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新一年的日子如同以往,基本上沒有什麼改變,唯一改變了的就是士心長大了一歲。有時候他很希望自己並沒有長大,那樣就可以迴避很多問題,至少不用去考慮很現實的生活問題。人生的每個階段都要面對這個階段應該面對的事情。在現在這個階段,張士心所有的問題就只有一個:努力賺錢,養活自己,還要給家裡力所能及的幫助。

考試失敗是一個打擊,但這個打擊還不足以讓他跌倒。除了準備參加補考之外,他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一點也沒有改變。

宿舍裡只剩下三個人了,顯得冷清了很多,海濤一心埋頭學習,發生的一切似乎對他沒有絲毫影響;鄧月明依然每天滿頭大汗地吃着他的辣椒拌米飯,看不出有什麼喜怒哀樂,宿舍裡沒有笑聲,也就越發顯得不像大學生活,所以偶爾有時間的時候士心總是跑到光頭馬一的宿舍裡去,看他們嘻嘻哈哈地打撲克,他也會被那種歡快的氣氛打動,有時候也能湊手打上一會兒撲克,但那樣的時刻總是少得可憐,大多數課餘的時間裡他都騎着那輛叮咣作響的破自行車匆匆忙忙地穿梭在北京街頭的人羣裡,爲他自己和家裡人尋找着希望與夢想。

家裡來信了,這是進入大學之後士心收到的第一封家信。母親寫了歪歪斜斜的幾行字,敘說家常之外就是一遍一遍地叮囑兒子好好照顧自己,字裡行間表達着對兒子的思念和愧疚。就是這麼一封信,讓士心覺得很溫暖。他是一個戀家的人,從小就一直很眷戀家,很眷戀母親的懷抱,到了七八歲的時候還常常賴在母親的懷裡不願意出來。那個時候家裡日子算不上艱難,母親的臉上總是盪漾着充滿活力的微笑,母親的身上總是散發着淡淡的雪花膏的清香,讓他覺得日子無限美好。人生的每一個決定也許都將徹底影響未來的道路,無論這個決定是大是小。如果當初不是母親固執地要回到城裡,在那座高原山村裡他們家如今的日子一定無比紅火。多少年來,士心一直都不理解母親當初爲什麼要固執地回到城裡,讓一家人的日子從此徹底墮入清貧;但在二十年的生命裡,他從父親和母親的身上學會了很多東西,他知道,無論面對着怎樣的艱辛,面臨的道路一定要堅定地走下去。如果說母親當年固執地回城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一家人已經沿着這個錯誤決定鋪成的道路苦苦掙扎了十年,如今她進入了北京的重點大學,雖然面臨着很多困難,但日子的盼頭似乎就在眼前,就像是黎明前最後一抹黑暗即將過去的時候一樣,這一次的艱那似乎來得格外沉重。士心知道,自己和家裡人盼望的那個光明的未來並不遙遠了,在這個時候他需要付出更多勇氣、孤獨和辛勞。

差不多半年了,他一直忙着學習和打工,根本沒有顧得上考慮自己是不是想家,卻無時無刻不在考慮着家裡的事情,擔心着母親的身體,掛念着妹妹的學習。關於自己在北京的點點滴滴,他都沒有告訴家裡人,每次寫信總是說一切都很好,叫母親注意身體,叫妹妹好好學習。

他在母親的信裡面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信息,似乎母親的健康狀況很壞。“有時間的時候就回來看看我。”母親在信裡這麼寫。按照一般情況,母親不會這麼說,就算假期他沒有回家過年,母親也沒有要求他回去,母親知道兒子在北京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也心疼兒子賺來的每一分錢,不希望把錢都花在路上;但母親畢竟是叫他回去看看自己了,這不僅僅是母親想念兒子那麼簡單,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最可能的就是母親的健康惡化了。母親從來都不會留意自己的健康,一年到頭都在一種病態中掙扎,冬天一到,成年累月攢下來的一身毛病就會一股腦兒全部蹦出來,折磨着她羸弱的身體。但她根本不在意這樣的病痛,咬緊牙關堅持着,到了春天總會略微有些好轉。就在他考大學的那一陣子,母親的哮喘和氣管炎竟然在最炎熱夏季裡發作了,每天拖着疲倦的身子在太陽底下揮汗如雨的時候,不知道母親正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和煎熬。他在高考的同時給母親打了一些麻雀,用母雞燉了湯給母親喝了,但似乎沒有多大的效用,在他離開家的時候母親還在不住地咳嗽。離家在北京的半年裡,士心無時無刻不在惦念着母親的病情。這個時候收到家裡的來信,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士心給大妹妹士蓮寫了一封信,叫她一五一十地把母親的情況告訴自己。妹妹在省內上學,每個週末都能回家,之後帶着兩個饃饃和一點炒好的菜回到學校,接下來的三兩天都不用在學校買飯菜,一個星期只要有十塊錢的生活費就夠了。這樣的生活雖然清苦,但士心反而覺得這是一件好事,起碼有大妹妹在父母身邊,可以隨時照顧爹孃。兩個小妹妹還很小,不懂的日子的苦,也不明白作爲孩子除了依偎在母親懷裡撒嬌之外,還應該明白父母的艱辛,還應該疼愛和尊重爹孃。

