利弩的屍體。那剩下的半邊屋子也早已焦黑一片,被禁軍和衙役們圍着,還無人入內。
陳太初沿着被燻黑的土牆慢慢細查,這院子的土牆上已經裂痕無數,輕輕一推應該就會倒塌,上頭插着數百枝神臂弩專用的三停箭。陳太初伸出手,略一用力,拔出了一枝,旁邊的土塊登時淅瀝淅瀝滾落了一地。
“是神臂弩。”他轉身回頭對趙栩肯定道。
已經有人搬進兩張長桌和幾張官帽椅進來,開封府的文書備好了文房四寶,準備隨時記錄趙栩所言。
趙栩大馬金刀地坐下,環顧四周一圈後,沉聲道:“拆房。要見平地。小心一些。”
那帶隊的禁軍副都頭本來就興奮異常,一聽指令,立刻帶着三十多個禁軍,戴上長手套,去清理那已倒塌的房屋。開封府的衙役班頭也不能放過這立功機會,手一揮,二十多個衙役從另一邊小心翼翼地進入半邊苦苦支撐的房屋裡,開始往外清理。
不多時,官家派人來問了事情經過,二府也各自來人問了一遍,工部派了幫手帶着器具推車過來。那清運廢物的,盤查周邊鄰里的,都進奏院來等消息的,紛沓而至。開封府少尹過來一看,這位親王府尹已經當仁不讓地在幹活了,樂得全部託付給趙栩,自回開封府歇泊。倒是整個金樑橋一帶被圍得水泄不通。
到了午時,章叔夜帶着陳元初和蘇昉也來了。他們進了院子,見院子裡堆滿了焦黑的木樑瓦礫,官兵衙役們忙忙碌碌還在清運,原先的正房已經夷爲平地。
被清理出來的兩架已經燒燬的神臂弩、兩張諸葛連弩正放在趙栩的面前。趙栩和陳太初正彎腰細細查看着。
“這個連弩的箭匣是人爲損壞的。”陳元初看了兩眼就斷定道。
“我們也這麼想。看來阮玉郎是不想這連弩落到我們手中。”陳太初點了點頭:“神臂弩燒燬之前也已經機關盡毀。”
趙栩轉頭問章叔夜:“你去過刑部大牢了?”
章叔夜點了點頭:“小人去見了蔡濤。共審問了三回,一回讓他順着事情說,一回讓他從雙方動手倒回去說,一回小人隨意打亂了問。蔡濤都沒有前後矛盾,說是阮玉郎主動邀約他,要拿回以前託付給蔡濤的半邊印信。大概是要去南通巷交易金銀彩帛。蔡濤爲了戴罪立功,暗中告發到開封府和內城禁軍。”
趙栩深深看了看章叔夜,到底是舅舅手下得力的干將,只從這種審問法子就看得出他不比高似差,怪不得短短兩個月,蘇瞻已經離不開他了。
“蔡濤可見到了阮玉郎本人?”趙栩問他。
“見到了,還一起喝了酒,他和阮玉郎有些特殊的關係,所以絕對不會認錯人。玉郎班的班主跟着阮玉郎來,送蔡濤出門,就被拿住了。禁軍等蔡濤一出院子立刻動的手。”章叔夜謹慎地道:“幸好禁軍也帶了神臂弩,破門而入後才發現阮玉郎持有重弩。禁軍輕傷一十七人,重傷二人。阮玉郎最終抵擋不住,引火**。屋裡大概有些容易燃燒的東西,燒得不可收拾,直到早間才滅了火。”
開封府的左巡軍使和戶曹趕緊上前稟報:“殿下,幸好今日是冬至,各坊巷的軍巡鋪和望火軍人都不敢懈怠,撲滅得及時,纔沒有禍及鄰里。整條巷子早間已經都按照戶籍細細盤查過,沒有發現可疑之人。”
