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燁並不在御書房。
暗風心驚,守在御書房外的御前侍衛小沈將軍亦是大驚失色,只道:“聖上當真是在的,就在前一時辰,還聽見聖上扔摺子的聲音……”
暗風急道:“還不趕緊的聚集人手去找。”
我彎腰,撿拾起散落一地的摺子,整齊放於案側,喊住暗風:“不必去找,小沈將軍請繼續在御書房當值,暗風隨本宮去御膳房。”
從御膳房出來時,我提了食籃,徑自走向伏波宮。
深夜的宮廷,寂寥無聲。
示意暗風守在伏波宮外,我跨步入內,伏波宮內未曾點燈,幸得月滿清輝,映着抄手迴廊的柱子、石階,秋蟲幽鳴聲中,我穿過手抄迴廊,走過庭院,再穿過雅閣,便是劍室。劍室的門虛開,月光從窗櫺子處透過來,灑落一地斑駁光影,清冷月光下,是少年持劍騰躍的俊雅身姿,劍勢兇猛,招招凌厲,劍刃寒光刺目。
寒光中,我看見豔麗的鮮紅,在他的脣角逶迤。
我咬牙,忍住心頭一陣接着一陣翻滾的悸痛。
那些年,爲了抑制他體內蠱毒,我以血來精心搭配他每一餐每一食。他體內蠱毒成功得以抑制。而我,從此,亦是與他,血脈相連。恰如那一日,他身在漠北連城,我人在京城,他受傷,我亦是縱然遠隔萬里,亦是心在感應。
劍勢如風,瞬然停歇,他的身子頓然後仰,月光下,鮮血如烈刃,從他脣見噴薄而出,灼傷了我的眼。
再也顧不得什麼,我跑過去,接住他欲倒的身子,鮮紅的血濺在我的前襟,袖角,豔如月下血櫻。
我慘白了容色,徒勞無功地爲他擦拭脣邊血漬,卻是愈擦愈多,多竭力鎮定心神,扶着他:“我這就去喊太醫,這就去喊太醫來……”
他閉着雙眸,卻是握着我的手,不肯我起身去宣太醫。
我慌了神,愣愣地看着月色下,他蒼白的容顏,深抿的薄脣,不斷外沁的血漬。
終是再也無法支撐,只緊緊地抱他在懷:“燁兒——燁兒——你別嚇姑姑,都是姑姑的錯,是姑姑的錯……一切的一切都是姑姑的錯,是姑姑不該利用你,不該騙了你這麼多年……姑姑求你了。你別這樣,你別嚇姑姑……”淚水終是滑落,直到這一刻,我才知,不管我承認與否,十多年教養,他於我,終究是融入血肉的牽念,是我在這世間無法割捨的存在。
我聽見他極弱極弱的聲音,問我:“你在哭麼?”
