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免打草驚蛇,傅九衢不得不化明爲暗。
在狄青垂釣那兩天,高明樓嗅到風聲,不再前往富貴茶樓的河岸,而是租了漕船,轉入汴河……
他以爲遠離水岸便會無事,誰知傅九衢會安排人馬,在溫成皇后發喪之日,潛水尾隨,突然向他發難……
辛夷道:“溫成皇后發喪,全城戒備,不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而且王侯公卿,文武百官一律奉旨設祭,根本無暇他顧。若他要做點什麼,正是好時機……”
她看傅九衢點頭,低低問:“那漕船上,可有什麼發現?”
傅九衢:“蜜陀僧。但那本是一艘運載藥材的漕船,從南邊來的,是行戶購買代銷,憑證俱全,而我們想找的內間,並不在船上……”
“只能說這個內間還挺厲害,在大宋應當很有地位。”辛夷頓了一下,又問:“可以憑那處舊傷,證明他是儂智高嗎?”
傅九衢沉默一下,搖頭。
“完全不一樣的面孔,單憑一處傷疤,難以服人。更何況……”
他望着辛夷的目光又熱了幾分,低低一哼,“你不是都看見了,他已然用新傷覆蓋了舊傷。”
“這不更是證明他作賊心虛嗎?”
“他如今的身份是大理國東川郡王,沒有十足證據,做不得數。”
辛夷微微眯眼,在腦子裡順了順情節,半晌才擡起目光。
“假定他是儂智高,那麼,他混入汴京,要做什麼?”
細想儂智高的一生,可謂傲視羣雄又鬱鬱寡歡,從小到大都以爲自己是宋人,奉表求歸屬,從請求封官,到什麼都不要了,只要宋廷承認廣源州仍是大宋領土就行,然後,這麼卑微的他,卻被宋廷整整拒絕了八次。
八次,什麼情什麼義都斷絕了,宋廷再又派兵討伐,讓他落了個家破人亡,流亡大理。
可想而知,僥倖活命的儂智高內心會有多恨?
“報仇。”傅九衢淡淡地道:“如果是他,一定會報仇。”
“這麼一說,就通了。他初到汴京,摸不清來龍去脈,一心想利用我來拉攏你,進而利用你,目的就是復仇,只不過……”
“不知他要報復的,是官家、是朝臣,是你,是狄大將軍,還是……大宋江山?”
辛夷靜坐茂密的荷葉下,看蓮藕抽枝,看荷飄水面,看沉默不語的傅九衢,只覺得心下泛涼,肌膚彷彿浮起一層密密麻麻的疙瘩。
“細思極恐。”
辛夷嘆息一聲,用荷葉蓋住腦袋,暫時拋去惱人的念頭,笑着問他。
“話又說回來,你怎會想到讓師父出馬?皇城司不缺人。”
傅九衢道:“第一,因爲他是狄青,打敗儂智高叛軍的狄青。”
在儂智高眼裡,狄青所帶來的威懾力肯定與皇城卒是不同的。若是皇城卒前去調查,興許他就不爲所動了。
辛夷撩眉而笑,“有第一,是還有第二?”
“嗯。”傅九衢想了想,神色略微黯淡,“你可曾記得你告訴我,師父的命運結局?”
辛夷僵住面孔,默然看他。
傅九衢道:“我總得爲師父做點什麼才能心安。至少讓師父保持好心境,不與那些文臣爭長論短,不要鬱鬱寡歡。垂釣,本是他興趣所至……”
文臣們對狄青的擠兌,傅九衢都看在眼裡。在辛夷回來前,他大可以魚死網破,繼續黑化到底,可辛夷回來了,有她在,傅九衢就有了更多的顧慮……
“這麼說來,我本想做一隻掀起颶風的蝴蝶。一不小心,卻做了恢復劇情的銜尾蛇。”
“不要自責,這不關你的事。”傅九衢握住她的手。
許是天氣炎熱,辛夷掌心有香汗微溼,此情此景,讓傅九衢莫名產生了一種即視感。
就好像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曾和她如此靜坐荷田,與微風交談。
“若蝴蝶最終仍是幹不過銜尾蛇。那我就把這個世界掀個天翻地覆。”
辛夷一驚。
扭臉看去,傅九衢神色淡淡,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說了一句多麼大逆不道的話。
辛夷有些頭痛,不敢去想傅九衢終有一天也會走上命運軌跡,黑化,死亡,受世人唾棄……
“遊戲而已,九哥。”
“既是遊戲,那無須畏懼。”
“……”
辛夷突然有點後悔告訴他這是一個遊戲的事情。
從那之後,傅九衢的敬畏心明顯少了。
她突覺可笑。
一心想要改變劇情,沒想到,她卻一手推動了發展。如今的她就像是在網中掙扎的一隻蛹,無論怎樣扭動和抵抗,好像都逃不過命運的安排。
更可笑的是,命運本身只是一些數據。
生而爲人,能給數據跪下嗎?