趙栩點了點頭:“潛火軍兵們功不可沒,結案後理當好生獎賞。”
他們四個步入已經夷爲平地的正屋處,周邊地上不少地方還濺着點點黑漆。
“舊說‘高奴縣出脂水’。”蘇昉蹲下身子,伸手刮擦了一下那黑漆,聞了一聞:“這個叫做石油,應該是鄜州、延州境內採來的。阮玉郎果然厲害。”
趙栩和陳太初對視了一眼,也各自蹲下去刮擦了一下那黑漆。
陳元初在那焦黑一片的平地上來回踱步了許久,忽地停在一處,抽出佩劍,蹲下身用劍柄敲了幾下,笑着看向趙栩和陳太初。
“挖開此地!”趙栩毫不猶豫,沉聲吩咐。
不多時,衆官兵敲開地磚,撩開浮土,見下面埋了兩個大箱子。
打開來看,裡頭是各色戲服。趙栩用劍鞘挑出幾件戲服。身邊諸人立刻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幾件華麗戲服下竟然是滿滿一箱金銀珠寶。趙栩凝神看了看,認出有一個黃金花冠是中元節阮玉郎演目連之母時戴過的。他伸出手拿起來掂了掂份量,點了點頭:“一一清點,登錄好了就封箱,連着清單一併送往大理寺去。”
身後十幾人趕緊忙碌起來。
趙栩想了想,讓人乾脆將前院後院的地底下都翻了遍,卻再無所獲,也沒有地道暗門之類。
傍晚時分,那玉郎班的班主發着抖,被帶到趙栩他們面前。院子裡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閒雜人等也都全部退了出去。
趙栩指着眼前兩具焦黑屍體道:“你去認一認,哪一個是阮玉郎。”
班主去到那裡,看了一會,搖了搖頭:“這,這兩個,都不是,都不是!”
趙栩點了點頭讓人掀開旁邊的麻布:“你再仔細看看這裡頭可有阮玉郎?”
班主細細分辨了片刻,指着其中一具:“這是玉郎,這肯定是玉郎。”
“爲何?”趙栩擡起眼,目光冷厲。
“玉郎幼時受過傷,他左腿比右腿要短一些。”班主極力讓自己的聲音不發抖:“這裡面,只有這個的左腿骨頭短一點——”
陳元初“噫”了一聲,隨手撕下陳太初的小半幅披風裹了雙手,蹲下身拽住那具屍骨的雙腿腿骨併攏了一拉。
“真的短——兩寸三分。”陳元初拽着兩根骨頭,歪過頭笑問班主:“平時他走路演戲,是不是完全看不出來?”
班主忙不迭地點頭:“看不出看不出。玉郎走路還特別好看,跟仙女似的。蔡東閣一見腿都軟了!”
陳元初點點頭鬆開手,順手又把那小半幅披風遞還給陳太初,一看陳太初一張黑臉,哈哈笑了兩聲,隨手揉了揉,將之扔在地上:“別急別急,哥哥賠你一件好的,裡頭給你縫上狐皮。乖啊,對了,你別老穿這麼素淨,紅的好,送你件大紅的怎麼樣?包管顯得你臉更白!”
陳太初默默解下身上的半截披風丟在兄長身上,不再理會他。
讓人把那班主帶下去後,趙栩蹲下來看了又看,側過頭問章叔夜:“蔡濤有沒有提到過阮玉郎的腿疾?”
