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皇帝侄子緩步出來時,我正站在寺外唯一的一株參天古樹下等他,原是晴好的晌午,在他步下最後一層石階時,非常給他面子的,朔風瞬然席捲,伴隨了滾滾烏雲,乍起雷聲。
漠北的七月雨,比起中原來,來得更是猛烈,更是強勁。
朔風狂作,我的腳步竟是被這狂風給吹得一陣不穩,身形亦是跟着搖擺不定,我趕緊將身子倚在粗大的樹幹上。
朔風吹散我一頭長髮,有幾縷搭在眼簾處,因着顧慮粗糙的砂石隨着朔風吹進眸內,我垂搭着眼睫,懶得整理髮絲,由着碎髮隨風亂吹。
直到,下垂的視線內,伸過來一隻手臂,是我那皇帝侄兒慣常清冷無波的嗓音,在朔風中,隱隱的,還是夾雜着淺淺的笑,飄入我的耳際,他說:“姑姑,是燁兒錯了,放心吧,再有不會了。”說着,摟過我的腰,涼薄的掌心蓋在我眼簾之際,身形騰起。
在他的掌心全然遮住我視線之前,我只瞧見,那堅毅的面容波瀾不起,葡萄紫的眸子淡然流轉間光芒冷銳,削薄的脣角微微下抿,縱然嗓音輕含笑意,亦也是讓人只覺不可捉摸的如海深斂,一瞬間,我身邊的他,是真正的那個他,是乾昭朝最冷然無情亦也最堅不可摧的帝王。
天地間,我什麼也瞧不見,惟有,狂風在耳際呼嘯。
一路上,他不再言語。而我,亦是無話可說,也只得沉默。
沉默,兩相沉默。
今日之事,當真是,彼此乘興出遊,冷心而歸。
但是,能怨誰呢?怨我麼?是啊,一開始,允諾他要做一日純粹姑侄的人是我,既是做一日純粹姑侄,他對自己姑姑的過度擔心與關心又有何過錯?說白了去,這是爲人晚輩者,該有的爲孝之道。而我,身在福中不惜福也便罷了,卻是先自冷了臉子,冷了神色,踩碎了面具;將一場好好的出遊給攪和得興致全無。
但是,能怨我麼?
他,終究,還是帝王,也必得是帝王,身前身後註定的漫漫人生帝王路,既是帝王,人前人後,唯一能夠展示的,惟有冷硬無情,是山崩於前而巋然不動的隱忍沉着,是讓世人無法琢磨的內斂深沉。
而那個瞬間,他鉗握住我的肩背,焦急之色溢於言表,那尋常人間的片片溫情,縱然短暫,卻是足夠讓我恐懼亦不安。十年的費心教養,不離不棄,我需要的,絕不是一個溫情的侄子,我需要的,只是一個有野心的帝王,強大至無堅不摧,爲開疆闊土、一統天下而不擇手段的帝王。惟有如此,纔不枉我這些年來將最好的韶華光陰全數陪葬於這深宮禁苑。
而我,除去世人皆知的“帝姑”身份,還是夜氏的女子,身爲夜氏的女子,原來,連放任自己,做一日純粹的無憂女子,亦是枉然。
我心裡微嘆一口氣,終是認清,不管是身爲帝王的他,還是身爲夜氏女子的我,所謂的“拋棄一切束縛,只做一日純粹的你我”,終究是一份本不該有的奢想。
既是本不該有的奢想,一開始,緣何還要抱有一絲幻想的去嘗試?去放任自己陪着他做一場白日夢?原是,本不該去嘗試的。
終究,還是我的錯。
悄無聲息的入了軍帳深處,他將我放下,只平聲道:“好生歇着,今晚啓程回京。”
他轉身,朝重簾外走去。
我默了默,終是開口,喚他:“燁兒——”
他在屏風處停下,回眸看我,眸光清冷無波,示意我說下去。
一時間,在那純然的只屬於帝王的眸光注視下,舌尖上的那一句“今日之事,是姑姑顧慮欠周詳,攪了燁兒的興致,是姑姑的不是。”再也沒有說出口的必要。
於是,也只是笑了笑,道:“京中諸事,一切如初,聖上可安心。”
他聞言,點頭,轉身,出了屏風,未幾,屏風外傳來他輕輕淡淡的聲音:“今日之事,朕已然忘記,帝姑無須歉疚於心。”
“還有,朕的江山,永不需要女人來犧牲保全,尤其是,帝姑你。”淡然的嗓音,頓了頓,仿或,在給屏風內的我消化吸收的時機,半響,才又道,“朕真的不希望,再提醒帝姑第三遍。”
是啊,今日之事,不過是一場夢,了去無痕。
他記得的,是昨日之事,是我自說自話的,趕去西門,計退雲樓鬼兵。而我,竟是以爲,那件事,在我醒來後,他不曾提,便是當真的,已經淡了、散了,無關緊要,不值一提了。此一刻,才真切明瞭,我那慣於隱忍不發又精明如斯的睿智帝王侄兒,又如何是那種凡事能輕易就矇混糊弄過去的君王?
如此一來,自他離京之後,我所做之事,待他回京,想不細細追究都難了。
方纔,我說京中諸事,一切安好時,他神色平靜,仿或一切皆在瞭然中,那麼,定是暗風,在我昨晚熟睡之際,跟他報備了京中之事。
暴雨,傾盆而下,急促又猛烈的,擊打在帳頂子上,一聲又一聲。我長久佇立窗邊,漠北晌午的天色,隨着暴雨,瞬間暗黑一片,宛如黑夜。
在這漠北,只剩得半日不到的時間,我的皇帝侄子自是有一些的事要去處理,而我,自是,也有要見的人,要做的事。
許久,我出聲,喚:“莫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