我倏然愣住,怔怔地伸手,去抹自己的臉頰,滿面淚溼。
他倏然睜開雙眸,仰面看我,薄涼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緩緩的,揩去淚痕,只虛無着嗓音,道:“從朕三歲起,這是朕,唯一一次,見你落淚。”
是啊,我也會落淚,我也會害怕,也會恐懼。
心,終究做不來全然的無情。
他只慢慢的,點點滴滴的,揩去我頰邊淚溼,那般細緻,那般輕柔。許久,他慢慢的,坐直身子,是在冰冷的地上,他直面看我,神色是從未有過的認真,他說:“朕無法原諒你這些年來對朕的欺騙算計利用。”
是的,若是換作我,我亦是無法原諒,何況是他。他有他身爲帝王的尊嚴,冒犯不得。是的,他不肯原諒我,所以,他再也不肯喊我一聲“姑姑”。
我看着他,慢慢的,脣邊溢出淡笑:“我知道的。”取過一側食籃,打開,取出金碗,掀開碗蓋,遞給他:“快趁熱喝了吧,好暖暖身子。”
他默聲不響地接過,調羹亦是不用,只端了碗,沿着碗沿,將羹湯慢慢喝盡。
我伸手接過空碗,放在食籃中,對他恭然道:“時辰不早了,聖上請就寢吧。”
欲起身時,袖子被他猛然拽住,身子吃不住地向後趔趄,便是跌落在他的臂彎間,食籃滾落在地,寧然的夜,傳來金碗落地聲,刺耳亦警醒。
“聖——”當右手食指被他擒在脣內時,他溫暖的口腔包裹住我微寒的食指,我所有未完的話音留在舌尖,只瞪大雙眸,愕然看他。
他低垂眼瞼,月光下,葡萄紫的眸內光影重重,神色莫辨。
他忽然重重一吸,食指上細細的傷口便是傳來細銳的疼痛,我吃痛不住,擰緊眉心。終是明白,他是心有怨恨,是在以此對我施以小懲。
他便是不冷不淡地道:“還知道疼麼?”嗓音中,輕含冷笑。
我垂眸不語,由着他泄心頭怨恨。
他又是捏了捏我的食指,便是撕了內袍一角,爲我包了那極細的傷口。其實,是不必包紮的,也不過是小小的傷口罷了,不出兩三日便是能夠自愈。
他感覺到我要抽回手指,便是冷聲譏道:“夜氏後人的血,不是千金難求,絕世好藥麼?活該你用來這般糟踐?”
我聞言,內心頗多忿忿。
若非是他,我又何須一而再再而三地舍了自己的血?
真當我夜婉寧是傻子,還是聖女觀世音?
卻也只能在心裡忿忿罷了,終究是自知理虧在先,不敢再多言。
他替我包紮了傷口,拉我起身時,碰到那落地金碗,甚是孩子氣地踢了一腳,金碗便是骨碌碌地滾至角落處。我瞧着,到底是沒能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
他便是低頭問我:“笑什麼?”
我忙忙忍住笑,低眉垂首:“沒什麼。”
他便是不再言語,朝前走了幾步,倏然停了下來,我煞不住腳步,一頭撞在了他迴轉來的胸前,自小練功的身子,猶如是銅牆鐵壁,我只覺眼花鼻疼。
他走至隔壁宮室,他少時在伏波宮的寢室時,點了宮燈,漫不經心地道:“算着日子,你那貼身護衛,還未接到回京旨意吧……”
我摸鼻子的手便是僵住,他是在威脅我,是的,是在威脅。
果真,他再回身時,輕飄飄的聲音便是傳入我耳際:“方纔,爲何而笑?”
我悻悻地跟在他身後,只得如實相告:“聖上幼時,但有不順心,亦是喜歡踢這些瓶瓶罐罐的小東西來撒氣。”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身上,終究是有意無意間,還是保留了少時的一些小小的習慣。而這些小小的習慣,總也是讓我忍俊不禁。曾經,總是期盼着他能夠長大,能夠快些登基;現如今,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地貪戀那些他少時的歲月,如果可以,甚而是,希望他永遠不必長大,只是我牽在手裡的小小少年,仰眸看我,全心依賴。
宮燈下,他揚眉看我,容色尚且蒼白,薄脣卻是鬆了鬆,在榻邊坐定,道:“幾更天了?”
我向外看了看:“三更了吧。”
他問我:“可是困頓了?”
