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謙在門口彈彈衣襬不存在的灰塵,這才推門走了進去。
屋裡大部分都是女眷。辛小縵和百娟是他熟悉的,最上首坐的居然是本應該在感業寺替皇上和黎民百姓祈福的武媚娘。
他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行禮。
辛小縵笑道:“在這裡不差那些虛禮。快坐,你剛剛從宮裡出來吧!”
李謙到底古板,還是行了半禮,這才找了地方落座,百娟又端得熱燙的茶上來,他捧在手心。
連同房裡的辛小寶,一羣人都睜着眼睛等他說話。
他緩緩喝了一口,等到那熱度順着喉管直接落到心裡,驅逐了那些寒氣,這才緩慢的道:“昨夜房玄齡的兒子房遺直上書到宮裡。長孫大人先得了信,一早就守在了大明宮外,等着皇上的召見。”
“房遺直?”
“是。今晨聖上閱覽了他昨日呈上去的狀子。裡面列舉了房遺愛和高陽公主的罪狀。說他們‘惡貫滿盈,恐怕牽累到臣下的家門’。主要是說高陽公主嫁入房家之後的所作所爲,還提到了辯機之事的來龍去脈。”
武媚娘笑道:“辯機這人我知道。源於先皇在世的時候御史彈劾的一起盜竊案,牽扯辯機和尚的寶枕,之後說是高陽公主贈與,這才查出公主與高僧私通。”
辛小縵笑道:“高僧!據我說知那辯機可是唐玄奘的高徒呢!”
李謙尷尬的道:“玄奘大師還是讓人敬重的。只是那辯機修行不夠,誤了師父的清譽。”
辛小縵笑一笑,也不糾纏:“高陽公主之後因爲一個和尚跟先皇鬧了不愉快?”
武媚娘道:“正是。先皇當初大怒,宣旨將那辯機腰斬。這父女憎怨也就埋下了。所以,高陽公主才非常不喜當今皇上。畢竟當今皇上是先皇欽點的太子人選。這隱秘還是我從那老宮人手上的消息才知道的。”
辛小縵點頭,對高陽公主這番八卦實在無語。一個公主居然會喜歡一個和尚,而且這和尚還是唐玄奘的高徒。該說師門不幸麼?還是說高陽公主這個女人是個禍水?或者是辯機和尚六根不淨?
她暗地裡搖頭,迴歸到正題:“房遺直給皇上呈的摺子還說了什麼?”
“還說了,高陽公主連同房遺愛和另外兩位駙馬想要逼宮謀反的事情。”
“啊!”武媚娘捂住雙脣,一手撫上自己有些鼓鼓的肚皮,似乎是驚訝也似乎是幸災樂禍。顯然對這件事情心裡已經有了底。
李謙緩慢的道:“以我看,辯機只是順帶的,這逼宮謀反纔是房遺直的主要目的。而長孫大人之所以提前去了大明宮候着皇上,定是房遺直早就此事詢問過長孫大人的看法。”
“說不定是長孫無忌在房遺直背後撐腰,讓他上的摺子。”辛小縵冷冷的道,她轉頭望向李謙:“如果只是幾個公主駙馬要逼宮謀反根本請不動長孫無忌。謀反總得要有個主謀,否則一旦謀反成功,誰當新皇?”
李謙苦笑,那茶水似乎摻了黃連,一直苦到了心裡:“主謀是皇上的叔父——荊王……”他擡頭,辛小縵的目光中似乎有什麼在閃動,細看之下卻又什麼都沒有,最終嘆口氣,他才接着道出了另外一個人:“還有,吳王——李恪。”
屋內的溫度似乎突然冷了幾分。
李謙在說完那個名字之後突然有種錯覺。他覺得辛小縵憑空的成了那索命的夜叉。明明是人的樣子身體裡面卻是有着猙獰的魂魄。只要鎖定目標,那夜叉的魂魄就毫不猶豫的衝了出來,將仇人給撕扯攪碎,吞入腹中。
他知道,如今的辛小縵早就不是年初的那個辛小縵了。
且不論她的身邊開始出現了很多陌生的武林人士,還有更多李謙在珍顏堂見也沒有見過的衆多全朝各地的商鋪老闆,甚至於現在無比安心和舒坦的倒在榻上的武媚娘,就單單只是說辛小縵一個人。
她從回到長安之後,第一時間找來了李謙。不是敘舊,也不是套情誼,而是直接以冷漠而疏離的表情跟他說:我要李恪死。你幫不幫?