果然,妹妹很快就來信了,母親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哮喘病變成了肺氣腫,日夜不息地咳嗽,還在堅持着每天出去掃街,晨出暮歸,不辭辛勞。

士心不清楚肺氣腫的嚴重程度,但他很清楚地記得,每年到了冬天,母親總是不住地咳嗽,有時候一連串的咳嗽幾乎讓母親喘不上氣來,臉膛漲得紫紅。近幾年甚至連夏天也都不停地咳嗽。平常日子裡他和父母一樣忙忙碌碌地應對家裡的日子,如同小的時候他們生病了得不到及時治療一樣,母親的病也久久地拖延着。一定程度上說,隨着他和三個妹妹都進入學校唸書,家裡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拮据,他很清楚地知道,就算是母親想看病,家裡也沒有錢支付高昂的治療費。他曾經生活的那個地方的收入水平在全國省會城市倒數第二,但是物價水平據說是全國第三,滿街的百姓都在埋怨:“啥都漲價,啥都長啊!就咱省委書記的個頭不長。”去年參加高考的時候他按照王老師教他的偏方給母親打了幾隻麻雀,買了母雞和鴿子,加上野蜂蜜燉給母親吃,後來便忙着在工地幹活,之後匆匆抱病赴京,一直都沒有顧得上母親的病。這個時候他忽然就想起了小的時候弟弟死去的那些日子裡,那一直埋怨爹孃沒有及時給弟弟治病,腳上的一枚小小的凍瘡最終奪走了只有五歲的弟弟的性命。那個時候他曾經在心底裡充滿對父母的怨恨,他不明白母親爲什麼留着錢不給弟弟治病,但現在他什麼都明白了。清貧的日子讓父母的愛在孩子面前變得那樣虛弱無力,就像現在他對母親的愛深沉卻無力一樣。他每次寫信都不斷叮囑母親好好照顧身體,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母親不可能把錢花在自己的病上面,家裡甚至根本沒有錢給母親治病。

他很想立刻回家看看母親,但他身上幾乎沒有什麼錢,就連一張車票也買不起。就算能回到家裡,他不知道兩手空空地回去,除了能讓母親看到自己的兒子之外,還能有什麼用處。於是他決定在最短的時間裡賺一筆錢,然後回家給母親治病。

這個晚上,夜色寧靜,窗外是風吹過的聲音,桌邊檯燈昏黃的光照着士心的臉,消瘦中透出一絲焦黃,但神情安詳。他正在給母親寫信,他對母親說,自己很快就有時間回去看母親,教母親把身體養得好好的,到時候做他最喜歡吃的拉條子給他吃。信的末尾他寫了一行字:娘,我寄給你五百塊錢,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去看醫生。你要知道,你是兒子的全部,也是我們的全部。

他身上根本沒有錢,但他必須給家裡寄錢。

父母在最艱難的日子裡極少向別人伸手求助,無論遇到怎樣的艱辛都默默地用自己的肩膀去承受,這樣的性格直接影響了士心。但現在的境況下,除了求助別人,他無計可施。半年裡他掙來的每一分可以勻出來的錢都已經按時寄給家裡了,現在他只能找同學借錢幾個家裡,然後慢慢地償還。

他去找光頭馬一借錢的時候馬一很痛快地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大堆捲成團兒的鈔票,丟在牀上,一張一張地整理:“我也不花什麼錢,都給你。”

士心笑笑。他看得出來,那些錢最多也就幾十塊,他現在需要的是許諾給母親的五百塊。他知道在學校裡能一下子拿出五百塊錢的人並不多,最可能的辦法就是跟大家借錢湊起來,然後慢慢地還給每個人。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還給你,也許是一個月,也許要很久。”他說。

“說什麼呢?”馬一斜了他一眼,鼻子裡哼出一口氣,“拿你當兄弟,說這話幹什麼?沒水平!”說這話,拿出一顆煙點上,氣呼呼地抽了一口,把一疊整理好的錢塞進士心手裡,“不問多少,就這些!”

