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翎此時對橘兒的聰明靈秀已十分憐愛,嘆了一聲道:“若橘兒妹妹仍然以公主自居,那這話我便不說了。但橘兒妹妹既然叫得我一聲姐姐,那我便得爲她考慮考慮。”對橘兒道:“妹妹,我們生作女人,便註定是不幸。而生在這亂世更是不幸中的不幸。至於妹妹生在大宋帝王家,恐怕所受的苦難較我們這些平民有過之而無不及。”
趙橘兒怔了怔,想起北遷途中的慘況,眼睛紅了紅,默默點頭。
林翎道:“我看妹妹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不是那些只知豔羨富貴的蠢貨,所以纔敢說下面的話。我料你此番若是南下,縱然能得與你兄長相認,重獲公主之尊,但如今時局紛亂,他縱然給得你富貴,未必給得了你安寧,縱然給得了你安寧……”林翎頓了一頓,說道:“未必給得了你幸福。”
趙橘兒睫毛一顫,問道:“姐姐是說……”
“最是無情帝王家。”林翎道:“一入侯門便難有自由,何況帝王家!”
趙橘兒道:“姐姐是要我拋棄這公主的身份麼?”
林翎道:“不錯。”
趙橘兒道:“這公主不公主的,這些日子來我也看得淡了。但我一個弱質女流,若不去依附我哥哥,卻去依靠誰?”
林翎哼了一聲道:“我們爲何要去依靠誰?世間又有誰是完全值得我們去依靠的?與其把性命與未來都交到別人手上,不如交到我們自己手上!我也是一弱質女流,可如今在這東海之上,不知有多少男兒依靠我一弱質女流安生呢!妹妹,我看得出你生性聰明,否則也不敢跟你說這話。”
這番話把趙橘兒聽得呆了,溫調羽則暗暗點頭,深有感觸。
——————楊應麒回到津門之後,林翎便委婉告知此事,這時楊應麒上火的症狀頗爲嚴重,除了其它諸般症狀外,最難受的莫過於牙疼,此刻正捂着臉頰忍着疼痛,聽林翎敘述到勸趙橘兒棄公主一事,忽然笑道:“不要男人依靠,卻要男人來依靠你,這種話也就你說得出來,卻不知後來這位公主怎麼回答?”
林翎微微一笑道:“我看她當時的神色,似乎頗爲意動,但她還是說她沒有我這般魄力,又說不見到哥哥,難以安心。”
楊應麒點頭道:“是啊,你以爲全天下的女子都像你一樣啊。她這樣的反應,倒也正常。”
林翎秀目斜了他一眼道:“你真的這麼認爲麼?”
楊應麒道:“要不然還能如何?”
林翎道:“她的理由,在我看來其實還是有些牽強的。你回來前這兩日我每天都陪她說了不止半個時辰的話,我從她言語中看出她實是一個秀外慧中的聰明女子,並不像那種會被一個公主虛銜套住的人。”
楊應麒道:“所以你認爲她另藏目的?”
林翎點頭道:“不錯。”
楊應麒換了另一隻手捂住臉頰,指着林翎笑道:“跟你交朋友可真得當心!我剛纔聽的時候,還以爲你是真的爲她好才勸她不要當公主的,現在看來,原來你說那番話是試探她來着。”
林翎慍道:“你胡說什麼!我說的那番話,怎麼就不真心了?我是真爲她好來着!也是真的憐惜她。”
楊應麒笑道:“但不知不覺中,你還是動用了試探,對吧?或者說,你那番話是試探、憐惜兩不誤,對吧?”
林翎被楊應麒說得愕然無語,心道:“我真的這樣麼?”臉上卻不願在楊應麒面前示弱,冷笑道:“當然不是!”又道:“我好心來告訴你這些事情,你一句好話也沒有,居然還損我。該你牙疼疼死。”
楊應麒吐了吐舌頭道:“你別這麼毒好不好。嗯,雖然你咒人的這會,纔算有些像一個女孩子。”
林翎道:“那這件事你究竟打算怎麼處理?”
楊應麒想了想道:“如今趙構還弱,我正要扶持他。這件事陳顯似乎正在做,我便且看他做得如何。至於從燕京逃出一個公主回江南,料來對我漢部沒什麼壞影響。你就遂了她願,她想回去就讓她回去吧。我假裝不知道。”
林翎道:“也許她拿了道君皇帝的什麼信物,或什麼交待,才這麼急着要回去見趙構呢。”
“那又如何?”楊應麒道:“現在已經到了兵馬爭衡的時節,趙構自身難保,兩河危在旦夕,她一個小小的女孩兒,改變不了什麼的。就算她帶了大宋的傳國印璽回去,也影響不了什麼大局。好了,這件事情到此爲止,你快幫我想想辦法,料理這顆爛牙吧。”
林翎笑道:“我又不是醫生,怎麼幫你料理?”
楊應麒嘆道:“若是醫生份內的事情,我何必找你?總之你替我想個辦法,我現在疼得心也煩躁起來,晚上睡不安穩,甚至事情都沒法想。”
林翎道:“你不是有一大幫謀臣幕僚在麼?爲什麼還要來找我?”
