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老父竟然猜出是自己,陳正匯再也忍不住推門衝了進去,跪在牀頭叫道:“爹!孩兒……孩兒……”
陳瓘看見陳正匯,反應卻有些奇特。一張皺巴巴的臉肅然片刻,才稍稍展顏道:“我昨日才準鬱兒給你們通個信,你怎麼能來得這麼早?”
“我……我……”摸了摸陳瓘皮包骨頭般的左手,哽咽道:“爹爹你……這……”
陳瓘伸出右手撫摸着兒子的頭髮,說道:“人總該有這一程的。只是沒能見到河清麟現,甚是抱憾。”
陳正匯怔了一下,說道:“爹爹,那些事情您就別掛心了。”
“哦?”陳瓘道:“你的意思,是寄望於你們了?”
陳正匯道:“孩兒盡力而爲。”
陳瓘道:“盡力?如何盡力?”他見這句話竟把陳正匯給完全問住了,又問道:“剛纔的騾馬聲……”
陳正匯道:“是跟孩兒來的人。”
“跟你來的?”陳瓘問:“是你的下人?朋友?還是那個漢部的吏員?”
“是……是漢部的吏員。”
陳瓘哦了一聲道:“這麼想來,你來得這麼及時,也是從漢部得來的消息了?這楚州也有漢部的人?”
陳正匯脖子硬了一下,終於點頭稱是。
“了不起啊。”陳瓘道:“漢部對我大宋,竟然深入到這個程度了!莫非我大宋每一個州縣都有他們埋伏的人了?”
陳正匯忙道:“沒爹爹說的這麼利害。漢部的密子,主要是契丹燕雲一帶多一些,大宋境內,對京東東路、福建路兩處也比較用心。其它地方就不怎麼樣了。楚州這裡有人,是因爲孩兒的緣故。”
陳瓘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錯,這樣才合理。你們崛起才幾年,哪裡能將耳目佈滿大宋的萬里疆土呢?”
陳正匯聽到“你們”一詞心裡咯噔一下,叫道:“爹爹!你……你在怪孩兒麼?”
陳瓘笑了笑道:“你怕和你現在的同僚並稱麼?”
“這……”
陳瓘又道:“你離開我身邊已經很久了,父子之情或許未變,但你心中的君臣之念,我可就不清楚了。”
陳正匯大感惶恐,掙扎着跪下,頓首道:“孩兒在海外雖居要位,豈敢片刻忘懷父親的教誨!”
陳瓘道:“當真如此麼?那爲何所作所爲,並不見有利於天下蒼生之事,唯見助女真征伐逐鹿而已?”
陳正匯慌道:“大宋上下自昧自蔽,實不知天下大勢早已大變!父親大人困頓楚州,所以對北國之人、北國之事恐怕也知之有誤。”
陳瓘轉過頭來,直視兒子雙眼,陳正匯不敢迴避,咬着牙眼含淚水道:“請父親大人明察!”
陳瓘已經病得只剩下一口氣了,但眼中神光湛然,單看這雙眼睛萬萬不像是一個垂死老人!而陳正匯呢?淚水流盡後,便是赤子對父親的親敬和仰慕。但陳瓘卻沒有被兒子騙到,嘴脣稍張,直刺其心:“你心虛!”
陳正匯身子一震,便聽父親又道:“你在怕什麼?怕什麼被我知道?”
陳正匯啪地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害怕。看到兒子這個樣子,陳瓘也不禁有些心軟。父子倆就這樣一個躺在牀上,一個伏在地下,各自無語。也不知過了多久,兩聲敲門聲響過後,李鬱走了進來,口中道:“姑丈該吃藥了。”待看清屋內的情景,不禁愕然。
陳正匯伏在地上不敢起來,李鬱不敢多問,繞過去,喂陳瓘把藥喝下後,才聽陳瓘問:“你表哥帶來的人呢?”
李鬱道:“已經安排在後院。他們帶來了許多藥材金銀,收不收?”
