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梣見到孟在和張子厚來了, 又緊張又興奮,握着自己的小弓不放:“孟卿, 我能滿開此弓了!”
孟在板正肅謹的臉上有了些微的笑意:“臣賀喜陛下。”
張子厚行禮道:“官家, 宮中一個月來不斷清洗出可疑之人,阮玉郎的人所剩無幾,但忠於太皇太后的大有人在,爲防萬一, 還請官家和娘娘轉往福寧殿,便於禁軍守衛。”
向太后吩咐身邊的尚宮:“去將真人、四主主和魏娘子請過來。我們一同過去。”
趙梣大眼眨了眨:“把兩位哥哥還有姐姐們都接到福寧殿來。”向太后欣慰地點了點頭。
九娘上前柔聲道:“娘娘,爲防有心人利用姜太妃脅迫娘娘和陛下, 不如把姜太妃也挪至福寧殿。”
向太后看了趙梣一眼,見小皇帝的眼眶鼻頭已經紅了, 便輕輕點了點頭,不欲多提:“阿妧呢, 你便不要去都堂了,還是隨我們留在福寧殿。”
九娘福了一福, 微笑道:“臣懇請陛下和娘娘恩准,允臣回翰林巷陪伴祖母和爹孃。”
張子厚沉聲道:“九娘你欲以身犯險,誘阮玉郎黨羽出來, 但你身邊連章叔夜都不在, 只有禁軍和部曲, 萬一——”他反對了幾回都沒有用, 只能說出九孃的打算, 好讓官家和太后阻止她這般冒險。
孟在垂下眸子, 他自然明白九孃的意思,她放心不下家中只有孟建一個,更是爲了大局纔會這麼決定。阮玉郎和太皇太后,爲了能要挾趙栩,若有黨羽留在京中,肯定會全力拿下陳素和九娘。若是九娘離宮,不僅能打亂敵方計劃,分散敵人,還能將內城外城潛伏着的亂黨引出來。
趙梣立刻大聲反對:“你家裡都是老人女人,你回去更危險,還是留在宮中好。”
向太后卻點頭道:“陛下尚知憐惜兄姊,阿妧掛念祖母爹孃,也是應該的。阿妧,你安心回去照顧家裡人。有伯厚在,宮中無恙。”
剛入殿的陳素、趙淺予和魏氏聽言,都依依不捨,再三叮囑九娘要當心。張子厚抿脣不語,他是無家之人,無牽無掛,唯獨只有她一個放心不下。她要做什麼,他陪着就是,傾大理寺之力也要護住她。
衆人到了福寧殿,一一安頓好。九娘行禮拜別。向太后微笑道:“樑老夫人此時北歸,孟氏一族那許多郎君投筆從戎,誓死護衛十五郎,老身甚是感念,你孟家的老供奉被太皇太后宣入宮中,如今也該隨你一同回去守護孟氏一族。”
錢婆婆從殿外慢慢走了進來,微微有些佝僂,給官家太后見了禮,便走到九娘身後站定,雙眸落在身前少女纖細的腰上,想起三年前在家廟見到這孩子打人,錢婆婆的脣角不禁微微翹了一翹。
九娘眼眶微紅,錢婆婆能傷了阮玉郎,當今世上,只怕除了高似無人是她的對手。向太后不但允許她回翰林巷,還特意派錢婆婆保護她,拳拳之心無需言表。
***
九娘帶着孟在調撥的五百禁軍精銳連夜趕回翰林巷,孟府上下又驚又喜。早就背了弓,佩了劍的十一郎亦步亦趨地跟着九娘回到聽香閣,心裡高興,嘴上卻埋怨:“你不留在官家身邊,回來給我添麻煩,真是的,不過你放心,我如今能射五十步以外呢。”
林氏連連點頭稱是,看到站在一旁的錢婆婆,立刻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謝謝錢供奉上回救了奴。大恩大德,奴這輩子一定要報答。”
錢婆婆聽她沒說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救命之恩,倒確實是個實心眼,便眯起眼點了點頭。
換了一身騎裝的九娘將魏氏給自己的袖弩取了出來,揚眉笑道:“士別三日,阿姊我可全靠你了。”
十一郎搶過袖弩左看右看,沮喪地道:“還是我靠着你算了。你這麼個厲害玩意從哪裡得來的?”
