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淅淅瀝瀝地灑落下來,霧氣籠罩山林如同雲海生波。
天地山河安靜一片。
張巡上前撿起出鞘的腰刀,低眉端詳片刻,忽地冷笑一聲:“當日皇城司得報,儂智高招兵買馬,恐有異動,你便差我南去,潛入邊地徹查此事,那時,你已然懷有奪妻之心?”
“沒有。”傅九衢皺眉,“我派你前往邊地,那是公事公辦。”
“撒謊!”張巡盯着傅九衢平靜的面孔,擦拭着腰刀,徐徐走近,“你以爲我還會相信你的話嗎?”
傅九衢:“你信不信在你。我做沒做,在我。”
張巡冷笑一聲,“一個婦人而已,你要,你開口便是。大丈夫建功立業,嬌妻美妾不過爾爾,兄弟我還捨不得給你嗎?你爲何要欺我瞞我,讓全汴京人都恥笑我,你卻裝聾作啞?”
傅九衢微微側目,“故而,你的怒火,並非她離你而去,而是你不願坊間說長道短。你不肯和離,也並非喜愛,而是你不願被人戳脊梁骨。”
張巡語塞,“那又如何?嫁夫隨夫,嫁狗隨狗。從她踏入我張家大門那一日起,便註定這輩子是我的人。”
傅九衢靜靜地看着他,黑眸如清風朗月,一片澄澈,話語裡也聽不見半點怒氣。
“你動手吧。”
張巡看着他擡起的胳膊,嘴角揚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你想陷我於不義。”
傅九衢看着他,不言不語。
張巡道:“刺殺廣陵郡王,斷你一臂,你說官家會如何罰我?”
傅九衢平靜地道:“私人恩怨。我不會讓你受刑。”
張巡盯着他,笑了起來,手指輕輕地撫過冰冷的刀身,聲音嘲弄的,諷刺的,冰冷一片。
“斷臂不可再生,你考慮清楚了?”
傅九衢閉上眼睛,嘆息:“不用廢話!”
張巡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朝他走去。
傅九衢站在山腰邊,有一塊不長的石臺,輕風拂拭着他的衣袍,獵獵翻飛。
那石臺不大,卻彷彿沒有盡頭,張巡握着刀走了許久,才走到傅九衢的身後。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當真願意爲她捨去一臂?不會恨我,秋後算賬?”
傅九衢睜眼,眺望遠方的山林,“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欠你的,我還。”
張巡冷笑,提起雪亮的鋼刀,雙眼眯起看着傅九衢,“好一個情深意重的大丈夫。重樓,你我相識多年,那麼多閨閣女子你都不要,爲何偏偏要她?”
傅九衢抿嘴,思忖一下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張巡一愣,想到辛夷說這句話的時候那瀲灩在美眸裡的表情,心肝突然酸澀一片,如同泡在妒壇裡,幾乎將他的呼吸淹沒。
“好一個情不知所起……哼!你如此大膽,無非量我不敢。我張行遠偏不信邪,我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
高高舉起的鋼刀,散發着冰冷的寒光,晃得張巡微眯起眼睛。
他高高躍起,刀身刮過的冷風,帶着凜然的殺氣,斬破細雨劈落下來,彷彿凝聚了所有的不滿與痛恨,所有自尊的毀滅和疼痛,全在鋒利的刀口……
胳膊上有尖銳的刺痛傳來,傅九衢闔着的眼沒有睜開,只眉尖微蹙,保持着沉默。
噹的一聲。
刀從傅九衢的胳膊滑過去,凌厲的鋒芒擦破皮肉卻沒有傷及筋骨,落下時,堪堪削去他的半幅袍角……
最後,刀柄重重落在石臺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張巡喘着粗氣,野獸般瞪着雙眼,看着傅九衢削破的袖擺和袍角,還有那順着胳膊淌下來的鮮血,咬牙切齒一般道:
“半幅袍袖,斷結義之情。從此你我不再是兄弟。恩斷義絕!”
他說罷,看了傅九衢一眼,拎着刀插入鞘中,掉頭下山。
傅九衢:“行遠!”
山間悽風苦雨,嗚咽陣陣。
張巡沒有回頭。
~
傅九衢和張巡在馬行街大打出手的事情,最終還是鬧得滿城風雨。
與皇親國戚有關,再沾一點香豔八卦,勢必引人注目,令人津津樂道。
尤其張巡當年以平民之身勇奪武榜眼,受封得賞,可謂光宗耀祖,令人稱羨。張巡本人長得也是濃眉大眼,端正俊朗,身形更是高大威風,一向很得人心。
相比之下,傅九衢這人在外面的風評便是褒貶不一了。
喜歡他的人喜歡得無如其右,憎恨的他的人,把他當成十惡不赦的魔鬼。
更何況,民衆很難去共情一個養尊處優想要多少美人便有多少美人的郡王,更不會去冷靜和客觀地分析廣陵郡王和張巡這一場奪妻大戰背後的真相。
奪人妻室,殺人父母,都是不可饒恕的惡行。
更多的人同情張巡,認爲傅九衢恃強怙寵,欺人太甚,完全不把人倫天理看在眼裡……
言官更是直諫到官家跟前,說傅九衢挑戰天倫,踐踏大宋律令,無德無義。
大殿上,衆臣激惱討伐,更是聲聲震耳。
“婚禮者,禮之本也。夫妻綱常,乃天道人倫,當守之以恆,輕言離散者可鄙。奪妻背信,廢絕綱常,乃亂之大者,大罪也!”
“官家,臣也認爲廣陵郡王該罰。藐視綱常,仗勢奪妻,那還是人嗎?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試問,哪一個人能容得下如此惡行?”
“廣陵郡王枉讀聖賢書,悖逆人倫,不仁不義無禮無智,不罰不足以平民憤。”
“臣附議!”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官家,此事絕不可姑息啊。”
“官家,下旨治罪吧。”
“官家當從重處之,不可輕饒。否則,人人效仿,豈非亂了綱常?如此,朝廷法度何在?天道倫常何在?往小處看,亂的是夫妻,往大處看,亂的是人道。不可等閒視之啊!”
“官家,下旨吧。”
“官家,快快下旨吧!”
趙禎看着振振有詞的衆位臣工,擰着眉頭,不發一言。
他心裡氣恨傅九衢行事魯莽衝動,讓人薅住這麼大一個把柄,但誰家的孩子誰心疼,對自己這個親答答的外甥,趙禎哪裡狠得下心?
而那些搬出禮法慷慨陳詞的臣工,又哪一個不是對皇帝的心思瞭若指掌?
都是博弈。
君與臣,臣與臣。無非博弈。
各懷鬼胎各自代表各自的利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