·
白日裡的炙熱,終於換來了夜晚的雷雨。
一聲聲驚雷噼啪作響,震動大地。
整座汴京城,像被雨洗過的一般,宛若新生。
溫成皇后大斂的日子總算過去了,司天監早已擇好了陵地,匠人們正在趕工造陵。而趙官家,完全將自己當成了溫成的丈夫,要爲妻室服齊衰一年,最後“以日易月”,也用了七日才除服,事後,整個人仍然沉浸於哀慟之中,常常夜宿溫成閣。
這些日子,汴京城異乎尋常地熱。
就在溫成皇后大斂的夜裡,汴河裡有兩艘漕船無故着火,燒燬後沉入水底。
因爲朝廷在辦大喪,當時沒有掀起波瀾,卻在七日後,突然傳遍大街小巷。
開封府的呂大人當即派人查實,發現河底有不明屍首兩具,渾身漆黑,仿若雷劈。此外,還發現兩箱燒燬殘留的蜜陀僧。
衙役撈起屍體,經人指認,兩個死者都是樊樓裡的打手,是一對親兄弟,爲人兇悍跋扈,一言不合就對人大打出手,曾經生生逼死過他們的父母。
在樊樓案發的前一天,有人看到這兩兄弟和幾個樊樓案的死者發生口角,在大堂裡爭執過。
而樊樓案發的當天,這兩人便不知去向,開封府懷疑他們與案件有關,曾派人四處查找。沒有想到竟然死在了汴河的漕船上。
民衆直呼死得好。
汴京小報更是搶在官府前面“破了案”——說這兩個傢伙就是樊樓案的兇手,殺人後躲在漕船上,想要避開開封府抓捕,只可惜大逆不道,罪行累累的人,自有天收。
又說他們兩個是被天雷劈死的,漕船着火也因爲雷擊……
更離譜的是,也不知誰人編出的段子,說是狄大將軍神機妙算,料到兇徒會藏匿汴河,這才每日去河邊垂釣,逼得兇徒躲在漕船不敢下來求生,直至引發天雷。
市井坊間議論得繪聲繪色,就像親眼所見一般,說書人更是編成了話本,在茶樓瓦子裡大肆傳播狄大將軍的功勞。
但坊間不知的是,百姓對狄大將軍有多少美言褒讚,朝堂上對他的攻擊就有多麼地腥風血雨……
一封封奏疏擺在了趙禎的面前,說狄青“掌機密而爲軍士所喜,自於事體不便,不計青之用心如何也”,再拐着彎地告訴皇帝要“戒前世禍亂之跡”,說到底,就是要解除武將的樞密使職務,不讓狄青有掌兵之權……
事情的發展,仍在劇情中。
就連漕船一事,原本是傅九衢掌握了主動,打了對手一個措手不及,讓他露出了馬腳,結果卻被程序無情扳轉,被有心人利用,變成了對狄青的攻擊。
辛夷看着窗外的綿綿細雨,心緒紛亂不堪。
這個時候,曹漪蘭的來信就像一道光,讓她眼前一亮。
“百先生,你所獻之計,十分巧妙,如今那爛人,好像越發離不開我了,而我近日,身有異動,找了大夫來請脈,已然有喜……那爛人欣喜若狂,我卻惶惶不安,敢問百先生,喜脈突臨,於我是好是壞?”
對啊!
曹漪蘭和蔡祁的命運,不是已經改變了嗎?
畢竟在原劇情裡,曹漪蘭既沒有嫁傅九衢,更沒有嫁給蔡祁,而是在作天作地後,得了個慘死的惡毒女配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