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樸往中京見過折彥衝之後,隨即北上會寧。他有一年多沒來了,每次來都覺得會寧有所變化,而這次變化尤大。
大金經過這些年的擴張,幅員日漸遼闊,作爲國都的會寧也一天比一天繁華。但是如果仔細觀察,便會發現會寧實體性的經濟其實並無發展。爲何?
原來完顏部貴族由於攻掠所得足以溫飽富貴,因此再無心於務農、經商、營工。要是國中基本的生活物資(如糧食)缺乏,那女真統治者也許還會被迫重視農業手工業,但偏偏遼南的崛起讓這一切變得毫無必要。圍繞漢部布開的經濟網絡,不但控制着流求乃至南洋稻穀的流動,而且控制着遼河流域所產的小麥和玉米。小商人們看着大商人大家族的臉色行事,大商人大家族看着楊應麒的臉色行事。小麒麟一旦有什麼暗示出來,幾大家族馬上會風聞而動,並迅速影響整個商場。楊應麒的手擡得高些,漢部備用倉的糧食傾出一點,大金境內的糧價就會低下去;楊應麒的手壓低一些,漢部備用倉的官員變得吝嗇,商人們一聽到消息趕緊囤積居奇,大金的糧價就會浮起來。其它重要物資的價格如茶與鹽也是如此。
幸好這些年楊應麒並無搗亂大金經濟的意思,所以大金的物價波動頗爲平緩,而對經濟原理幾乎一無所知的金國統治階層在這種溫水環境中卻沒有察覺到這種潛控制力的可怕!
大金的戰士每年都從對遼戰役中掠奪到大量的財富,但這些財富並沒有在會寧生根,而是很快地變成香料、鹽、茶、瓷器、絲綢、布匹以及各種奢侈物。當然,會寧的糧食缺口,甚至武器缺口也需要用這些財物來補足。
在這種形勢下,會寧的農業如何能有發展?楊樸到達時看到的是日漸荒蕪的田畝——就算是會寧的貴族們從漢部手裡奪走的漢村良田,如今也多生荒草。在遼南米穀的供養下,完顏部腹地甚至連家奴們都變得懶惰起來。
同樣,會寧的手工業也沒用進步,甚至倒退。以鍛造爲例,女真的烏春良工在北國原本是很有名的,但這些年下來卻趕不上漢部鍛造業的發展步伐。漢部鍛造業的起步本來就不低,而齒輪等物的發明,水力鼓風機的使用,焦煤等燃料上的變革,倭刀鍛造法的引入等等,更讓漢部的兵器製造在短短十年內便傲視天下。和遼口造出來的刀劍相比,烏春工匠的產品便顯得寒磣土氣。由於漢部與完顏部同屬一國,再加上楊應麒有意推動,所以遼南與會寧之間的兵器流通並無太大阻滯,目前會寧的貴族要從漢部商人那裡購買兵器比在本地工匠那裡訂造還要方便。在這種情況下烏春的鐵匠如何競爭得過漢部的良才?一旦失去市場,女真的鐵匠不但失去了前進的動力,甚至連生存都成問題,許多人在漢部商人的引誘下成批南下另謀生路。不過由於目前兵器供應十分充足,所以許多女真人也都沒有意識到其中暗藏的危機。
楊樸策馬於會寧的街道上,這裡的商業倒是頗爲發達。但賣東西的,大多是南邊來的商人,就算有一些色目人的商號也大多是津門總店的分號。而買東西的則大部分是女真貴族、士兵以及他們的家人。
這次楊樸來的時候正遇上市集的低谷期。何謂低谷期?每次大金前線打了勝仗歸來,便會有大批的財富彙集到會寧來,那時候市集的生意最好做!幾斤鹽能換到流入遼境的蘇東坡手跡,幾斤茶可以換到耶律延禧的寶石戒指,甚至有人用一石稻米就換到了大遼宣獻太后陪葬的翡翠枕頭——那個時候便是全城內外一片狂歡的高峰期。反之,大金的軍隊還沒有回來,市井蕭條時便是會寧市集的低谷期。
“楊大人來了!”
燕青向完顏虎稟告,完顏虎忙讓侍女傳見。她被罰不準出門,但她也沒怎麼嚴格遵守這項她極不服氣的禁令,只是不出漢村惹吳乞買生氣罷了。
“公主,你受委屈了。”楊樸行禮道:“七將軍還沒回津門,大將軍讓你不要太急,一切從長計議。”
完顏虎那天冷靜下來以後也有些後悔自己太過沖動,本來還有些擔心丈夫埋怨自己惹事,這時聽見這話心中暗暗高興,問道:“大將軍還怎麼說?”