陳瓘道:“不收。”
李鬱應道:“是。”
陳瓘又目視伏在地下的兒子,對李鬱道:“扶他起來。”
李鬱扶起陳正匯,暗中捏了捏他的虎口,鼓勵他堅強。陳瓘對李鬱道:“你到外面看着。”等李鬱出去,又問兒子:“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陳正匯顫聲道:“我怕自己將來會違背父親的教誨。”
陳瓘哦了一聲,問道:“因什麼而違背?名利麼?生死麼?時局麼?”
陳正匯道:“不……因爲一個人。”
陳瓘問:“什麼人?”
陳正匯道:“楊應麒。”
陳瓘的眼光片刻沒有離開過兒子的雙目,彷彿是用眼睛在聽話:“他對你很好?”
“我不知道,但我近來總感覺我的作爲他都清楚,但他竟然沒有遏制我的意思,所以……”
“所以如何?”
“所以我有時候覺得,也許他在等我主動去找他。”
“哦?他希望你向他投誠?”
“這……好像不完全是這樣。”
“那是什麼?”
陳正匯擡起頭來,說道:“父親,這個人,要的也許並非逐鹿天下。”
“那他要的是什麼?”
“也許……也許他只是在等孩兒去理解他的作爲。”
“他什麼作爲?”
“他……也許他是想矯正自秦以下千餘年來以法術亂正道的弊制。”
一直很淡然的陳瓘聽到這句話也不禁全身一震,問道:“你說什麼?”
“我看他行事,着眼點似乎不在權,而在制。只是他學力不足,所以有些事情做起來有些力不從心。”
陳瓘沉吟半晌,吃力地擡起手來,招兒子上前道:“過來,跟我說說這個楊應麒的事情。”
陳正匯跪行向前,伏在牀邊,握緊父親的手,從漢部出死谷前後的大事說起,爲陳瓘一一講述。他說得不快,每逢陳瓘低眉沉思便停下,直到父親眉目再展方繼續述說。這一席話好長,雖然陳正匯已經刪繁就簡,卻仍說了一個多時辰。兒子固然說得口乾舌燥,父親也聽得極吃力。不久夕陽西斜,李鬱拿了油燈、粥、藥進來,父子兩吃了,陳瓘小睡到半夜,便又醒來,讓陳正匯繼續述說。
李鬱心道:“聽這等要緊事務,大費心力!姑丈已是油將盡、燈將枯,如何經受得起?”但聽話的人既不恤身,李鬱便都不敢勸阻,陳正匯也不敢不說。
說完漢部發展的脈絡,陳正匯又說起楊應麒的天地自然之學。父子倆談的本是政治話題,爲何突然扯到自然問題去了呢?要知在中國固有哲學中,政治社會與天地自然的變化息息相關,所以楊應麒對地球、太陽系、銀河系等宇宙觀念雖然只是停留在淺近、籠統階段,但對李階、陳正匯等人造成的衝擊卻極大!大到足以顛覆他們的某些歷史觀!對陳、李等人來講,這些宇宙理論聽起來異想天開,但因爲楊應麒身處高位,學識廣博,日常講學之風也頗爲嚴謹,因此便不敢輕易否定,而且以他的這套理論來檢驗航海之學、天文之學也無不絲絲入扣,更增加了這套說法的可信度。
中國傳統的學者不似歐洲僧侶,對於大地爲圓、天外有天的理論接受起來竟無甚困難。陳瓘聽到宇宙大爆炸處便暗暗頷首,認爲與先賢所傳太極圖之妙理暗通。他心力本來甚倦,但聽到這裡竟然精神奕奕。
好容易等陳正匯講完,陳瓘嘆道:“這人絕非胡種,已無可疑。只是他的師承學脈從何而來,大可推敲!”想到深處,眉頭擰成一團。陳正匯和李鬱看得心疼,卻不敢打擾。終於陳瓘睜開眼來道:“筆墨,筆墨!”叫了兩聲,忽然暈厥過去。陳瓘這一暈厥,慌得他兒子外甥趕緊急救,掐人中,灌蔘湯,好容易老人家悠悠醒轉,陳正匯哭道:“孩兒該死,不該用這等煩心事來擾父親大人。”
