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酉正時,蘇瞻再三懇切挽留衆人留下用了晚飯再一起回城。
落日已到了金明池那頭,金輝四散。趙淺予流着口水對魏氏撒嬌:“舅母,我想在這裡吃晚飯!上次那個雞湯,雖然滾燙滾燙,可真是好喝。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雞原來長那個樣子!王婆婆說特地燉到現在呢!”
魏氏忍俊不禁,宮裡吃羊肉多,豬肉都很少吃,雞肉更少,送到她面前的,都是去了皮去了骨頭的肉塊,她還真是稀奇上了,盯着雞屁股也能看半天。
陳青放下茶盞:“那我們就再叨擾和重一頓晚飯。”他研究了高似那長弓一個時辰,總覺得這弓也可以在軍中試行,又仔細請教了高似做弓的法子。高似倒也知無不言。
蘇瞻很是高興,他平日和趙昪一些同僚經常往來,連百家巷家裡都回去得甚少,難得看到蘇昉有這許多知交好友,樂在其中,他也想多陪陪阿昉。
蘇瞻拱手出了正屋,想去看看女兒在做什麼。
葡萄架下站着一個少女,背對着他,踩在一個小杌子上,正在仔細翻看着葡萄葉子。
“你在做什麼?”蘇瞻走過去幾步。
那少女手上一停,又繼續翻動起來:“葡萄好像生病了呢。”
蘇瞻失笑道:“葡萄不是人,怎麼會生病呢?”
葡萄好像生病了呢。
葡萄不是人,怎麼會生病呢?
這話,這場景,這背影,還有他自己,怎麼似乎發生過一樣?似乎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早已發生過一次。
可說話的人,明明應該是那個叫阿妧的小九娘啊。不可能是阿玞。阿玞早就不在了。她的這些葡萄,是很多年以前生過病的。
九娘皺着眉看着小粒的葡萄頂端生着像一個個小輪子一樣的黑點,而有些葡萄卻已經幹縮成硬邦邦的了。葡萄這個病,以前也生過,還只能燒燬病枝。
九娘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病枝。她跳下小杌子,轉過身,和蘇瞻四目相對。
“你剛纔說什麼?”蘇瞻輕輕上前幾步,有些恍神。
九娘一愣,想了想,指了指頭頂上的葡萄架:“葡萄啊,生病了。”年紀大了的男人,耳朵也會不好嗎?
蘇瞻搖了搖頭:“葡萄不是人,怎麼會生病呢?是有蟲?還是壞了?”
九娘靜靜立着,看着他高大修長的身軀越來越近。
葡萄不是人,怎麼會生病呢?這是蘇瞻以前不以爲然地嘲笑過她的話啊。
蘇瞻垂首看着不遠處的少女,阿昉喜歡她,是因爲她說話的口氣神態莫名地和他娘很像嗎?
九娘默然了片刻,忽地上前兩步,站到蘇瞻身前,不躲不讓,擡頭凝視着這個曾和自己夫妻十載的男子。她懂他,卻也不懂他,抑或曾經懂裝不懂,但終究已經和自己無關了。離蘇瞻越近,她竟然想到的是男子真是佔便宜,算來他今年已經三十有五,比起年輕時卻更好看。而女子,過了三十歲,像魏氏那樣依然宛如少女的,萬衆都無其一吧。
蘇瞻一怔,略微後退了一些,心裡暗自苦笑。他來到這個院子裡,竟然滿心想的都是那短短的幾天時光。阿玞親自摘菜做飯;阿玞把門外嗚嗚叫小爪子不停拔門的小狗抱進來,讓阿昉摸摸它的毛;阿玞抱着阿昉讓他摘葡萄;阿玞帶着阿昉盪鞦韆。明明她也沒有來過多少回,這裡的一切,卻和百家巷一樣,刻着她的點點滴滴。他當時在做什麼?在看書還是寫信?還是自己和自己手談?他在眉州住了十多年,對這樣的田莊生活並沒什麼興趣,也沒什麼感情,那時雖然陪着她來,更多的是因爲對岳父母的歉意,對她的內疚。這次來,卻似乎某種東西,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了。
九娘裙裾不揚,卻又靠近了一步。她擡起頭來,原來蘇瞻竟然這麼高大,前世她從來沒覺得過。原來仰視一個人,是這種滋味。懷春少女,焉能不心動?
蘇瞻退開兩步,疑惑地看向這個已亭亭玉立的美豔少女,她一雙眼如秋水,如寒星,卻帶着三分戲謔,三分嘲弄,三分他所熟悉的靈動。這孩子,是要做什麼?她這是什麼意思?
九娘不由得脣角上揚起來,他這是在躲開自己嗎?當年對着十六七歲的妻妹,卻和顏悅色柔聲細語,不知避諱,又算什麼?