這時楊應麒牙疼忽然大發作,連哎了幾聲,脾氣暴躁起來道:“他們?他們有個屁用!陳正匯居然跟我說天下危難、生民塗炭之際,七將軍不應該只顧着自己的牙疼!我……哎喲……我當場真想打他板子!我牙疼,和天下危難、生民塗炭什麼關係?還有石康,他竟然說我沒出息……哎喲……說上古名將刮骨療毒眉頭也不皺一下,說一個小小的牙疼算什麼事情?我……哎喲……我真想一腳把他踢進東海去!我又不是上古名將,憑什麼不能叫疼?總之這些人是不能依賴的。想想還是你們女人細心些,或許能想到什麼辦法。”
林翎道:“那你可以找虎公主啊。她向來關心你,一定會幫你想辦法的。”
楊應麒苦笑道:“我嫂子?她倒是關心我,關心的就差點想用她那隻虎爪子伸進我嘴裡幫我把牙拔出來!還說當初宗雄牙疼她就是這麼辦的。唉,幸虧我逃得快,要不然現在還不知怎麼樣呢。”
林翎笑道:“可惜這種事情我也不懂,這樣吧,我這便回去找人問問,幫你想個辦法。”
林翎說完這句話就走了,纔回到林府,忽聞林家在津門的錢莊失火,慌忙趕過去處理,對於楊應麒牙疼的事便忘了。
楊應麒在七將軍府忍着牙疼處理公務,這一番罪過受得可就大了。其實漢部的醫生早給楊應麒開了藥,施了針,但這幾日楊應麒奔波不停,回到津門後又連續熬了兩個通宵,身體火氣大,這藥見效便慢了,疼痛一時間便難以解除。
晚間臣僚退下以後,左右等不到林翎的回覆,楊應麒疼得受不了,穿了便服就趕到林翎府中,一問之下才知道林翎去打理她錢莊失火的事情了,並沒有吩咐什麼牙疼的事。楊應麒大怒,自折彥衝失陷以來他就一直揹負着極爲沉重的壓力,縱然以各種方式消解派遣也無法暢懷,公事上無人能替他解開心結,回到家中又缺乏慰藉,這時心中鬱悶與牙齒疼痛一齊發作,疼得性起就發起狂來,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嚇得林府的下人和楊應麒的跟隨全都逃開了。林府的管家看得暗暗叫苦,只得趕緊派人去找林翎。
其實楊應麒牙齒雖痛得厲害,本不至於疼到這樣的地步,此刻發狂,更多的是心裡難受,牙疼只是一個誘因。他把客廳砸了個稀巴爛,又闖入裡屋去砸。忽然一個人叫道:“你幹嘛亂砸東西!”
楊應麒怒道:“我牙疼!”衝過來就要打人,月光從窗口射進來,讓他看清是個少女,這才忍住,叫道:“出去!出去!小心我連你也打!”說着便衝着牆壁跑過去,抓起牆上字畫來撕。
那少女驚叫道:“哎喲,那是展子虔《遊春圖》……啊!董北苑的《瀟湘秋水》!啊!王駙馬的《漁村小雪》!別撕了,那是蘇學士的……”
那少女語聲中充滿了痛心,楊應麒卻怒道:“什麼春秋,什麼小雪!我管那麼多!”
那少女見他這樣呆了一呆,也不可惜那些字畫了,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你一定疼得很厲害。”
楊應麒聽了這話反而怔了一怔,那少女道:“可你這樣做也止不了疼的。你等等,我去拿點好東西給你敷。”轉身就跑。
楊應麒也不管她,繼續砸東西,過了好一會那少女跑了回來,叫道:“別砸了,過來,過來。我幫你敷敷。”
楊應麒問:“什麼東西?”卻還是抱着一點好奇心走了過來。
那少女找了一張還沒被楊應麒砸壞的椅子,讓他坐下,楊應麒道:“我不坐!”
那少女便哄他坐說:“好好坐下,很快就不疼了。”
楊應麒猶豫了一會,竟然真坐了下來,見那少女左手一個小碗,右手一根竹籤,正挑了碗裡什麼東西要自己張開嘴巴,他嗅了嗅道:“大蒜?”
“是啊。”那少女道:“把大蒜搗爛了,溫一溫敷上,對牙疼很有用的。”
楊應麒皺眉道:“真不真啊?”
“真的。”那少女道:“我小時候牙疼,我乳母便是這麼給我敷的。來,張開嘴巴。”
楊應麒便乖乖張開嘴巴,那少女找到爛牙所在,一邊敷一邊有些憐憫地說:“爛得這麼厲害,怕很疼吧。嗯,一定很疼。”
楊應麒心裡一暖,又聽那少女說:“不過不怕,很快就好了。我當初牙疼的時候才十一歲,也忍過來了。你是個大男人,一定比我堅強。好,行了,咬住!嗯,別說話哦。”
楊應麒便咬住了牙,那少女讓他不說話,她自己卻說了好些小時候牙疼的趣事,一來是撫慰他,二來是分散他的精神。也不知是那搗爛了的大蒜真的有效,還是日間喝下的藥起了作用,楊應麒竟覺得牙齒慢慢沒那麼疼了。精神略定,月光下看清了那少女的容貌,問道:“我們是不是見過面?”
