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睜大眼睛看着那越發濃密的灰黑霧氣,再看看四周不曾退散的儂兵,一顆心怦怦直跳。
再耽擱下去,他們必將爲瘴氣所傷。
而儂兵常年在這個地方生存,適應能力肯定優於他們。
到那時,就不是兩敗俱傷的問題了,是他們會敗亡於此。
辛夷把心一橫,“抱歉九哥——”
她聲音未落,突然掉轉頭朝儂兵的標牌陣跑過去。
“儂首領,我跟你走。你放他們離開!不然瘴氣一來,你什麼都得不到。”
“十一!”傅九衢氣得臉色鐵青。
儂智高似乎也沒有想到她會如此剛烈,扭頭看一眼越發濃郁的黑霧,標槍凜然一收,橫於身前。
“廣陵郡王,下次再會。我在邕州等你!”
儂智高往後一退,人山人海的儂兵便涌上前來,阻止了傅九衢前行的路。
傅九衢眸底寒意森森,看着被儂兵圍在中間的辛夷,繃緊的情緒宛如點燃了引線的炸藥,一觸即發。
“你爲何不信我?”
辛夷:“九哥,快走!”
傅九衢突然拔高聲音,咬着牙森森冷視。
“我說過我可以帶你離開,你爲何不肯信我?”
辛夷眼眶赤紅,額頭被那濃重的溼熱感逼出了汗意。
隔着一層遮鼻的布巾,那隱隱的瘴氣仍是讓她呼吸困難,頭腦發暈。
來不及解釋,來不及說什麼,她目光切切地望着傅九衢,嘴裡只有喃喃。
“快走!”
“再不走來不及了。”
來自開封的傅九衢未必瞭解瘴氣的利害,但身爲醫者的辛夷卻十分清楚,那是隨時會奪人性命的叢林殺手。
“兄弟們,我們撤!”儂智高顯然沒有興趣看他們依依不捨,你儂我儂。
長年在林間行走的他,十分清楚嶺南瘴氣的厲害,更清楚這山林一帶素有“人鬼難過”的傳說,便是當地山民,貿然入山也有性命之憂。
“快!”
儂智高走上前來,一身暗色鐵甲冷硬凜冽。
他沒有看辛夷什麼表情,一把拽住辛夷的胳膊就將人撈了起來,扛在肩膀上,如同扛一個沙袋般大步躥入密林,如同山林裡打劫的土匪……
“十一!”傅九衢撕心裂肺,長劍揮斷樹枝。
然而,儂兵如潮水般擋在面前,阻止了他走向辛夷的路。
辛夷聽到他的吼聲,回過頭來看到的是鋪天蓋地的樹木和人羣,傅九衢的人影早已掩入林間不見。
只有那極目遠眺的一眼,比萬年更長。
“廣陵郡王——”阿勒臉上是難以剋制的恐懼,聲音撕裂一般。
“不要再追了,快走!我們快走。”
他指着那一片濃霧。
“太陽升起來了,再不出山,我們都會死在這裡……”
太陽升上半天,山林間的氣溫上升,空氣會越發溼熱,密不透風,加速瘴氣的瀰漫。
傅九衢沒有說話。
他丟掉那一條鐵連枷,提劍朝儂兵離開的方向追上去。
“郡王!”
“九爺!”
一羣人同聲高呼。
孫懷更是尖着嗓子,哭泣般吶喊。
“爺啊,你不要忘了長公主還在京中等你啊……”
“天啦!”阿勒不敢置信地看着傅九衢的背影,再側目望一眼林中蒸騰的霧氣,大喊道:
“廣陵郡王,那我先走一步了。盼你好運!”
他說着便掉頭往來時的路,奔逃而去。
沒有人阻止他。
逃命是人的本能。
程蒼和段隋對視一眼,朝傅九衢追去,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
“郡王,不可!”
傅九衢:“讓開!”
“郡王,恕屬下不能從命。”
“是啊九爺,我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去送死——”
“讓開!”傅九衢厲聲冷呼。
幾乎同一時間,密林間傳來一片喊聲。
“郡王!”
“重樓!”
程蒼面色一變,“曹大人!”
終究,曹翊還是晚來了一步。
此時的山林裡除了漸生的日頭和肆虐後狼藉不堪的樹木,早已不見儂兵的身影。
傅九衢怒獅般轉頭,朝曹翊大吼。
“你爲何這時纔來?”