九娘又上前了一大步,幾乎要碰到蘇瞻。蘇瞻皺起眉剛要開口,九娘卻驟然低頭靠近了他肩側。蘇瞻頭一偏,嚇了一跳。 ωωω¸TтkΛ n¸¢O
“敢問表舅一句,高似當年究竟是什麼原因入獄的?”九娘垂目看着蘇瞻肩頭,以極輕的聲音問道。
蘇瞻擡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面孔,結着冰,無半分親暱,無半分孺慕,甚至並沒有好奇。
九娘轉過眼,沉靜和他對視,聲音宛如蚊吶:“阿昉哥哥說了他不相信高似,而且表舅母最後兩本札記不見了。我湊巧翻到她以前的札記,寫着高似擔任帶御器械時因不慎誤殺同僚才入獄。他究竟誤殺了誰?怎麼殺的?又被誰發現了才入獄的?他,究竟又是誰?”
明明是個孩子,雙眸卻如寒潭一般。她這不是在問他。她在疑心什麼?阿玞的札記丟了兩本?最後兩本?何時的?熙寧二年的春天,阿玞還有沒有記札記?
蘇瞻忽然想起阿玞,給高似洗晦氣接風的時候,她也好奇地問過一句,以傳說中高似的身手,怎麼會誤殺他人,就算殺了人又怎會被現場拿住?
他當年爲什麼一念之間竟沒有說實話?是怕阿玞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還是她覺察出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了。可此時,此刻,蘇瞻卻忽然神使鬼差地輕聲答道:“高似當年在宮中殺的也是一位帶御器械。是位契丹歸明人,意圖對陳美人不軌,被高似用弓弦絞殺。這位陳美人,就是陳太尉的親妹妹。可卻有女史指認意圖不軌的是高似。還有,陳美人卻認定高似就是恩人。”
九娘只覺得雙臂驟然起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這幾句背後蘊藏的無數可能,的確是絕不可公佈於衆的,可高似這事似乎和札記和晚詩晚詞並沒有什麼關係。
蘇瞻輕輕搖了搖頭,看向遠處的夕陽:“高似和我,是過命的交情。阿昉他——只是在生氣。”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阿玞,魂歸來兮——舊地,故人,還有你一直讚賞無緣結交的陳青也在這裡,還有阿昉和他的知交好友,還有他也許已經有了愛慕的少女。
阿玞,歸來兮——
蘇瞻默默上前,伸出手查看起葡萄來,葡萄生病了會是什麼樣子?他方纔是說給阿玞聽的嗎?他也不知道。還有些事情,自然是萬萬不能說的。
九娘呆在原地,千絲萬縷,千頭萬緒,一時想不出關聯之處,也無心多看蘇瞻一眼,側身福了一福,飄然離開。
不遠處鞦韆架下,趙淺予正前蕩,挺起了小肚子,伸直了雙腿,用力收起雙腿向後擺動。
“是這樣嗎?阿昉哥哥?”
“是——是——再用力些!。”蘇昉和蘇昕站在一旁笑道。他們身後,一個瘦小的女孩兒,緊緊抓着乳母的手,一節節小小的手指用力到發白。
九娘站在小女孩的身後,鞦韆下的親友在朝自己招手。她緩緩地走過身旁驚喜莫名又失望之至的女孩兒,忍住自己想伸出的手,忍住想對她露出的笑容。王玞已經對這個人世間,對太多人,好過了頭,好得太過了。這個女孩兒再無辜,再值得可憐,她姓蘇,她娘是十七娘。
蘇瞻在葡萄架下深深嘆了口氣,想不起來以前九娘說過要怎麼處理,希望王婆婆她們懂得收拾吧。
觀音廟口夕陽斜,吃過第二碗餛飩的趙栩,不時張望着巷口。都什麼時辰了,她們怎麼還不回來!
凌娘子瞪了一臉不滿的自家漢子:“你幹嘛?”
漢子努了努嘴:“他怎麼還不走?!”
凌娘子往碗裡舀湯:“關你屁事!這麼好看的郎君,愛坐多久坐多久。你也不看看這兩個時辰,來了多少娘子、小娘子吃餛飩!就連門口賣符紙的婆子都來吃了一碗!”
漢子看看一邊快漫出來的銅錢碗,嘆了口氣:“天下人都只知道好色!”
一個皁衫大漢快步走了過來,對趙栩一拱手:“殿下,他們留在蘇家吃晚飯了!城門口一直沒等到人。”
趙栩霍地站了起來,摸了摸懷裡的牡丹釵,隨手扔了半吊錢在桌上,拿起擱在桌上的尚方寶劍,甕聲甕氣地道:“走,出城,去莊子裡。”
明天自己就要出發了,這些個沒良心的,缺了他,竟然樂不思蜀了?虧得他還想着給她們見識一下自己的尚方寶劍!她們竟然要留在那裡吃好吃的!原先是一條兩條白眼狼,現在看看,這合計是一羣白眼狼!趙栩深深擔憂起自己去青州後還有沒有人想得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