陳瓘一笑,一時卻沒力氣說話。閉上眼睛休息到雞鳴,對兒子關心自己身體的話毫不理會,直入正題道:“你說的對,北方之事,均已經非我輩所料想。即使我與你易地而處,恐怕對漢部之事,也是難以抉擇。漢部內部的爭端,已不是權力之爭那麼簡單。折彥衝心中既有華夷之辨,甚是難得。而這個楊應麒亦不可限量。漢部之事,已不是一句內外之別、君臣之道所能概括。我老了,也沒法給你立個定論,一切只能由你們憑良心辦事。”
陳正匯和李鬱聽到這裡都跪下道:“不敢忘父親(姑丈)教誨。”
陳正匯想了想又道:“孩兒不敢泯滅良知,只是在海外甚是痛苦,行事之際,不知當遵漢賢經義,抑或遵近賢經義。”
陳瓘斥道:“糊塗!迂腐!什麼漢賢近賢!君子掌權,畏《春秋》之筆便是良心!《春秋》以下,俱是後進弟子門外之學。”
李鬱還不怎的,陳正匯卻是心頭劇震。又聽父親道:“我是你父親,向來對你很有信心,但自從由他人處輾轉得知一些你在海外的作爲,也不免懷疑你爲名利生死所誘,何況別人?如今聽你一席話,才知道你的苦處。你的行事未必全對,但那也不是立志不堅,只是見事不明而已。只是你能取信於我,卻未必能取信於士林。”
陳正匯聽了大哭道:“只要父親能諒解孩兒,孩子此刻就算死了也無憾了。”
陳瓘道:“道德之性,需磨之磋之,一日不可廢。我此刻只是信你的現在,將來死了,還要在九泉之下觀望你的將來!”
陳正匯哭道:“孩兒縱然九死,不敢欺父欺天!”
陳瓘點頭道:“好,好。扶我起來。鬱兒準備筆墨。”
陳正匯驚道:“父親你要做什麼?”
陳瓘道:“我要寫幾封書信。”
陳正匯忙道:“父親口述,孩兒執筆。”
陳瓘搖頭道:“不!這幾封信必須是我親筆寫。否則如何見信於人?扶我起來!”
他的聲音十分虛弱,但語氣之堅定卻不容兩個子侄抗拒,陳正匯只好扶他起來,李鬱移來桌椅,鋪紙磨墨。陳瓘伸手拿筆,手竟是顫個不停。但他也不着急,眼睛靜靜地看着筆端,直到手穩了下來,這纔對陳正匯道:“你出去。”
陳正匯怔了一下,不敢多問,起身出門,在門外候了半個多時辰,才見李鬱開門出來道:“姑丈歇下了。”
陳正匯進門看時,筆墨都已經收起,陳瓘雙眼緊閉,頭上稀稀疏疏的頭髮竟比昨日更枯萎了幾分,心中悽然。
李鬱在旁道:“姑丈寫了七封信,其中兩封是交給你的,另外五封讓我在他老人家……百年之後親自去送。姑丈又說,讓你……讓你不必守三年之孝,心中懷之便可。”說着取出信來,卻都已經封上了印泥,陳正匯掃了一眼,看見了兩三個名字,均是與父親交好的當世大儒,哽咽道:“父親是怕我無法取信於士林,這纔不顧病體,爲不肖子瀝血嘔心。”跪在牀邊,再也不肯離開片刻。
陳瓘這一睡下便沒再清醒,偶爾睜開眼睛,瞳孔中也是一片迷茫,見兒不知是兒,見甥不知是甥。燕青大把花錢,但千金萬貫的靈丹妙藥、人蔘茯苓灌下去也不見好轉。衆人都知他大限近了,只是等着闔眼之時。熬了三天,終於陳瓘嘴巴苦張,似有言語,陳正匯湊近前去,才聽見喉音如縷:“歐陽等……武夫……耳……非文……士……難遂汝志……必敗……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釜底……抽薪……以襄……麒……”