他又轉頭問自己宿舍的同伴:“你們誰有錢?借點兒給我老馬,回頭一準兒還給你們。”見那些人都搖搖頭,馬一嘟噥了一句,“都是些不爽快的人。”抱歉地衝士心笑笑,說,“你先拿着,我再給你尋去。”

馬一又翻箱倒櫃地尋找,居然在牀單底下一大堆沒有洗的襪子中間找到了幾十塊錢。他喜出望外地把那些錢收起來,湊到鼻子上聞聞,笑哈哈地說:“還帶着老子的臭腳丫味道呢!”說着遞給了士心,大家一陣鬨笑。馬一給了士心一百多塊錢,還差三百多,他必須儘快借到。這時候就想到了已經調換宿舍搬到別的寢室的孟令君。孟令君家境很好,衣着光鮮,口袋無論什麼時候都有幾百塊的零花錢。在這個時候,最有可能給他提供幫助的就是孟令君。

東北小夥子孟令君很爽快地借給張士心四百塊錢,並且說什麼時候還都可以。士心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借到了錢,趕緊跑到郵局去,把信和錢都寄給了家裡。完成了這個工作,他覺得輕鬆了很多。跑到食堂打了一份豆芽和兩個饅頭,一邊吃一邊朝宿舍走。這時候他看見阿靈遠遠走過來,手裡拿着一個饅頭,一邊走一邊吃。

走到士心身前,阿靈纔看見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把拿着饅頭的手放到背後,衝他笑笑。士心也笑笑。阿靈什麼都沒說就走開了。走出老遠,士心還在看着她的背影。斜陽西下,灑下一抹淡淡的光輝,照着那個女孩子的背影,她正在一邊走,一邊吃着饅頭。不知道爲什麼,士心心裡忽然就涌起一種很心疼的感覺,望着遠遠走去的阿靈,他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現在正在假日裡的街頭擺攤的妹妹。

2

幾天之後的一個下午,他從食堂買了一份豆芽菜和兩個饅頭出來,一邊走一邊大口地吃着,滋味無窮的樣子。下午沒有課,他在剛剛開業的城鄉倉儲超市的地下倉庫裡擺了半天的貨,掙了十五塊錢,這個時候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

從食堂出來,他又看見了阿靈,她也從食堂出來,手裡拿着一個饅頭,一邊走一邊吃。士心忽然就明白了爲什麼阿靈會在課堂上暈倒,爲什麼醫生說她營養不良。這個時候士心開始自責起來,其實他早就應該知道,這個清秀的女孩子一直都穿着很樸素的衣服,揹着一個很舊的書包,腦袋後面扎着一根馬尾辮子,頭上沒有一點點修飾,他應該知道她是一個和自己一樣清貧的孩子。自己住院的時候來探望的人不多,阿靈卻是去得最多的。那段時間這個外表文靜但很調皮的女孩子給了他很多快樂,陪他度過了很多個寂寞無聊的日子,自己卻一點也沒有留意這個關心自己的女孩子。

他走過去,站在阿靈前面,阿靈就停下了腳步,依然把手放到背後,默默地咬着嘴脣不說話,全然不是那個調皮的女孩子。

攔住阿靈之後,士心倒不知道該做什麼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一起吃飯吧。”

阿靈默默搖搖頭,轉身就要走。士心急了,衝着她就喊起來:“你怎麼總是吃饅頭啊?沒聽醫生說……”他忽然發覺食堂門口很多人都看着自己,就放低了聲音,“醫生叫你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你忘記了?”