楊樸道:“大將軍道,公主這次行事雖有不當之處,但諳班這樣判太不服人。只是我們寄居客地,爭不過他們,而且眼下燕雲軍國大事正在緊要關頭,這件事情還是暫時寄下,以後再說。”
完顏虎眉頭一皺道:“就這麼算了?”
楊樸道:“當然不是這麼算了,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完顏虎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頷首道:“好。他既然這麼說,那我們就再忍些時日吧。”頓了頓又問:“剛纔你說應麒還沒回津門?這次怎麼去了那麼久?”
楊樸道:“漢部規矩,非居其職,不聞其秘。公主一定要知道麼?”
完顏虎罵道:“不能說便不能說,繞什麼彎子!我只是擔心他的安危。畢竟出海可不是好玩的。”
楊樸道:“公主放心,有四將軍跟着在一起呢。”
完顏虎點了點頭,便不再問,只是嘆道:“這裡雖是我生長之鄉,但這次事情發生以後,我對這裡也煩了。真不想在這裡多呆下去!”
楊樸趁機道:“既然如此,公主,不如等禁閉期限一過,我們便回去吧。”
“回去?”完顏虎黯然道:“我不是不想回去,只是撇不下母后。如今我在這裡她老人家都這樣忍氣吞聲,何況我不在時?我雖然想念津門,但如何放心她老人家獨個兒在這裡受罪?”
楊樸問道:“大皇后身體還安康麼?還受得了車馬勞頓麼?”
完顏虎奇道:“怎麼忽然問起這個?嗯,她老人家身體都還好,但我看她雖然臉上沒事,心裡只怕不好受。”
楊樸道:“既然這樣,不如就連同大皇后也一起請到津門養老!一來公主可以奉養母親,二來可以就近照顧幾位公子小姐,三來祖母孫兒三代可以共聚天倫,豈不三全其美?公主以爲如何?”
完顏虎聽得呆住了,過了一會才說道:“好是好,但只怕二叔四叔他們不答應。”
楊樸道:“我們也不說是請大皇后下去養老,就先找個由頭,比如說要去給宗雄將軍掃墓。到鞍坡後再稱病,轉往津門‘療養’。等到了津門,該怎麼辦還不由我們說了算?”
完顏虎大喜道:“好主意!好主意!我說,這是應麒的點子吧?”
楊樸被完顏虎問得一窒,終於還是照直說道:“是陳正匯陳大人的主意。”
“哦,是那個流求來的福建人啊。”完顏虎道:“應麒提拔這個人,果然大有道理。”對於完顏虎的提議,大唐括氏一開始有些猶豫。她隱隱覺得自己這一去後果只怕不會那麼簡單。如果宗雄還在,她一定會拒絕。但現在兒子沒了,兩個孫兒又還未成氣候,她最能依靠的人反而是女兒女婿。大唐括氏權衡良久,最終覺得自己的榮辱已與女兒女婿綁在一起,便答應了。
關於南下的理由,楊樸等人本已想好了,但大唐括氏卻沒用。老婦人自有老婦人的辦法!等完顏虎禁閉期過了半個月以後,大唐括氏忽然變得憂鬱起來,日間默然,夜裡流淚。左右看見的,自有人去向小唐括氏報知。小唐括氏聽說了趕緊跑來慰問:“姐姐怎麼了?身子不舒服麼?”
大唐括氏泣道:“我夢見阿謀(宗雄)了,說他的墳被什麼樹精纏着,害得他日夜難受。”
小唐括氏驚道:“有這種事?那得趕緊派人去看看。”
大唐括氏嘆道:“就算派了人去,我終究也不放心。萬一底下那些人沒個輕重,事情沒辦好,反而擾阿謀在地下也不安寧。”
小唐括氏道:“那便讓阿虎或蒲魯虎他們下去。”
“蒲魯虎?那個小子鬍子還沒長齊全,我如何能指望他?就是阿虎,唉,這個女兒,可半點不像有三個兒女的人!做事又魯莽,如何能夠託付?”大唐括氏搖頭道:“要是彥衝在就好了。這個女婿,穩重,大方,辦事的時候又夠細心。若是他去,我就放心了。唉,就是不知這次打仗什麼時候才完。”
小唐括氏也忍不住嘆息。過了一會,大唐括氏道:“不行不行,不能再等了。妹妹,我要下去一趟。到底有沒有樹精,墳墓有沒有問題,我得親自見了才安心。”
小唐括氏道:“姐姐你要下去?這都入冬了。現在下去還沒問題,就怕回來的時候冰雪塞路,不方便。”
大唐括氏嘆道:“別說是冰雪塞路,便是滿路都是火炭,我也要踩過去。難道要我晚晚夢見阿謀來哭訴不成?”