幾個人在聽香閣說了會話,程氏派人來傳話,說陳家來了上百部曲,還帶來不少陳家的街坊鄰里。原來魏氏見九娘執意要回翰林巷,特地命陳家部曲全部趕來翰林巷護衛九娘。
九孃親自出了二門,見到陳管家,大大方方地道了謝,見他身邊站着的少年,眉眼間的神采十分熟悉,卻又不是陳家三郎四郎,知道他就是那位後起之秀秦幼安後,又各自見了禮。
這邊剛剛安頓好陳家趕來的兩百多號人,那邊惜蘭帶着蘇昉和蘇家衆人也進了東角門。
蘇老夫人在翠微堂落了座,嘆道:“多謝老姐姐想得周到,把我和媳婦還有孩子們接來,和重兄弟兩個也好安心辦差。”
樑老夫人笑道:“都是姻親,無需客氣。也是娘娘和陛下的恩德,派了這許多禁軍,漢臣家的部曲也都在,人多力大好辦事,我家許久沒打過葉子牌和馬吊了。今日倒能湊上兩桌。”
堂上衆人都笑了起來,兵臨城下的壓力似乎也不那麼大了。九娘看着正和十一郎低聲說話的蘇昉,心裡也安定了許多。
翰林巷孟府所有的竈都升起了火,粥香順着晨風在黎明曙光裡慢慢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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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間,樞密院收到軍報,燕王趙栩率領的先鋒軍,前日在河中府遭遇了河東路叛軍以及繞道太原府南下的女真契丹騎兵共計三萬人,再次強行突破,以少勝多,殺敵三千七百餘人,俘四千五百餘,得契丹馬一千多匹,現已趕向洛陽平叛。河中府,離洛陽只有五百多里路了。
都進奏院來不及印製這好消息,趕緊派了差役帶着唱榜人,沿着各條大路宣揚。京中軍民紛紛喜上眉梢。
陳橋北的禁軍已擊退了叛軍十多次的攻擊,收到喜報後士氣大振。
剛剛安扎好營帳的趙棣大軍卻人心浮動起來,燕王竟厲害到這等地步,難以想象。河東路和河北兩路的禁軍雖然從未和女真契丹打過仗,卻深知對方騎兵騎射極佳,用的兵器也比大趙禁軍騎兵的要重,卻在河中府以多攻少一敗塗地。
趙棣皺眉看向幾位將軍:“汴京城牆高且厚,如今先鋒軍連陳橋都攻不下來,還不知道幾時能入城。不如速速趕回洛陽去。萬一洛陽落入趙栩之手,如何是好?”他對趙栩忌憚已久,若是丟了洛陽又攻不下汴京,兩頭沒着落更糟糕。
帳外一個童子輕手輕腳進來,對着上首的趙棣行了大禮:“陛下,郎君擔憂河中府戰事令陛下心生退意,請陛下在中軍大帳靜候佳音,明日五更天,封丘門、新酸棗門必定打開,大軍可長驅直入。陛下必能登上宣德樓,昭告天下。”
趙棣一怔,看向兩旁的十多位將領,見衆人都一頭霧水的樣子,不由得問道:“先生人在何處?吾好幾日未見到先生了。”
童子躬身稟告:“郎君已在汴京皇城內帷幄運籌。”
趙棣心中一驚,臉上卻不禁露出一絲笑意:“那先生可說過洛陽之危如何解?”
童子又行了一禮:“郎君有言:天機不可泄露,請陛下安心、放心。”
帳中不少將領幕僚都跟着勸說趙棣打消迴轉洛陽的念頭。趙棣長嘆了兩聲,掩面作勢大哭道:“你等只知道拿下京師,可娘娘、太妃,皇后、賢妃還有吾那未出世的皇子,皆在洛陽,叫吾如何能安心呢?此時不歸,只恐天下人要指着吾脊樑罵無情無義不孝不仁了。”
外頭又通報洛陽來使。衆將見趙棣好不容易被說服了,萬一來使帶着太皇太后的懿旨,倒真是陷入了難進難退的困境。
閣門使入了大帳,果然便宣讀了太皇太后的口諭:“趙栩猖狂,洛陽危急,五郎速歸。”又獻上皇后的親筆信一封。
趙棣這才真的急得哭了起來,再展開六孃的信,見六娘勸他早日上書,歸順朝廷,趙氏宗室齊心協力擊退外敵,她身爲妻子,必會有難同當,好生照顧他。氣得連眼淚都止住了。趙棣在衆將面前含淚道:“吾處境之難,衆卿可見到了?”
幾位大將上前和那閣門使說了半天,將他打發回洛陽傳信,確保明日若不能攻下京師,便回師洛陽對戰趙栩。
那閣門使臨行前想了又想,又上前行禮道:“陛下,張賢妃有一句話要小人務必帶到。”
趙棣精神一振:“爲何此時才說?快說。”
閣門使眉頭抖了兩抖,壓低了聲音道:“賢妃說,請陛下萬勿顧念洛陽,縱使洛陽陷落,有皇后在,燕王也不可能將太皇太后和她們這些嫂子如何。但只要陛下攻入汴京,只需拿住陳真人和孟九娘,燕王必會屈服。”
趙棣眼中淚撲簌撲簌落了下來:“蕊珠她!”不自覺地將袖中六孃的信揉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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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了一些日子的瑤華宮,還有小半邊尚未修繕便再也無人來管,散亂着的幾塊青磚,被夕陽擁着,還有些熱熱的,薄薄的一層金色似乎遊離在青磚上方,若即若離地變幻着深淺和明暗。
阮玉郎的手指從磚上輕輕劃過,視線落在生母住過陳素也住過的正房,木門是新換的,看得出工匠的心很定,黑漆漆得油光發亮,沒有一絲線痕。
一牆之隔的金水門人聲鼎沸,商販早已不再擺攤,喊着要幫忙守城的人倒有一堆。開封府和兵部的人都在募兵,下起十三歲,上至六十三歲,只要是男丁都統統收下。
孟在將人都歸置去了福寧殿,算他識相。可惜到了明日,一切還是枉然。
一小撮青色粉末從阮玉郎手心中輕輕飄下,落在被挖開的黃土上,第二個守城夜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