阿靈看看他,紅着臉點點頭,急急忙忙走了。夕陽依舊照着她單薄的身子,白色的舊風衣的衣襟在晚風中起起落落。士心望着她遠去的身影,端着飯盒默默地朝宿舍樓走去。阿靈已經不需要說明什麼,那個眼神已經讓士心很明白,這個女孩子和自己一樣貧困,甚至可能比自己還要貧困。這個校園裡到處都是貧窮的身影,但是每頓飯都靠一個饅頭將就的人也許只有阿靈一個。

回到宿舍,士心還是覺得不踏實,但他不知道能做什麼。翻來覆去想了半天,把飯盒洗乾淨了,跑到食堂買了一份紅燒肉,打了二兩米飯,一路小跑到了阿靈的宿舍樓下,把飯盒放在傳達室的窗口,叫看門的阿姨把阿靈呼下來。阿姨衝着傳呼器喊了阿靈的名字,阿靈在樓上答應着,士心就放心了,交了一毛錢傳呼費給阿姨,叫阿姨把飯菜交給阿靈,自己跑出了樓道。

他已經託了很多人給他找工作,自己也到處尋找。但學校裡處處是找工作的學生,一份收入不多而且很辛苦的工作往往成爲很多人競爭的目標。學校的勤工儉學辦公室會提供家教之類的工作給學生,但是每份工作的介紹費要二十到五十元,而且就算工作不合適也不退錢,所以士心從來都不去那裡尋找工作。

找了很多天都沒有着落,這讓他很沮喪;但他不敢懈怠,因爲借同學的錢要儘快還上,母親治病也需要一筆數目不小的錢。所以他決定到街頭去尋找工作。

他從學校的商店買了一張大白紙,裁成四塊,挑了一塊在上面用毛筆寫了“師大家教”四個字,貼在一塊硬紙板兒上,掛在自己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上,騎着車就出發了。他曾經看見有大學生在街頭舉着這樣的牌子尋找工作,不知道這樣的方式能不能找到合適的工作,但即使有一點機會和希望,他都要儘量爭取。

3

這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街邊的柳樹還沒有吐出最初一抹綠芽,但撲面而來的風已經變得輕柔了許多,全然不像過去一個冬天的風那樣肆虐。北京的冬天氣溫並不是很低,但是風很大,冰涼的風直往衣服裡鑽,讓人感到涼意刺骨;春天風也很大,而且綿綿不絕,但終究溫柔了很多,讓人不覺得那樣厭煩。

士心騎着車走在溫柔的風裡,嘴裡還哼出一段一段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歌曲。每次出去勞動的路上,他總是這樣哼哼着,一種激情似乎激盪在他的胸腔裡,讓他覺得渾身都充滿力量。勞動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從五歲那年第一次出去到大河灘裡撿骨頭到現在,他生命的軌跡裡似乎一直伴隨着勞動,勞動能讓他爲家裡盡到一分責任,能讓母親爲兒子感到驕傲,也能帶給他一種內心的安寧和踏實。他喜歡勞動帶來的那種愉悅,也喜歡勞動之後手裡捧着自己掙來的錢再把它們幾個家裡的時候的那種幸福的感覺。

他先到了西單,剛剛把車子和牌子擺好,執勤的人員就來了,什麼也沒說就叫他趕緊走。在繁華地段擺攤設點必然要遭到趕攆,對於這個他再熟悉不過。他家裡的那個小攤這幾年不知道曾經多少次被城管掀翻,也不知道多少次母親守着被砸壞的攤子默默垂淚。北京是大城市,雖然執法的人未必能像家鄉的那些虎狼一樣的城管一樣兇悍,但沿街擺攤一定會遭到干涉,這是毫無疑問的。如果不是急需找到工作,他一定不會貿然舉着牌子到街頭去尋找工作,畢竟沿街擺攤是違反規定的事情。

他騎車到了安定門的過街天橋上,那裡人不是很多,附近有一個地鐵出口,從裡面出來的人大多乘坐地鐵上下班的人,而不用騎車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家境都略好一些,願意給孩子請家庭教師的人比較多,同時還有很多在公司裡上班的人也大多坐地鐵上下班,說不定能找到一個比較理想的工作。

他身上仍然穿着那套中山裝,這一身灰突突的衣服在這個季節裡穿在身上很溫暖。士心手裡拿着一本書,站在街頭整整等待了一個下午,路過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這個被風吹得灰頭土臉的黝黑的小夥子,匆匆走過去,根本沒有人上來詢問。整整一個下午過去,他腹中空空,仍然沒有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橋上有很多小販在高聲叫賣着襪子、電動剃鬚刀、假冒勞力士手錶、盜版光碟和小貓小兔之類五花八門的商品。他明明看見有個商販在兜售剛剛孵化出來的鵪鶉,硬說是永遠長不大的松鼠雞,很多人好奇地觀望,然後掏出兩塊錢買一隻不出一天一定會死掉的小鵪鶉回去。