小唐括氏也是有兒女的人,深知念兒之苦,點頭道:“姐姐說的是。”
大唐括氏道:“我明天就去和四叔說。妹妹你幫我準備一下行裝,這次我去了就來,不用像上次那樣讓人來送。”
小唐括氏道:“嗯,那好。不過過冬的衣服得備足。還有,阿虎的禁閉也過了一段時間了,讓她陪你下去吧,要不然我們都不放心。”
第二日大唐括氏便去跟吳乞買說,吳乞買也沒理由攔她去看兒子的墳墓,只是吩咐了宗磐點了幾百兵馬一路護送。到了鞍坡,阿魯蠻早就奉命前來護駕。
大唐括氏細細察看宗雄墳墓四周的樹木,又請了幾個江西風水師,最終沒發現什麼樹精作怪,這才“安心”。宗磐便要護送她北歸,這位大伯母卻忽然病了。上了年紀的大皇后在畿外得病,委實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其時宋遼金三國在燕雲的糾紛正處白熱化,大金上下沒多少精力來顧及這個老婦人的隱晦心思,而宗磐威風壓不得阿魯蠻,手腕比不上楊樸,最終只好任由大唐括氏留在遼南療養。
大唐括氏這次南下以後便再沒回去了。津門有女兒,有女婿,有外孫,有外孫女,兩個孫子也會在折彥衝麾下行走,她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何況這裡人人奉承她,逢年過節以及她的生日,整個津門都會舉行盛大的慶賀活動。不但漢部的官員來拜壽、商家的代表來獻禮、佛門的高僧來祝願,連外國也有使者來逗她開心。雖然大唐括氏沒有作威作福的習性,但老年人被人看重和被人冷落,差別還是很大的。在會寧時別人也尊重她,但那是禮貌性地尊重。但在津門市民們是真的喜歡這個皇后,不但因爲她是“大將軍的丈母孃”,不但因爲她是遼南地位最尊之人,也因爲她曾真心關懷過漢部的民衆。
海邊的生活陌生而新鮮,行宮的氛圍溫馨而熱鬧,卻不比會寧那幾間冷冷清清的大磚房勝過百倍?於是大唐括氏便在這裡安心住下了,會寧來了使者催促,自然有楊樸陳正匯等想辦法去應付,不需要她操心。
對於大唐括氏南來一事,楊應麒得到消息比事情發生要遲延些。陳正匯等人給他的信中有隱晦地向他提起鳳駕南來的謀劃,他沒有反對,也沒有干涉。等事情辦成以後,纔給他們轉了個批語:“辦得很好。”然後便更加放心地把後方事務交給他們幾個人。
這段期間,燕雲地面發生了許多事情。烏雅束家族受辱以及所引起的餘波只是漢部與完顏部一次若隱若現的衝突,而楊應麒正在應付的卻是幾大勢力真刀真槍的較量!這場較量曠持日久,從軍事到政治,從政治到外交,到處充滿了陰謀與陽謀。參與的各方所出的招數,有的精妙絕倫,也有的愚蠢透頂!這場多方登場的較量改變了許多事情,甚至可以說改變了整個東方世界的政治格局!就連楊應麒也被迫在這場較量中改變了自己的整個對宋方略!雖然對一些事情他早有準備,但那卻是他最不願面對的局面。可是,掌控天下事走向的造化並不理會任何人的感情好惡,只是默默地檢驗世人們的行爲。
楊應麒在受到這場教訓以後,深切地認識到武力的重要性。雖然他所掌控的經濟力已足以左右東海,他所掌控的文化力已足以影響北國的人心,甚至能夠利用物價波動等手段來掠奪女真人的財富,但這一切如果缺少刀與馬的保障將變成一片虛無。
但是,目前漢部軍事力量的家底如果完全亮出來也許足以讓阿骨打有所忌憚,可那並不是楊應麒想看到的結果。別說漢部總體的軍事力量還不如女真,就算已經能夠和女真相抗衡他也不想雙方決裂!爲什麼呢?如果蕭鐵奴有心的話他應該記得楊應麒的那句話:他不想要一個打爛了的遼南,更不想要一個打爛了的漢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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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和平,那是最好。”楊應麒在離開塘沽之前的最後一個早晨,面對着海上方升之旭日,喃喃道:“彼消我長之勢已成,我們的崛起亦不可抵擋,既然如此,一定要拖到我們的力量足以左右全局之時。到了那時,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昔年與今日的屈辱也會一併洗去。可是,我們能堅持到那個時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