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衢如今是閒人,來看看舊日同僚,坐一坐便走也不奇怪。
皇城司衆人沒有多說什麼,恭恭敬敬地將人送到門口。
兩個人走在前面,蔡祁悶頭悶腦地追了上來。
“重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傅九衢問他:“你以爲是什麼事呢?”
蔡祁嗔怪地看他,又回頭看看皇城司的方向,壓低聲音。
“昨夜內宮禁衛出動,抓了人。你不會不知道吧?”
傅九衢反問:“那又如何?”
蔡祁遲疑片刻,盯着他幽深黑眸,仍是有些不死心,“我問你一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具實告訴我。”
傅九衢擡擡下巴,“說。”
蔡祁瞟一眼辛夷,聲音頗有些不自在,“你、我、行遠,我們三人兄弟一場,真就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嗎?”
在蔡祁心裡,他們的矛盾僅僅是爲了一個女人而已。
犯不着,不值得。
他勸過張巡,也勸過傅九衢,可誰也勸不動,兩個人就像宿世仇敵一般。想到三人昔日的情誼,蔡祁撓心撓肝一般難受,雙眼裡滿是希冀。
傅九衢卻是一笑:“對,不死不休。”
蔡祁:……
他長長嘆一口氣。
“罷了罷了,我不摻和你們的事了……”
“子晉。”傅九衢突然喊住他,聲音和煦,笑聲卻冷,“你以爲我是那種不明事理,只爲一己之私,便要將結義兄弟趕盡殺絕的人?”
蔡祁尬笑,“那倒也不至於……”
傅九衢:“那你就該明白,張行遠所犯,遠不止如此。”
說罷,他握住辛夷的手,轉頭便走。
“重樓……”
蔡祁怔忡一下,看着傅九衢的背影,長嘆一聲。
“人要是不長大多好……”
··
辛夷去了翔鸞閣,但這裡空無一人,朱漆的大門緊閉。
她沒有見到周憶柳,被坤寧殿的紅雲請了過去。
紅雲看到她的臉,有略微的詫異,很快又恢復平靜。
“不知發生了何事,今兒天不亮官家就差人將小公主抱到坤寧殿,說是交給我們聖人養育。那周娘子尚在貓月子,官家就將人幽禁在冷宮,也不曉得犯了什麼事情……”
辛夷平和地笑笑,若無其事地道:
“我是奉官家之命爲周娘子瞧病來的,不承想一夜間,發生這等變故。”
“可不麼?”紅雲還是那一副傲嬌的性子,鼻子差點翹到天上去,言語間很是不滿。
“我們家聖人又不是專收穢雜的,說抱來養就抱來養,官家從不在意聖人的感受。”
辛夷只是一笑,不方便開口。
對待丈夫和別人所生的孩子,想必沒有那個女子能坦然而待,多少都會有些彆扭在心上吧。
福寧殿裡,曹皇后坐在搖牀邊上,正拿了一面小皮鼓在逗小公主,臉上是慈愛的笑,小公主牽動嘴角,笑得很是逗人。
辛夷福身行禮,“臣婦見過聖人。”
曹皇后看她一眼,放下小皮鼓,示意紅雲和幾個宮人下去。
“郡王妃坐下說話。”
辛夷低垂着頭:“臣婦不敢。”
曹皇后笑了起來,“你從前在本宮面前可沒有這樣的講究。”
辛夷徐徐擡頭,視線撞入一雙微笑的眼裡。
“謝聖人。”
她端正地坐在曹皇后備下的杌子上,探手檢查小公主的病情。
這兩日小公主已然大好,她診過脈稍稍鬆口氣。
“小公子大好,聖人也能少費些心思。”
曹皇后含笑點頭,朝她注目,“瞧你俏麗模樣,更勝從前。廣陵郡王是個有福分的人。”
辛夷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感動地道:“聖人快別誇我。這兩年,你可還好?”
晨曦的日頭從榆木扇窗照了過來,光照綿長而柔和。
曹皇后思緒悠悠地一嘆,“想來應當是好的吧。”
辛夷道:“聖人溫厚,是大宋子民之福。”
曹皇后與她對視片刻,“你仍是如此善解人意,不與人爭。”
頓了頓,她淡淡地笑了一聲,“周娘子那般禍害你,你卻肯不計前嫌……”
辛夷猜不透她這句話裡有沒有埋怨的意思,淺淺一笑。
“醫者父母心,無論是誰,我能救,都一定會救。”
曹皇后神色淡了淡,脣角露出一絲微笑。
“可惜,治得了病,卻治不了心。”
辛夷微微一笑。
“聖人傳我過來,不僅是爲小公主看診吧?”
曹皇后道:“我園子裡的花開得正好,隨我出去走走吧。”
今日天色晴好,萬紫千紅掩於翠綠碧葉間,花枝上夜露未散,凝結成晶瑩的水滴,在初陽的照顧下,競相怒放,無限美景,登時驅散了心裡的悵然。
兩個人隨意地散着步,丫頭都遠遠在後面,比起屋子裡說話更是方便,也不會落入別人的耳朵。
“官家昨夜雷霆震怒,處罰了周娘子,又將張樞直下了大理寺獄。此事,你和郡王可知情?”