到了下班的時候,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多了。自行車道上的車輛象洪流一樣涌過,街頭人羣熙熙攘攘,但是沒有一個人是屬於士心的客戶。他飢腸轆轆,但現在還不能回學校,他希望在這些下班回家的匆忙的身影裡,會有一個人來光顧他。這個時候他正揹負着幾百元的外債,當初來北京上學的時候王老師借給他的五百塊錢也沒還上,這個時候太需要一份工作了。

橋下是護城河,剛剛解凍的河面上飄蕩着過去一個冬天裡人們丟棄在上面各種垃圾,花花綠綠的如同家鄉山坡上的野花。河邊路旁是一爿小店,整個下午店裡很多人都在吃刀削麪。刀削麪的香味一陣一陣飄過來誘惑着士心,他除了舔舔嘴巴,把口水一次又一次地吞進肚子裡。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居然抵受不住一碗刀削麪的誘惑,現在這個時候那樣的美味不是他的。他的身體有些發軟,這些天來身體明顯地虛弱了,剛剛進學校的時候他有六十公斤,這學期體檢的時候他的體重僅僅只有五十二公斤,這是一個巨大的落差,至少說明他的身體狀況在不斷的惡化當中。他不應該捱餓,但這時候身上沒有什麼錢,除了幾張菜票之外,沒有幾毛錢。他正患着很嚴重的胃腸疾病,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只能讓他的健康不斷惡化。他覺得應該用口袋裡的幾毛錢去買一碗刀削麪吃,但是努力地勸說自己幾次之後他還是鬆開了口袋裡已經被自己捏的皺巴巴滲透了汗水的幾毛錢。

“回到學校裡,三毛錢就可以解決肚皮了。”他心裡對自己說,臉上露出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在恥笑自己剛剛垂涎欲滴的那種懦弱。

焦灼地等待了一整個下午,下班的人流漸漸稀疏起來,整個城市這一天的忙碌就要結束的時候張士心終於絕望了,看來他只好明天再來。他將紙牌子收起,準備放在自行車上回學校去。這時候忽然聽見人羣喧騰起來,在他身邊大聲吆喝的小販們頓時亂了陣腳,如鳥獸散。士心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一個大蓋帽走過來一把奪走他手裡的牌子,丟在地上,一腳就踩了上去,在白色的紙牌子上印出一個清晰的黑腳印。同時,一張長着紅疙瘩的臉貼近了他的臉:“罰款!”

他知道這些人是城管。在家鄉擺攤的那些年裡,他見得最多的就是城管在街頭追逐小販,沒收小販的東西,常常將那些爲了餬口在街頭擺攤設點的人打得頭破血流,商品散落一地。但這是在北京,就在他不知所措根本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毫無防備地做了城管的俘虜。

他口袋裡只有幾毛錢,他把手放進口袋裡緊緊攥住那幾毛錢,鈔票已經被他捏的透溼了。他站在街頭任憑那個大蓋帽在耳邊教訓,一聲不吭。那個紅鼻子城管的嘴巴里跳出來的唾沫星子密密麻麻濺滿了他的臉龐。他咬着牙默默地承受着,如果那個時候他口袋裡有足夠的錢,他一定會拿出來使勁丟在那張巨大的臉上,然後擡着頭離開。但是他沒有錢,所以只能靜靜地站在那裡,任憑他的唾沫星子點點滴滴散落在他充滿汗水的黝黑的臉上。

身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需要的是熱鬧,其他事情與他們無關。看的人多了,那個大蓋帽就來勁了,開始像耍猴一樣地耍弄張士心,惹得人們一陣一陣鬨堂大笑。張士心的淚水在眼睛裡打轉轉,但是他咬着牙沒有哭,強忍着淚水憤憤地瞪着那個得意忘形的城管。他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他不能忍住,淚水便會肆無忌憚地噴出來,那樣他就喪失了所有的尊嚴,那些圍觀的人也就得到了全部的樂趣。

“小子,瞧你的樣子是想吃人呢吧?”那個城管不依不饒。

一個過路的大媽瞧見了,穿過人羣走到士心身邊,溫聲說:“孩子,就給他交了罰款吧。看你是個學生,交了罰款趕緊回學校去。省得在這裡叫那些無聊的人瞧了熱鬧。”大媽的話讓圍觀的人感到無趣,很多人訕訕地離開了。但是張士心沒有動,他的口袋裡只有幾毛錢,就算他拿出這幾毛錢也不可能讓這個紅鼻子的傢伙馬上滿意地離去。