我搖了搖頭:“許是白日的睡多了,倒是不覺困頓。”
他聞言,便是嗤笑一聲:“你倒是隨遇而安得緊。”
其實,我並不是隨遇而安,而是,心有篤定,他終是不會真個將我怎麼樣。緣何而來的篤定,我並不知,只是,直覺便是覺得,在他身邊,不管我如何的引得他發怒發狂,我終究是安全無虞。
我走過去,爲他放了簾子:“聖上若是困頓了,早些就寢吧。”
他便是張了張手臂,一如他少時,寒冬時節,他賴牀不肯去讀書,非得我親自去喊醒他,他便是撒嬌地張開手臂,趁機道:“姑姑給燁兒穿衣。”
我走過去,幫他寬了外袍,眸光落在明黃袍子濺落的斑斑點點血漬時,還是有些微的愣神。
伺候他躺下,看着他慢慢地,呼吸勻稱,我嘆口氣,伸出手,細細摩挲他的眼眉脣鼻,苦笑一聲,輕道:“真是眨眼,燁兒都這麼大了,長成這般出色的少年帝王了。”
而我與他的姑侄情分,亦也不過是眨眼,便是在他心頭,煙消雲散了去。
“燁兒,姑姑欠你的,總有一日,姑姑會全數還了給你。”輕輕的,將五指插入他五指縫隙處,將臉頰埋在他心窩處,聽着他沉穩的心跳聲,“總有一日,姑姑會給你一個交待,相信姑姑,好不好?”
“姑姑原以爲可以雲淡風輕地面對你,卻是,終是心疼你的怒你的恨。”
“也許,真是姑姑前世欠你的吧。罷了,姑姑認了,誰讓,你是姑姑看大養大的那個燁兒呢。”
再看着他的睡顏好半響,這才鬆開握着他的手,欲起身時,卻是發現,自己的手被他緊緊握住。我擰眉,擡眉順眼去看他,他卻是睡顏恬淡。
橫豎是扯不開他,也只得趴在他牀榻邊將就到天明瞭。
睡意朦朧時,我聽見承燁在喊我,我迷惑應着。
他問我:“以後,再也沒有欺騙與算計,好不好?”
我笑着應他:“好。”
“不管你要什麼,你想做什麼,都直接告訴朕,朕幫你實現,好不好?”
真是美夢,我自是樂得應好。
“你所有的想望,朕來爲你實現,而你,哪裡也不去,只留在宮裡,好不好?”清冷氣息,直撲臉頰。如何會是夢?當真不是夢。
我愕然驚醒,睜大的雙眸內,倒映的是承燁若有所思的年輕俊顏,見我醒來,倒是淡淡一笑,道:“朕說過的,朕無法原諒你對朕所有的欺騙算計利用。”
我靜靜地看向他:“所以,聖上對籬落的懲戒,便是軟禁籬落,終生不出宮門。”
他沉默許久後,才悠然一笑,道:“樹大自是招風。”他伸出食指,觸了觸我眉心凰記,“也惟有在這深宮,朕才能既保天下江山,又不違當年對先太皇太后的許諾。”
“對先太皇太后的許諾?”我怎是不知?
他看着我,道:“保你,此生無虞,長寧久安。”
我內心一酸,我的姨母,身前身後事,什麼都算到。她讓我,允諾她,守護好謝氏最後一滴血脈。她又讓承燁,允諾她,護我一生安寧。
天微明時,我看着承燁一襲明黃龍袍走出伏波宮的身影,終是喊住他:“聖上,不管你承認與否,籬落永遠是你的姑姑。”也只是,你的姑姑。
他清冷眸光盯着我半晌,半晌後,脣角抿了抿,終究什麼都不曾說,便是轉身離開。
天大亮時,暗風來見我,帶了澳兒來,捎來承燁口諭:“伏波宮賜帝姑,帝姑教養朕多年,功於朝廷社稷,還請帝姑閒暇時多多教養皇長子。”
他當真是鐵了心,要將我禁於這伏波宮一輩子了。
澳兒向來與我親近,看見我,自是歡騰。
但是,總也有人不肯妥協。譬如,澳兒的親生母親,賢妃。
在我入住伏波宮的第二日晌午,賢妃便是拉了慕容貴妃,直闖伏波宮。
我正在手把手教澳兒習字,隔着軒窗,看見暗風好言阻攔二位貴妃的身影,但是笑了笑。我要的,也就是賢妃這會兒的不依不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