語音漸低,終於不可再聞,李鬱一直把着陳瓘的脈搏,哭道:“表哥,姑丈……去了……”
陳正匯握着父親乾枯的手坐倒在牀邊的地上。他沒有哭,只是望着東北,唸叨着別人聽不見的話。
大宋宣和四年春,陳瓘卒於楚州。對於這個人的死,汴梁肉食者無人關心,他們此刻盯緊的是那些對遼人步步進逼的女真蠻族。
其時宗翰駐兵北安,遣蕭鐵奴等人攻略附近州縣,俘獲契丹重將後知道遼主已是衆叛親離,西北、西南兩路兵馬均羸弱不能用,便遣人報元帥斜也,促他進兵。
由於出兵時阿骨打囑咐克中京後當謹慎從事,以免倉促而遭大敗,所以斜也傳令宗翰,讓他駐馬待議。
宗翰對完顏希尹等道:“將在外,臨事從權!”先斬後奏,下令進兵,然後再派人到斜也處報知:“初受國命,雖未令便取山西,亦許便宜從事。今遼人可取,其勢己現,一失機會,後難再圖!今已進兵,當以大軍會於何地,幸以見報。”
斜也猶豫不決,宗雄勸斜也道:“粘罕接連兩次遣使前來,想必不是輕率圖功。而且他既已起兵,若我等不往接應,反而是陷他於孤軍深入而不顧!”斜也這才定策,起兵與宗翰會師。兩軍會於羊城泊,宗望、宗弼率百騎先進,蕭鐵奴繼之。一路追亡逐北,襲遼軍主力於白水泊,一日間遼軍三戰三敗。遼主一路上風聲鶴唳,連棄輜重,以輕騎逃入夾山。
蕭鐵奴尾隨而至,路上忽有偵騎報道:“將軍!前面有契丹敗兵綁了三個大官來請功。”
“哦?”蕭鐵奴叫道:“帶上來看看!”軍士帶到跟前,卻是一老二壯,問那來請賞的契丹軍士道:“這三個是什麼人?”
那契丹兵道:“這個老的,是北樞密使蕭奉先,這兩個是他兒子蕭昂和蕭昱。”
蕭鐵奴驚呼道:“蕭奉先!”用馬鞭抽了那老者一鞭:“就是他?”
那契丹兵答道:“是。”
蕭鐵奴笑道:“哈哈,你真的是權傾北國的大遼樞密蕭奉先?”
蕭奉先甚是尷尬,不願否認,卻又不敢承認。
蕭鐵奴又問那契丹兵:“你們怎麼捉到他的?是不是耶律延禧也在左近?”
那契丹兵道:“沒有,契丹大隊已經離開兩天了。”
蕭鐵奴奇道:“這就奇了,難道這蕭奉先會留下斷後不成?”
那契丹兵道:“啓稟將軍,是皇……是那耶律延禧走着走着,忽然不知想起了什麼,便指着蕭……這蕭奉先說:‘我失去天下,都是你們父子誤我!今日本要殺你以平民憤,只是國勢如此,殺了你也無補於事!’便把他們逐出大隊,不令隨行。”
蕭鐵奴更是奇怪:“他到現在才知道是誰誤了他啊?哈哈,我聽應麒講故事,說當年吳王夫差也是等到走投無路才發現他的宰相是奸臣,怎麼天底下的事情都這麼像啊!”又喝問道:“誰是蕭昂!”
兩個青年中年紀較大的那個被蕭鐵奴一喝,嚇得瑟瑟發抖。蕭鐵奴笑道:“原來你就是蕭昂!擡起頭來!看看我是誰!”
蕭昂畏畏縮縮地擡頭,看清蕭鐵奴的臉後一片迷茫。
蕭鐵奴冷笑道:“不記得我了麼?當年在烏古部,你可把我的夥伴們害得好慘!”
蕭昂喃喃道:“烏古……啊!是你們!”
蕭鐵奴哈哈笑道:“你們到現在還不知道一直和契丹作對的漢部,就是當年衝你車駕的那幾百人馬麼?可憐,可憐!”
蕭昂顫聲道:“將軍饒命,當年實在……實在……實在不知將軍的神威啊。”
蕭鐵奴哼道:“我是不會怎麼樣你的,不過狄叔叔他們可就難說了。”
吩咐下屬將蕭奉先和他的次子綁到斜也處領功,將蕭昂押到折大將軍處聽候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