僵持了大約半個小時,士心疲倦極了,這個時候肚子開始疼得厲害起來,他知道一陣劇烈的疼痛即將到來。他翻開了所有的口袋,把僅有的五毛錢交給了那個城管。紅鼻子顯然非常掃興,將五毛錢接了,放到眼前看了看,隨手丟到士心臉上。五毛錢順着士心的臉飄飄蕩蕩地落到了地上,那個人用食指戳着士心的腦門,揶揄道:“小子,算你骨頭硬。早些年出生一定能當個烈士。記住了,明兒要是瞧見你,還整你。你信不信?”說着話一腳踢翻了那輛破舊的自行車。

城管走了,看熱鬧的人也散開了。只有那個聲音一直在士心心頭回蕩。他僅僅是想在街頭找到一份兼職工作來支撐一個窮孩子的學業。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有錯,即便有錯,他也用自己全部的尊嚴作了償還。在那個初春的傍晚,他感受到了一種徹骨的涼。

他默默地撿起被踩在地上的白紙牌子,用手擦掉上面那個清晰的腳印,把地上的五毛錢撿起來放進中山裝的口袋裡,推着車低頭走下橋頭。他必須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趕到學校,還可以來得及在食堂買一份兩毛錢的豆芽和兩個饅頭,錯過了時間,就只有餓肚子,他沒有錢買別的東西,他只有學校發給他的每月幾十塊錢的菜票。

走下橋的時候他無意間看了一眼那間賣刀削麪的小店,裡面有很多人在吃刀削麪。有幾個男人光着膀子,端着大碗靠在橋邊的欄杆上西里嘩啦地吃着麪條,光頭上面熱汗淋漓。他也熱汗淋漓,那是剛纔的一番羞辱之後流出來的,也是餓出來的。

他歪着頭看了一眼已經掛起電燈的小店,舔了舔自己的嘴脣。嘴巴已經很乾澀了,嗓子裡還泛着一陣一陣的苦澀。他疲倦地跳上車,準備騎車返回學校。這時候聽見有人叫他:“小夥子,別走。”同時,一雙肉嘟嘟的大手端着一大碗刀削麪向他遞過來。

他驚愕地看着那個人,一個五十歲上下胖乎乎的男人,脖子裡搭着一塊白毛巾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是小店的老闆。

士心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但他還是不敢相信,就喏喏地往後閃:“不,不……”

那漢子看着士心,把手望前伸來:“吃吧。學生。我都瞧見啦!整個下午都在這橋頭,餓壞了吧?我兒子也在外地念大學哩,出門在外的哪一個容易啊?”

那是一碗削的非常好的麪條,細細長長的麪條很有韌性,上面澆着濃濃的滷汁兒,撒了一些碎香菜,散發出香氣。一雙手端着很平常的一碗麪條,很誠懇地送到了士心的面前。那個瞬間,士心之前一直強忍着的眼淚差一點就落下來。他看了看那漢子,把碗接過來放到桌子上,走到裝着還沒有洗的碗的大盆子前面,蹲下來開始洗那些碗。

那人並沒有阻攔士心,繼續忙着招呼他的生意。士心默默地蹲在那裡洗碗。小店的生意很好,一會兒就有很多碗送過來,他一直忙了一個多小時,吃飯的人才漸漸少了,他的廠子似乎已經糾結在一起了,一陣一陣鑽心的疼痛讓他的身體禁不住顫抖。最後一抹夕陽已經埋進了深山,橋頭的路燈灑下一片昏黃的光輝,把夜晚的街道照得很溫暖。

一個客人也沒有了,士心洗完了碗,擡起疲倦的身子,走過去端起那碗麪條,發現還是熱的。他知道一定是那個人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剛剛削了一碗新鮮的麪條,上面澆着濃濃的湯汁,還放了幾塊肉。他笑眯眯地看着士心,說:“吃吧!”

