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身是何處客
又是一年春回大地,草長鶯飛。
北宋,應天府。
一輛青帷馬車徐徐駛入城門,輪子在青磚石上壓出清脆的聲音。
今兒是個陰雨天,雨霧濛濛,空氣十分清新。
辛夷打了簾子往外張望,煙雨綿綿的南京城溫婉細膩,淅淅瀝瀝的雨點將城郭籠罩,像披上了一件曼妙的輕紗,安逸極了。
她深深吸一口氣。
“春雨貴如油啊。明日是不是寒食節了?”
湘靈脆生生地應道:“姐姐說得沒錯,明天正是寒食。”
辛夷臉色凝重,託着腮幫笑問:“所以,你說我們今晚上吃點什麼纔好呢?”
湘靈打趣道:“姐姐想吃什麼?報上菜名來,一會兒我提早一個時辰回府去,給你備上便是。”
辛夷笑了一下,“羨魚昨夜裡說,要爲他阿爹準備一道醋燒鱸魚,你要不要試試?”
湘靈聞聲,掩嘴而樂。
“還是羨魚膽大,敢羞臊郡王。”
幾年下來,傅九衢歲數長了,性子也沉穩了許多,唯獨“吃醋”這一點,絲毫不變。
即便程蒼和湘靈孩子都有兩個了,他仍是耿耿於懷,防備程蒼像防賊一樣,樂得湘靈和辛夷私下裡常拿兩個男人來調侃。
程蒼婚後向湘靈坦白,以前暗戀過辛夷,還曾被九爺“穿過小鞋”。他爲此感覺到羞愧,湘靈卻樂得開懷大笑,說她其實早就知情,並且直率地認爲,程蒼的眼光很好,和她喜歡同一個人。
湘靈說,姐姐那麼好,程蒼要是不喜歡她,要麼是他的眼睛有問題,要麼就是像段隋一樣,腦子有問題。
辛夷看着她夫婦婚後和睦,自然樂見其成。
一路上說說笑笑。
快到藥鋪時,辛夷臉色卻微微沉下。
“叫花雞沒有涼吧?”
湘靈抱過食盒來,用手背摸了摸,“沒有呢,熱乎乎的,保管周老先生會喜歡……”
馬車在橋頭的“九十一”藥鋪門外停下。
叢光在外面“馭”了一聲。
“娘子,藥鋪到了。”
辛夷將帷帽拿過來戴上,往下拉了拉半遮面容,從步梯徐徐下來,擡頭望着眼前的藥鋪,微微抿一下脣,臉上浮出淺淺的笑。
“又有病人送來匾額?回頭要好好誇一誇良人了。”
湘靈眼睛都笑得彎了起來,“我姐現在可不好誇,她厲害得很呢。”
兩個人說說笑笑,跨入藥鋪門檻。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夾着吆喝聲、笑罵聲,隱隱約約間,還有茶樓酒肆裡悠悠揚揚的樂聲傳來。
斗轉星移,山海可平。
今兒是皇祐七年的正月十六,羨魚今年七歲了。
而傅九衢也從揚州知府升任到了應天知府。
從皇祐三年開始,趙官家便來信催問傅九衢。
“阿九何時返京?”
每一次收到家書,傅九衢都會沉默獨坐。
最初那年,他好似怨氣未平,回信裡尚有餘怒,“微臣不配爲朝官,請官家降旨除職,將臣放逐揚州,做一個閒雲野鶴也罷。”
他爲狄青之死而痛心、憤怒,但千里之遙,對方是皇帝,又是長輩,他好似也只能做到如此。
到後來,趙官家若是來了聖旨,他便聽令照辦。
若來的是私信,他看一眼便焚於爐火。
對何時回京的問題,漸漸地變成寡淡言語。
“不急。山川俱變,四海未平,微臣願爲官家職守揚州,以慰百姓。”
“不急。在何處做官,都是爲朝廷盡忠。”
“不急。”
“不急。”
這一聲“不急”,從嘉祐三年一直拖到了嘉祐七年的春天,從揚州拖到了南京。
趙禎沒有逼迫他回京。
但他可以拒絕回京任職,知州三年俸滿,趙禎要推升他爲知府,旨意一到,也只能聽令行事。
從揚州知州到四京之一的應天知府,傅九衢的官做大了,恭喜聲更多了,天下人也都看得明白,廣陵郡王並沒有在官家面前失寵,等他在地方再歷練幾年,再回京只怕要升高位……