曹翊怔了一下,看着憤怒的傅九衢,不見辛夷在側,想對他解釋什麼又默默地將到嘴的話嚥了下去。
“是我誤判形勢!帶兵來遲。”
傅九衢沒有說話,手中長劍錚然墜地。
“爺!”孫懷震驚地上前,看他手背上劃出的血跡,掏出手帕就要替他包紮,被傅九衢擡臂攔住。
“小傷!”傅九衢好似已經冷靜下來,面上沒有半分情緒,不緊不慢地擡高手臂,看了看那一條傷痕。
一寸來長,傷口不深,鮮血淌下來看着駭人而已。
“走吧。”
他平靜地用掌心蓋住那條傷痕,不是太痛,但沒有受傷的胸口卻像有一把刀子在拉扯,凌遲一般,緩慢地刺入他的心臟,透心而過……
他沒有再看儂兵消失的方向,大步走過曹翊的身邊,一張冷臉豔美如畫,黑眸卻似盛了滿林的瘴氣,黑氣沉沉。
“讓你的人捂住口鼻,速度撤離。要快!”
曹翊默默看着他,掏出一瓶金創藥,遞到他面前。
傅九衢輕輕接過,那是辛夷藥鋪的瓶子,瓶底寫着“辛夷制”,傅九衢輕輕摩挲片刻,掩不住滿眼的暗芒,那藥彷彿有千金我之重,被他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塞入懷裡,沒有擦拭傷口。
好似這樣,他便又重新擁有了那女子。
~
這一天的深山密林裡發生了什麼,傅九衢沒有對外說起,但回到南征軍大營,傅九衢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意外的舉動……
他跪在狄青的營房裡,負荊請罪,同時奉表請旨,以“儂智高驍勇善戰,朝廷可對其封官安撫,再以廣源牽制交趾,提升大宋軍力,讓儂智高死守南大門”爲由,試圖阻止戰事的推進和發展。
此舉,遠在開封的趙禎怎麼想沒有人知道,但南征軍大營裡的狄青,卻是勃然大怒。
“二十萬大軍,你說撤就撤?說不打就不打?”
“死在儂智高手底下的宋軍將士,他們同意嗎?”
“因儂智高叛亂而流離失所的萬千百姓,他們又同意嗎?”
“禍根不除,天下家國、何以爲安?”
“爲了一個女子,不顧山河社稷,阿九,你太讓我失望了!”
傅九衢沉默不語。
狄青問:“你可知,你的所作所爲會被他們指成……叛徒行徑?”
他從賓州回來見過儂智高後便一反常態,要推翻原來的軍事行動,憤怒的人又何止是狄青?
而且,狄青憤怒了頂多罵他一頓。
朝廷憤怒會如何?那些朝中大臣憤怒又會如何?
“你好好想想吧!”
狄青負手轉身,不再看他。
傅九衢平靜地擡頭。
“師父,我認爲十一說得對,廣源是大宋領土,不可奉送交趾。儂人是大宋子民,不可任外敵欺壓。”
狄青猛地回頭,瞪大眼珠子,怒其不爭似的吼他。
“對什麼對?婦人之仁。她沒見識,你也沒有嗎?你知道這場戰爭意味着什麼嗎?”
“正因爲我知道我才覺得她對。”傅九衢輕描淡寫地迴應。
眼波里蕩着辛夷的模樣,聲音鎮定卻難掩傷感。
“徒兒願以己清名,換百姓福祉,換蒼生安寧。”
狄青:“你要做什麼?”
傅九衢:“逼迫朝廷,讓宋儂兩軍坐上談判桌,以和爲貴,共抗外敵。”
“你拿什麼逼迫朝廷?癡心妄想!”
傅九衢目光幽涼,眉目帶出一絲涼笑。
“師父別忘了,我手上的百人名單。若朝廷不允我,我便公之於衆,讓天下子民外敵番邦都來看看,我大宋的民脂民膏究竟養了一羣怎樣的貪官污吏,他們吸食百姓血汗,肥自己肚腩,羞不羞煞,可不可恥………”
“你簡直頑固不化!”
根深蒂固的權力交錯,早已深紮在帝朝的核心。
豈是他一腔孤勇可以撼動的?
狄青咬牙切齒地指着他,“我實話告訴你,誰也阻止不了宋軍討伐儂智高。別說一個女子,便是你——哪怕儂智高手上的人質是你,這場仗也非打不可!”
空氣裡突然安靜。
幽風拂過,尚未入冬,卻生出刺骨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