那個瞬間,士心彷彿看見了父親眼睛。

他一邊吃一邊跟那個老闆說些家常話。老闆說他的刀削麪遠近聞名,味道好是因爲講究“剝削”兩個字。“剝”說的是剝蒜瓣兒,“削”講的是削麪的功夫要好。“刀削麪一定要放蒜瓣兒進去才能吃出好味道來。”他一邊說,一邊剝了幾顆蒜隨手丟進士心的碗裡。有了蒜瓣,刀削麪果然多了幾分滋味。

那個夜晚,一碗“剝削”來的麪條,帶給士心的不僅僅是沒有了飢餓和疲勞,還有溫暖。他用他的勞動從一個善良的人那裡換來了一碗麪條,還有做人的尊嚴。

那以後他依然常常去那個橋頭找工作,找到合適的工作給自己做,也給同學做。花十塊錢買來的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騎起來叮咣響,一路都彷彿在聽音樂,一點也不寂寞,每次都騎車去。他學會了眼觀六路,再也沒有被城管抓住。每次到了那裡,他都會花五毛錢買一碗刀削麪,很滿足地吃一頓,依然是老闆削麪,他自己剝蒜,一邊吃麪一邊說些家常話,那個老闆不住地說:“我那在外地上學的兒子要是也這麼懂事,我就算累死了都不覺得冤。”

士心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夜晚,那個善良的人,那一碗溫暖的刀削麪。不會忘記在北京飄蕩的這些年裡面的所有冷暖悲歡,記得所有的溫暖和感動。

4

初春的最後一場雪過後,他依然沒有找到工作,還必須到街頭去找工作。因爲下雪,他沒有辦法騎車去,加上最近肚子疼得非常頻繁也非常劇烈,他沒有把握能騎着那輛破車順利趕到預定地點找工作,所以他必須坐車去。除了幾十塊錢的菜票,身上已經沒有錢了,他翻箱倒櫃一共找到了六毛錢,揣在口袋裡就出門了。

這是他頭一次坐北京的公交車。

學校距離這趟車的始發站只有一站地,他上去的時候還有很多空位置,他便揀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上去,一路目不轉睛地望着窗外。來到北京半多年了,他一直騎着破車在大街小巷穿梭,卻沒有真正留意街邊的風景。這個時候剛剛吐芽的柳樹上掛着薄薄的殘雪,風景別緻,看得人心情也爽淨了許多。

他看人家都買了一毛錢的票,也就遞上一毛錢。胖胖的女售票員斜眼看了看這個穿着中山裝的半大小子,什麼話也沒說就把票給了他。走了兩站地,車上的人漸漸見多了,新元把座位讓給了一個抱着孩子的外地婦女。售票員走過來叫那個外地婦女買票,婦女便掀開衣襟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把硬幣,小心地數了半天,數出兩毛錢遞給售票員,把剩下的幾分錢重新裝進口袋裡,放下了衣襟:“俺到天安門,可是兩毛錢的票哩?”

售票員接了一把硬幣,輸也沒數就丟進了票夾子,點點頭指着那個孩子說:“孩子也得買票。”

那個外地婦女搖搖頭,就把頭扭向窗外,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那個胖胖的售票員顯然尷尬得很,大聲地喊道:“說你呢,這孩子也得買票。”

那女人轉過頭看看,說:“俺沒有錢了,俺是個要飯的。俺孩子小,坐車從來都沒有買過票。”

售票員翻了個白眼:“不買是吧?我還就跟你耗上了,看誰耗得過誰。今兒不買票你就甭想下這車。”她在士心身邊氣定神閒地站穩了,就開始數落那個婦女。但任憑她怎樣數落,那婦女總是目不轉睛地看着窗外,沒有一點反應。再過了兩站,售票員忍不住了,大約也是說得累了,臉上顯出怒色來,大聲地問:“鄉巴佬,你到底買不買票?”

她的這句話立刻招來了車上很多外地人的責罵,士心也覺得這個不依不饒的售票員有點過分了,就把自己身剩下的錢拿了出來,取出兩毛遞給那個售票員:“我幫她買票,你就別說了。”售票員還想說什麼,車上的人便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人說:“人家都幫着買票了,還叨叨啥啊?”

售票員憤憤地瞪了士心兩眼,丟給他一張車票走了。車廂裡頓時安靜下來,士心看見那個胖乎乎的售票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如炬,穿透人羣直射過來。過了幾站地,那個女售票員忽然徑直走到士心跟前,用渾厚的女中音說:“把你票給我看看!”

士心把票遞給她,女人看了看,很平靜地說:“罰款!兩塊!”