李恪,吳王李恪。
堂堂的一個王爺怎麼跟一個商鋪的老闆牽扯上關係。他想到了河南地震,也想到了萬財神從河南迴來之後病怏怏避不見客,更是想到了長安城裡最近對辛小縵身邊天源教教衆的傳言。
幾經綜合,李謙自然察覺到了辛小縵與吳王之間那一丁點交集會出現的事情。
可是,如果是錢財方面的問題辛小縵會這麼斬釘截鐵的跟他說要吳王死麼?
有什麼樣的仇恨會要牽扯到天源教,讓她把這些江湖莽漢帶在身邊,明擺着跟吳王叫板?
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一直平靜無波,無慾無求的辛小縵張開了獠牙,想要吞吃一個對她而言是永遠無法企及的王爺?
辛小縵對於她身上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願意說。
只是問他:幫,或是,不幫!
她只需要一個答案。
李謙當時想了什麼?他其實什麼都沒有想吧!只是像這麼多年來一樣,對她的有所求都有求必應。
所以,他們開始了一場荒謬的策劃。
挑唆房遺直與房遺愛的兄弟關係,在原本的不和睦下添油加醋,勢如水火,再加上枕邊風,導致了昨日房遺直的上書控訴。
長孫無忌對吳王李恪的忌憚早就有了苗頭,又加上最近河南地震的事情讓李恪的聲譽到達了空前的膨脹,每日每夜都有人在長孫無忌的耳邊誇讚吳王的‘賢能’。
還有,高陽公主身邊那些和尚,總是擔憂着重蹈辯機的覆轍,怕當今皇上的一紙令下,他們就面臨着腰斬的威脅。和尚們不停的在公主面前訴說着當今皇上何等的無能,居然被長孫家操控。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小人物往往決定了大事件的走向。
李謙和辛小縵的計劃中大部分都是撥動着這些小小的棋子,小心翼翼的控制着事態的發展和走向,而今日則是關鍵。
與此同時,吳王府。
李恪愣愣的站起,望着面前的侍衛:“你說什麼?”
“稟王,王爺,王府外面突然來了很多禁軍,爲首的是長孫大人。”
皇上知道了。
李恪心裡大喊:皇上知道了!長孫無忌知道了!他帶着兵來了!
“公主府呢?”
“屬下不知。”他一個小小的侍衛怎麼知道。
李恪極力控制自己發抖的手,再問:“長孫大人說了什麼?”
“說,請殿下入宮覲見。”
他站立半響,隔了好久纔將那話聽了進去,擺擺手:“你去回稟,本王更衣後就來。”
等到侍衛的人影剛剛退出門口,李恪轉身往後院走去,一路平靜的走回自己的書房,一陣翻找,將大量的文書和信件一股腦的丟入燒着木炭的爐子,頓時火焰高竄。
李恪喘着粗氣以前所未有的粗魯掀出書架上的書籍,這裡都是他從小最寶貝的東西,裡面有很多他看了之後加的註解。裡面……有很多自己的政治見解,也有對新朝的看法,更多的是關於歷朝歷代奪位之事的批註。這些東西平時是無所謂,也沒有人敢去動吳王的書籍,可是一旦被有心人利用,任何一丁點的蛛絲馬跡都可以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他沒有想到,自己和高陽還沒有行動,皇上就察覺了。
屋內又多了一人,是黑衣。
“公主府被包圍了。”
李恪忙碌的雙手停頓一下,接着飛快的又打開一處暗門,裡面居然是成堆的文書和信件。聽了話頭也不回,只道:“事情敗露了!不知道是誰透露了消息。”
黑衣冰冷冷的哼道:“不是公主。”
難道是我麼?李恪想要大喊!只是他現在顧不上這麼多。皇上現在還只是派人包圍了王府,也沒有讓人進來,自然是給他留了餘地。皇上是他九弟,從來性格懦弱,顧念手足之情。雖然可笑,可就是這點顧念,可以讓李恪爭取到時間,趕緊將所有的‘罪狀’銷燬。