那少女笑道:“不可能吧……嗯,不過我也覺得你有些臉熟。你經常到林府來麼?或許我們日間見過卻忘了。”
楊應麒搖了搖頭說:“不是。”又道:“你是林翎的丫鬟麼?嗯,我府裡怎麼就沒你這麼懂事的丫鬟。”
那少女道:“不是。我來林府是作客的。”
楊應麒哦了一聲道:“那是親戚了。”
那少女忽然臉色一暗,楊應麒問:“怎麼了?”
“沒什麼……”那少女眼睛紅了紅道:“我聽你說起親戚,便想起我的親人來。”
楊應麒問:“你的親人?”
“嗯。”那少女道:“我如今在這裡一切平安,但想到他們正飽受苦難,我……我心裡便很難受。我這次來,本希望林姐姐能幫到我……唉……”
楊應麒見她嘆氣,問道:“怎麼?林翎不肯幫你麼?這個小氣鬼!”
那少女忙道:“不,林姐姐說她會盡力的。”
楊應麒冷笑道:“她?哼!你可別信她!她這人,做什麼事情都要算清楚帳目的!沒好處的事情她未必會做。”
那少女忙道:“你別這樣說林姐姐。”
楊應麒哼了一聲道:“難道不是麼?我今天下午拜託她幫我想想牙疼的事情,她轉身就忘了,去處理什麼錢莊失火!哼!哼!她根本就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那少女笑道:“林姐姐是大人物,要處理大事情的。牙疼畢竟不是大事。”
“怎麼不是大事情?”楊應麒冷笑道:“再說她一個女人,能有什麼大事情!”
那少女笑了笑,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是林姐姐什麼人?”
ωwш▲ ttκΛ n▲ ¢ ○
“我叫小七。”楊應麒道:“至於我是林翎什麼人,如今我也弄不清楚了。她大概就把我當成她的一個大客戶吧。”
那少女哦了一聲道:“那你也一定是個大商人吧?”
“嗯,算是。”楊應麒看了那少女一眼道:“你親人的事情,林翎要是不幫你,就來找我,我幫你。”
那少女嘆了口氣說:“你幫不了我的。”
楊應麒哈哈一笑道:“我幫不了你?哈哈,天底下我辦不了的事情可不多呢!嗯,我猜啊,你的願望不就是救出你戰亂中的親人麼?這事不難,我明天便派人去辦。只要他們還活着,無論天涯海角我都能幫到你。”
那少女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你能當林姐姐的朋友,我也猜到你必是個很有勢力的人,不過這件事情你真的幫不了我的。再說,我們萍水相逢,我也不好讓你爲了我而爲難。”
楊應麒一笑道:“雖是萍水相逢,但你治好了我的牙疼啊,這可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我一定要報答你。”
那少女笑道:“算了吧!兩顆大蒜而已,說什麼報答。”
“這不是兩顆大蒜的事情。”楊應麒道:“你不知道,今天我心裡難受得慌,是見到你之後纔好些的。”
那少女奇道:“心裡難受?爲什麼?”
楊應麒嘆道:“因爲我身邊的人,我的大嫂,我的屬下,還有……還有朋友,都讓我很難受。”
那少女問道:“爲什麼?你大嫂和你吵架麼?你屬下對你不忠誠麼?你朋友出賣你了麼?”
“不,不是。”楊應麒道:“我只是覺得,他們都不知道牙疼很難受。”
那少女啞然失笑,隨即轉笑聲爲輕嘆,說道:“我知道了,他們一定都認爲牙疼不是什麼大事,認爲你小題大做,所以不怎麼理你。”
“是啊!”楊應麒大喜道:“你怎麼猜到的?”
那少女道:“將心比心罷了。”
“將心比心……”楊應麒嘆了一口氣,出神良久,忽然道:“我們做朋友吧。你搬到我府上來,你親人的事情,我幫你想辦法。”
那少女吐了吐舌頭道:“不要。”
楊應麒問爲什麼,那少女道:“我一個孤身女子,搬到你府上去,人家會說閒話的!”
楊應麒笑道:“閒話?誰敢說閒話,我打他屁股!”
那少女笑罵道:“還打人屁股呢!管好你自己的牙疼吧!”說着站起身來要走,楊應麒正想挽留,那少女忽又回過頭來,細細跟楊應麒說怎麼搗大蒜、怎麼溫、怎麼敷:“再疼的時候,回去叫你家丫鬟給你敷。”
楊應麒道:“你來幫我敷好不好?”
那少女臉色一整道:“你敢調戲我!”
楊應麒忙道:“我不是這意思。”
那少女臉色稍和道:“好了,我不跟你說了。現在天色晚了,我們男女有別,單獨呆太久不好,若牙不疼了便回去吧。”說完便走。
楊應麒忙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橘兒。”
“橘兒……”楊應麒心中讚了一聲好甜的名字,隨即想起什麼,幾件事情前後一串,心中暗驚道:“是她!”一不留神,視野內已失去了那少女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