夫唱婦隨,辛夷的藥鋪也從揚州搬到了南京,仍然由良人打理。 這一次他們有了經驗,店鋪很快便經營上了軌道。辛夷也在搬到南京的第二年,喜添一女,有了跟九哥的第二個孩子。
一切看上去都平順而喜樂。
只有辛夷知道,傅九衢心裡的暗流從未停止過一天激烈的涌動——
在藥鋪待到末時,春雨仍是纏纏綿綿,沒有轉小的跡象。辛夷這才告別了良人,將周道子一併接回府邸過寒食節。
那年一場醉酒後,周道子就病了一場,從此心性大變。辛夷替他調理好幾年,漸漸有了一些好轉。
他認得出人,可以坐堂爲人看診,甚至會開方用藥,但心性卻換不回來了,整天笑嘻嘻的,如同一個天真無邪的老頑童。
傅九衢多次問起當年發生在陳州的事情,周道子卻一問三不知。
這怪症來得奇怪,不是中毒不像病,辛夷空有一身醫術,卻對他束手無策,除了耐心地陪伴和調理,沒有別的辦法。
“咳咳咳……”
周道子突然咳嗽起來,嗆得老臉通紅。
“水……要水……”
辛夷回頭一看,他手上拿了個桂花糕,鬍子上都是糕點的碎渣,顯然是吃東西噎住了。
“伱啊,吃慢點,又沒有人給你搶。”
“搶的搶的。”周道子瞅她一眼,雙眼瞪得圓圓的,“三念那丫頭可太喜歡吃桂花糕了,我要是不把它吃完,回頭就被三念搶走……”
辛夷哭笑不得,“三念是你的徒弟,吃你幾個桂花糕怎麼了?”
“徒弟……”
“是啊,你不是最喜歡她嗎?”
“那是自然,徒弟是最好的。”周道子癟了癟嘴巴,默默地點了點頭,將手上的半塊糕點快速地塞入嘴裡,再將盤子裡的糕點放好,笑眯眯地道:
“回頭給徒弟吃去。”
辛夷笑了起來,“這纔對嘛。”
“再讓她給我紮上幾針……哎喲,我這把老骨頭……在藥鋪坐半天,僵硬得像上了鐵板似的……”
他捶着肩膀哀嘆不已。
辛夷和杏圓交換個眼神,含笑不語。
··
知府宅子裡,辛夷住的地方仍然叫天水閣。
她念舊情,一個名字可以用到天荒地老,傅九衢從不管束她這些,內宅裡的事,全由了她來安排。
一回天水閣,湘靈便愉快地去了竈上,安排晚上的醋燒鱸魚。
羨魚還沒有下學,辛夷正準備去看看女兒,孫懷就笑盈盈地過來了。
“娘子,九爺請您去一趟書房。”
辛夷一怔,心下略有不安。
··
書房的門開着,一個修長的人影靜靜地坐在書案後的紫檀木大班椅上,雨後,光線黯淡,將他俊朗的面孔襯得冷淡而矜貴,像從史書裡走出來的王侯公子,說不出的萬般風華。
辛夷看了這張臉十年了,仍是免不了心動。
“九哥……”
傅九衢擡頭,露出一抹溫柔。
“十一回來了?”
辛夷莞爾,走近他身側便被抱了過去,親暱地圈在懷裡。辛夷嗔怪地推他一下,眼風掃向孫懷,卻見那傢伙已顛顛地退了下去,爲主子合上了門。
“噗!”辛夷笑着捏他的肩膀,“大白天的叫我來書房做什麼,白日宣……淫?”
換往日,傅九衢少不得要逮住她狠狠懲罰一番的。
今日聽罷,他竟是面不改色,擡手將桌案上的鎮紙拿開。
“官家來的信,你看看吧。”
辛夷猶疑地看他一眼,拿過信來一看,怔住。
這封是趙禎給傅九衢的私信,信裡仍是一年一度的詢問:
“阿九何時返京?”
不同的是,除了詢問歸期,還有一條。
“朕爲一念和二念定了名字。一念喜弄文墨,便爲御文。二念醉心武術,便爲御武。”
趙禎有三個早夭的孩子,分別名爲趙昉、趙昕、趙曦,三人皆以日爲部首取名。趙禎雖然爲一念和二念賜了趙姓,甚至對文武兄弟都用了“御”字,但沒有別的安排,單從名字來看,已然表明了心意。
最近兩天的章節時間跨度太大了,我數學不好,常常算出bug,哈哈哈,請大家多多捉蟲。
傅九衢:算術一途,我倒是略爲精通,只要不讓我吃醋,我樂意效勞。
羨魚:醋燒兔頭醋燒雞醋燒魚,全給我阿爹安排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