辛夷遲疑一下,“知情。實不相瞞,臣婦今日入宮,正是想探問一二。”
她如此直言不諱,引來曹皇后友善的笑意。
喜歡的人做什麼事情都是好的,她看着辛夷的模樣,很是溫和。
“兩個人互相指摘,恨不得對彼此剝皮揎草纔好……”
辛夷不客氣地道:“狗咬狗,一嘴毛。”
曹皇后怔了怔,輕輕地笑:“你們以爲,官家會如何處置?”
這個辛夷真的猜不到,也正是擔憂的地方。
人人都說趙禎仁厚軟弱,可這個皇帝處事又自有一套準則,並不輕易受人左右。
曹皇后微微一笑,“在官家的眼裡,有四種人。一是親人,二是得用之人,三是憎恨卻無能爲力的人。四是普通人。張樞直當年未蒙蔭庇,卻累進步兵司副使、樞密院直學士,皆由官家飲點,所爲何故想必你們也知情。”
辛夷點頭不語。
曹皇后靜靜地望着她,“張巡想必就是第三種人。”
辛夷驚了一下,“爲何?”
曹皇后看着悠遠的天幕上掠過的大雁,“皇家的臉面大過天,官家大抵不會讓小公主被人戳脊梁骨吧。”
辛夷與她對視,雙眼緊鎖,久久沒有說話。
事情到了這一步,人已下獄,就不是她能夠左右的了。
辭別曹皇后,從福寧殿出來便見傅九衢等在外面。
看着他肅靜的背影,辛夷莫名一陣心安。
“九哥!你這麼快?”
傅九衢轉過頭來,牽過她的手,“我們回去吧。”
辛夷笑問:“見到官家了嗎?”
傅九衢迎上她的目光,聲音平和無波,“我沒去找官家。”
辛夷詫異地看着他,眉頭略微皺起,“那你做什麼去了?”
傅九衢擡手,緩慢地撫弄她垂下的鬢髮,漫不經心地一笑。
“大理寺獄。”
辛夷驚聲:“可有探得什麼消息?”
傅九衢溫柔地看着她說:“張行遠是有光環在身上的,小命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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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宣德門前負荊請罪的張行遠,到底和趙禎交代了什麼,沒有任何人知情。
審訊時,趙禎也未允許任何官吏參與。
即便是大理寺獄的人,也只知道趙禎在面見張巡以前還是怒氣沖天,大有殺之而後快的意思,見他以後,神色就平靜下來,再回宮,二話不說就將周娘子幽禁,甚至都不肯聽她解釋。
宮裡猜測最多的是張巡和周娘子有私情,引來官家的震怒。
但趙禎並沒有這樣定性。
兩日後便有旨意下來。
“樞密院直學士張巡德行有虧,縱容家人惹是生非,無視法紀,禍害生民,仗勢行兇,有失體統,理應下獄問罪。責成大理寺審理,再行定奪。”
辛夷得到消息,便有些憤憤不平。
“之前沒有讓大理寺參與問案,如今還能審出什麼來?大理寺能從張巡嘴裡得到的答案,無非是官家默許的那些。通敵賣國,禍害皇嗣的罪名,硬生生變成了縱容家人行兇?”
傅九衢冷冷地擡高茶盞,飲了一口。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靜看如何處置吧。”
辛夷冷靜一下,“依我看,問題的關鍵,就出在張巡那天晚上到底和官家說了什麼,是什麼原因讓官家不計前嫌?”
傅九衢笑了笑,“誰說官家不計前嫌?我料他走不出大理寺獄。”
辛夷瞳孔微微一縮,稍感安慰。
張巡本是武將,晉升得太快本來就招人詬病,以前因他爲人世故,還有一羣混得好的朋黨相助,上次那樁事情一出,陳大人、肖大人那一夥文官自然不會再對他施以援手,而趙禎的態度也是曖昧,並不阻止大理寺爲他量刑治罪。
很快,事情便明朗了很多。
大理寺有風聲放出來,說張巡已經在牢裡畫下伏狀,徒刑五年,再發配滄州。
五年徒刑外加流刑,至少趙禎眼下沒有要放他走出大獄的打算。不是不厭,也不完全是顧慮,而是別有深意地留了他一命。
“不讓他好過,又不想讓他死。官家到底圖的是什麼呢?”
周憶柳被幽禁冷宮,張巡又受如此處罰,辛夷覺得這一局其實贏得十分漂亮。
可這一套漂亮的組合拳,偏偏有一種只打中了棉花的感覺。
贏了,卻沒有爽透。
辛夷:不爽不爽,雖然贏了,但沒爽透……
傅九衢:急什麼,不是還有我麼?我必讓你……
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