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承這件事並不容易。
辛夷混身疼痛,彷彿被千刀萬剮,不敢直視傅九衢的眼睛……
然而,傅九衢沒有意外,更沒有責怪,清俊的臉龐甚至隱隱浮出一抹笑痕。
“爲什麼一定要我死呢?”他問辛夷。
“你是反派。”辛夷回答,“反派必須死。”
傅九衢低低一笑,“就像鶯鶯傳裡對崔鶯鶯始亂終棄的張生?”
“這……”辛夷想了想,“可能比張生更壞一點。張生只害了鶯鶯一人,而你在故事裡手染鮮血,殺了無數的人……”
“我殺的那些人,都是無辜的嗎?”
“有些無辜,有些不無辜。”
“那我着實該死。”傅九衢點點頭,語氣平靜的一笑,“如此說來,你們的世界比這個世界更有秩序。壞人必須死,好人才能活下去。不像我們,好人未必有好報,因果無常。”
這樣的反應,讓辛夷所有的準備都派不上用場,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不由微微發緊。
“我不想你死,這纔會竭盡所能爲你尋找治病的辦法……”
傅九衢緩緩地笑開,“既然是命定,那又何須掙扎?”
他將辛夷的手拿下來,輕輕握在掌心,摩挲如同珍寶。
“十一,你的那個世界,會不會也是別人的劇本,別人的故事,全由別人來策劃……大家都只是角色?”
辛夷沒有想到他這麼快融會貫通,聽罷點點頭。
“不無可能。所以,我如果離開,也只是一場遊戲,一個夢。九哥不要爲我難過………”
傅九衢輕輕一笑,“時空無垠,天地縱寬,你我皆爲螻蟻。那爲今之計,便想今日之事,活今日之命,顧好當下。其他的,不用在意。”
“九哥……”辛夷聲音細弱,“你不怪我?”
傅九衢輕撫她的臉,道一聲傻瓜。
“三千時空輪轉,百萬衆生過客,世間有那麼多人,你獨獨來與我相見,我歡喜尚尤未及,怎會怪你?”
他低下頭,貼着辛夷的臉,低低地道:“你若不來,我去哪裡尋你?我無法去到你的世界,只能在我的故事裡循環,一直等你……你說,那樣豈不是更慘?”
周遭安靜一片。
月亮掛在樹梢上,密林裡螢火點點,彷彿突然點亮的花燈。
“念橋邊紅藥,年年爲誰生。”辛夷躺在天地間看天地,脣邊浮出笑意朵朵。
“這麼說,我一生學醫,是爲你而來?”
“那我便是因你而生。十一,謝謝你。”
月光投在傅九衢的肩膀上,他聲音溫柔纏綿,落在辛夷的心頭,暖洋洋的很是舒適。
她不知道他們坐了多久,眼望月光,盼着明天的第一抹陽光劃破天際,可以爲他們帶來光明,指引傅九衢走出這個地獄般的深淵……
而她,
辛夷看着傅九衢越發模糊的影子,安靜帶笑,眼神迷離。
“早知如此,我就不必假裝清高做那些幼稚可笑的事情了……我會更加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時光,管他什麼男女大防,授受不親,我就要與你住在一起……”
“十一……”
傅九衢低沉的聲音,帶着壓抑的情感。
而這時的辛夷卻是輕快的,流盡了那些眼淚,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傅九衢這個荒唐的故事始末,此刻她的內心鬆軟纏綿,連疼痛彷彿都抽離了身體,好似人在死前的迴光返照一般,精神了許多。
“眼下我只有一個遺憾。”辛夷轉眸看着傅九衢:“就是你的病。”
傅九衢輕輕一笑,埋頭在她的頸窩,深深地呼吸下,將她摟在懷裡,低啞地請求。
“那你不要放棄我,不要留下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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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無力地吻他的額頭,“所幸,我當初和周道子研究數月,用藥和手術的方案,都全程記錄了下來,那時候……手術方案最大的問題是消毒和無菌手術室從何而來……”
“這些日子,我在儂寨,發現儂人用藥與宋人大爲不同……他們喜煉丹砂,手法獨特,有一種密封蒸餾法……等這場仗贏了,九哥可派人來找儂族師傅……手術的問題,周道子應當也可以勝任。”
辛夷從懷裡絮絮地說着,像在交代遺言。
“我是個懶人……你就容我偷個懶吧……”
“我不許你懶。”傅九衢聲音低低地,將臉貼在辛夷的額頭,溫柔一吻,“你爲我種下的病,得你親自來治。除了你,我不會允許任何人拿刀對我……休想!”