他又掀開一塊地板,裡面也有一些牛皮紙包好的紙張,還有賬本。這裡都是他蒐羅到手下官員的手冊,賬本是購買兵器和給某些將軍‘好處’的詳細記錄。只要這些沒有落到別人手上,他李恪就還有翻本的打算。
他拿着這些東西,一時難以決定是燒了還是另外找個更加可靠的地方藏着。
稍一遲疑,手一鬆,那賬本和紙張就落到了黑衣手中。
李恪壓抑怒氣,手一伸:“拿來。”
黑衣高高舉起物品,淡淡的道:“這些東西以後公主還有用。”
李恪冷哼一聲:“高陽有用,我不更加有用麼?我們兄妹的東西,哪裡由得你一個下人來決定。拿來!”這個時刻,他連‘本王’的稱呼都忘記了。
黑衣眼中狠厲一閃而過,話中就帶着輕蔑的味道:“什麼兄妹。你只是一枚無用的棋子。沒有了你,這些東西到了荊王手中用處會更加大。相比你這個隋朝後裔,皇上的叔父更加有登寶的實力。”
“你!”李恪咬着牙。他一生中,最憎恨的就是被人說他是隋朝皇帝的外孫。可是,他也是隋朝最後一位公主的兒子。他敬愛着自己的母親,沒有母親就沒有他。相比那些山村婦人,自己母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跟先皇在一起纔是真正的英雄美人。他纔是真正的有着皇室血統的皇子。可是,偏生,他的外公是隋朝的末代皇帝。這是他一出生就帶有的污點。
在他小的時候他既着重母親的公主身份,也嫌惡外公的皇帝身份。雙重矛盾糾纏了他一個童年,也決定了他在先天上輸給了長孫子女一籌。
他憑什麼不能當那寶座的主人?就因爲他是楊家的後代?
他憑什麼不能比所有皇子強?就因爲他是老三,是三皇子?
他憑什麼不能如父皇那樣得到英雄才子們的敬重?就因爲他不是姓長孫,在前朝沒有大臣的輔佐?
他不甘心,他怎麼能夠安於於室?
黑衣偏生要挑起他這些恨,挑出他的身世,挑出他的不如人!
李恪突然暴喝:“幻影,殺了他!”
一個人影如同幽靈從地底冒出來,一下子站在了黑衣的面前。這個高陽公主最信賴也最貼心,最忠誠的暗衛,在還沒有緩過神的時候就已經身首異處。
眼中的不可置信和警覺還沒有聚集,眼前的景色就已經灰敗,他感覺到脖子一股熱血噴灑了出來,將胸口侵染成雨花,美麗得諷刺。
自視甚高的人,往往死得不明不白!
他總算知道,爲什麼不管他如何諷刺,挑唆李恪,對方都是無動於衷的樣子。原來,對方早就想要他死;原來,對方也可以讓他死;原來,黑衣他自認爲武功高強的自己在吳王李恪的眼中,其實就是一個死人。
真是可笑,而吳王這個男人,太……能忍耐。
黑衣在他身邊這麼多年居然不知道一直還有一個高手在暗中保護着他。
李恪目無表情的看着黑衣倒了下去,這個暗衛是高陽送給他的。說是送,其實也帶有監視的意思。可笑,一個下人居然一直將堂堂王爺不放在眼裡,處處出言不遜。總是自詡武功高強,可是在武林大會上鬥不過蕭殤,之後在天源教的時候也鬥不過使了詭計的蕭詭,渾身是血的跑了回來,居然還在他的面前囂張。
在這種關鍵時刻居然還想威脅本王。
哼,螻蟻!也不掂量自己的分量。
那幻影將早就從黑衣手中奪過來的紙張和賬本又重新的包紮好恭敬的送到了吳王的手中。只要一個外人在,誰都可以看出幻影目光呆滯,行動木訥。
相比從小經歷過殘酷培訓的黑衣,這幻影明顯的是被人控制了心神,是純粹的木偶。
而他只聽吳王這位主人的話。
不要說平時,就算是跟高陽公主兄妹情深,也從來不知道幻影的存在。
這是,吳王的母親,陰妃特意挑選給他的最後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