章叔夜虧得臉上膚色不白,也看不出紅了臉,蹲到趙栩身邊,壓低了聲音道:“並沒有,那蔡濤有個見不得人的癖好,每次都被這阮玉郎鞭打,只說阮玉郎有些特別的手段能讓他快活得要命,實際上卻從來沒和他真正那個過,說不出阮玉郎身軀有什麼特別之處。”
趙栩疑惑地側過臉盯着他。
章叔夜頗爲狼狽,只看着趙栩白玉般的修長雙手,眨了眨眼,又看了看趙栩的手。
趙栩背上一寒,皺起眉頭,甩了甩自己的手,又覆上袖子蓋上不給章叔夜看,才覺得沒那麼難受了:“只憑班主一面之詞,恐怕難以斷定這就是阮玉郎。此人心機極深,善於藏匿,竟然這麼容易死在蔡濤手上,有點難以置信。”
他們幾個連同陳元初都卯足了勁,不僅把這汴京城各行各業都翻了個底朝天,福建、西北、榷場,只要有線索的地方,更不知道派出了多少人,蘇瞻、陳青和孟在鼎力支持他們,私下派給桃源社好幾百可用之人。只這許多人盯着的商家、彩帛鋪就超過五十家,每日整理的線索也上百條。如今突然輕飄飄地發現這個敵人死在這裡,這樣的死法,不禁都有種千鈞之力打了一個空的失落感。
奈何人證、物證俱全,大理寺和刑部恐怕不可能不結案。
蘇昉站在那被指認爲阮玉郎的屍體前,緩緩舒出了一口長氣。田莊的翁翁、婆婆,三十多位忠僕的英靈終於能夠安息。
趙栩和陳太初無奈地看着對方。接下來這許多人該收回來還是繼續鋪在外頭,也是難事。心存懷疑還要不要繼續防備?長輩們借給他們的人手又當如何調配。
“防人之心不可無嘛。”陳元初從懷裡掏出幾顆糖,囫圇放入口中嚼了起來:“你們那些人,也該好好練練手,能賺錢的賺錢,能出力的出力。總不能老花六郎的錢。六郎賣字賣畫做生意再厲害,也架不住這麼個開銷法。”
趙栩和陳太初都笑了。前幾天陳元初還給了趙栩不少錢,是他這次入京帶來的兩車皮子,賣了個好價錢。
陳元初眨眨眼:“至於爹爹、蘇相還有表叔那些人呢,不花你們錢的,就繼續用着。花錢的,就趕緊還給他們。”他忽地話鋒一轉:“今日過節,我還要陪着娘去接蘇家孟家的妹妹們往相國寺燒香,忙得很,就不和你們一道陪死人了。走走走,阿昉,咱們一起先走。”
他扯着蘇昉,風一般地捲了出去,留下一句話:“哎——你們倆別來啊,別擋着我相媳婦!”
趙栩和陳太初愣了愣,才反應過來。
蘇家、孟家的妹妹們?別擋着他相媳婦?
明明是寒冬,卻被陳元初撩撥得似春日的汴京城裡,有抵抗得住陳元初的小娘子嗎?
外面已經站了一天的開封府官員們、刑部、大理寺及各部的辦差人員,終於在日落前等到了燕王殿下的一聲令下。衆人有條不紊地開始往外搬屍體,給這院子團團貼上開封府的封條,灑石灰,清水沖洗,四周坊巷貼上安民告示。
兩浙路謀反案、蔡佑貪腐案、玉郎班謀逆案、西夏入侵。今夏開始的種種內憂外患,終於在冬至這一日偃旗息鼓,劃上了句點。
作者有話要說:注:
1、章叔夜的審訊方法出自現代刑偵手法,感謝刑偵隊的朋友提供素材。
2、石油,宋朝由沈括在《夢溪筆談》裡命名。
3、冬至節習俗出自《東京夢華錄》、《夢樑錄》等。上章官家南郊祭天出自《宋史》。
4、軍巡鋪:宋朝的消防隊。潛火軍兵:宋朝的消防隊員。
--無聊閒話--
明天大降溫。提前躲進有暖氣片的小房子裡,很有安全感。
北方的朋友們,你們永遠不會體會到長三角包郵區人民冬天的痛苦!寒進骨頭裡。我們買的家用空調也很有意思,製冷效果遠遠好於制熱效果。
今天和閨密一起,在幫她想法子討債。我一直堅持不和朋友發生借貸關係。可她三年前借給她一個朋友一筆款週轉公司,沒有借條。現在離約定還款的日子過去四個半月了。她默默等了第一個月,然後第二個月很難爲情地問了一句微信“公司還好吧?”第三個月終於忍不住又發了一句話“那筆錢我有用途,能不能大概說個還款時間?”今天終於爆發了,發微信說“請你年前把錢還給我,我覺得是我在向你借錢,感覺糟透了!”
然而並沒有迴音。介紹律師給她,她還是抱有希望,對方肯定會還的,用不着到那個地步。
借錢給別人,就從爺爺變成了孫子。真是感覺糟透了。
也有專門幫你追債的,收總金額的40%以上。
最黑色喜劇的是她自己已經不記得具體借給朋友多少錢,因爲當時給的是外幣。
年底就是討債討錢的時候。這時候降溫,老天真有點不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