“不可以固執。”辛夷一字一頓,聲音越發低啞,“好好治病,好好活下去,知道嗎?你看……時空無垠,天地廣袤,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在別的什麼地方遇見,再一眼就認出彼此?”
“十一。”傅九衢溫熱的呼吸落在辛夷的面頰上,寵溺得彷彿要將她融化。
“不要說喪氣話。”
喉頭一緊,他小聲地哽咽。
“不要離開我。”
“我會一直在的。”辛夷恍恍惚惚,“天地間,無處不是我。”
“那你告訴我……”傅九衢突然擡起熱切的眸,“我可以去哪裡尋找你?汴京賦的結界,能不能打破?你的那個世界,我可不可以來?”
辛夷一怔,微微張開嘴,說不出話。
“九哥,三千時空輪轉,百萬衆生過客,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你和我,此情可待,可半分虛假。”
傅九衢拉着辛夷的手放在心上,一雙爍爍的眼便燃燒起來,彷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面目孤寂,眼神深遠,一輪清月落在他瘦削的肩膀,整個人堅定而剛毅。
“相信我,十一,我定能救你。”
“好。我信你。”辛夷心窩裡彷彿塞了個小火爐,焦渴無力卻溫暖,她故作無事,朝傅九衢輕輕一笑。
“我還有一個心願,九哥。”
傅九衢黑眸微眯,“你想說什麼?”
辛夷說話已十分費力,每一個字符都像從喉嚨裡生生擠出來的一般,但傅九衢沒有再像之前那樣阻止她,而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嘴脣,生怕錯過她每一個字。
“我死後,或許會回到我原先的世界,或許不會……”
“胡說八道!”傅九衢突然拔高聲音,那壓抑而低沉的怒意,驚起密林裡的飛鳥,撲騰着翅膀便急掠出去。
“你不會死的。我們能活着出去的,我不會讓你死。”
辛夷輕輕搖了搖頭。
“九哥,你幫我個忙吧……”
“十一!”傅九衢的聲音破碎而絕望,握緊她的手,“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來,我揹你出去………”
“我出不去了。”辛夷咳嗽着,隱隱帶着笑,但臉色與聲息已無法掩蓋她病入膏肓的事實,稍一張嘴,彷彿就能聞到死亡的味道。
“九哥,我死後,你不要把我埋起來,我怕蛇蟲鼠蟻啃食我的屍體……你不如一把火將我燒了,把骨灰帶回汴京,在五丈河邊尋一顆大樹,將我埋在大樹底下。”
“墓碑就不用寫生卒生平了,你就寫:二十一世紀中醫師辛夷到此一遊,《汴京賦》是個垃圾遊戲。”
“十一。”傅九衢沙啞的嗓音彷彿破敗的銅鑼,每一個字都極其晦澀。
“你告訴我,怎樣才能救得了你?我不會醫,但我可以學……”他撫着辛夷斷裂的腿骨、肋骨,修長的手一片冰冷,顫抖不止。
“沒有用了。”辛夷望着黑暗的密林,輕輕撫了撫傅九衢的肩膀:“一抔黃土,一座墳,人人都是如此結局。你不必爲我難過……”
她慢慢越過傅九衢的手,摸向他的腰間。
從裡面掏出一個帶血的香包。
拙劣的繡功,讓辛夷一看便笑了起來。
這是她在端午節的時候,親自繡給傅九衢的香包,裡面裝着艾葉、菖蒲、香附、白芷等藥材,那時候傅九衢說佩戴香包可以除穢辟邪,她這才硬着頭皮咬着牙做出來的。
這是她做的第一隻,也是唯一一隻香包。
傅九衢一直將它帶在身邊,從未有片刻離身。
“以後就讓這個香包陪着你。”辛夷眼睛腫得幾乎快睜不開了。
她將掌心貼在傅九衢的肩膀,把他往自己的身邊拉了拉。
她沒有力氣,拉不動。
傅九衢會意地靠近,辛夷心滿意足地貼上去,耳朵附在他的心窩處,聽着那強勁有力的心跳聲,慢慢將手指扣在傅九衢的腕脈上。
山林裡響起淒厲的鳥鳴。
辛夷嘴脣一開一合,聲音徐徐淺淺。
“脈象平緩有力,不浮、不沉,節律均勻,尺脈沉取不絕……九哥,你是要長命百歲的人呢。”
她的聲音溫和而輕快,充滿了希望。
在閉上眼睛那一刻,臉上彷彿還有生動的笑意。
這一夜,月色皎潔,微風和煦,她恍恍惚惚間墜入在最深最暖的美夢裡,竟覺得十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