又是罰款!這一次不是因爲違章擺攤,而是因爲他坐車超過了與票面符合的里程。

他身上只有五毛錢,剛剛給那個女人買票花掉了兩毛,現在還剩下三毛錢,還必須預留出回學校的路費,無論如何也交不上兩塊錢的罰款,解釋了半天,那個胖乎乎的女售票員就是不依不饒:“你不是挺大方的麼?給人家買票,自己卻連兩塊錢罰款也交不上。嘿嘿……沒錢?你跟大爺似的出手闊綽,能沒有錢?把口袋翻開,也叫大夥兒瞧瞧。”士心不想糾纏,便翻開了所有的口袋,只找到了五毛錢。

“我真的第一次坐車,不知道該多少錢。”士心誠懇地說,那個售票員從他手裡奪走了五毛錢,將幾張車票撕下來丟在他身上,輕蔑地掃了他一眼,說:“傻帽,逃票逃到北京來了!”

那個要飯的女人嘻嘻地朝士心笑着,她懷裡的孩子望着士心的臉,對她媽媽說:“媽,這人真傻!”

士心望着那個還不懂事的孩子,笑了笑。車到站了,他快步走下了車,也躲開了人們一直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

在北京這個文明的都市裡謀求生存和發展的種種艱辛,只有那些曾經被北京人看不起現在也還看不起也許將來仍然看不起的外來者有着最真切體會。並不是刻意批判那些在皇城根和衚衕里長大的人,真的是經歷了太多太多的冷暖,體會了太多太多的艱辛,纔會有這樣的感受。

從剛剛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成爲一名學生開始,士心就有一種深深的體會,無論走到哪裡,從他那一身中山裝別人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絕對不是一個北京人,所有的境遇也就因爲這個判斷而改變了。

5

工作總算找到了,除了一份比較近的家教之外,那個家教主顧從自己的工作單位給士心找了一份撰稿的工作,一千個字的稿費是十五元。獲得這份工作簡直是一個意外的驚喜,他簽了一本書的合同,寫完那本關於心理學的書,他可以得到三千元左右,這是一筆非常可觀的收入,至少可以解決他暫時面臨的所有問題。這讓士心感到無限興奮,很快忘記了這一段時間找工作遇到的各種艱難。現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夜以繼日地寫作,在短短的二十多天時間裡替別人完成二十萬字的書稿,那樣他就可以順利獲得近三千元的收入。

士心從小喜歡寫作,在高考中作文拿了滿分,中學的時候還參加過全國中學生寒假作文大賽和另外幾次徵文比賽,最差的一次獲得了省區級三等獎。寫作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所以幾乎沒怎麼考慮就答應替別人完成這部二十萬字的書。但真正開始之後他才發現,這份工作遠遠沒有他想象的那麼簡單。

按照對方的要求,他需要做的僅僅是到圖書館查找各種關於心理學的資料,複印下來歸類之後編一個目錄,按照目錄將資料重新拼湊,然後抄寫在稿紙上就可以交差了。但他沒有按照要求去做,一方面他不願意花錢去複印那麼多資料,另一方面他也不願意那樣敷衍了事湊成一本書。雖然書出版之後並不屬於他,但他希望自己用實實在在的勞動換取報酬,也希望自己寫出來的東西不被人看成是垃圾。他從小喜歡看書,就是在那些很艱難的日子裡,偶爾得到的幾分錢一定會留着在特價書市上買一兩本書給自己看。在城裡生活的十年中他用自己攢下的和在街頭撿到的硬幣買了整整兩箱子連環畫,那些書給了他生命中最初的啓蒙,然他學會了很多東西,所以他對書一直充滿感情和尊重。雖然那些連環畫在去年考上大學的時候他已經叫最小的妹妹萍萍拿出去一毛錢一本賣掉當學費了,但那是無奈之舉,在他的心裡,書是神聖的。他沒有想到原來有時候寫一本書僅僅是花三千塊錢找一個學生從圖書館複印資料拼湊起來這麼簡單。

這段時間除了上課,他幾乎用所有的時間來完成書稿。晚上總要趴在宿舍裡寫到大家都休息了,然後搬着桌子和板凳到樓道里寫。白天還要抽出一定的時間到圖書館去查資料,記錄和整理之後用在書裡面。這樣的日子遠遠比繁重的體力勞動更辛苦。他以飛快的速度寫稿,一天下來勉強能完成一萬字,但每次結束的時候已經到了後半夜,兩隻手都麻木了,眼睛也變得黯淡無神,僅僅睡兩三個小時之後就要起牀去上課,那兩三個鐘頭就好像一忽兒工夫就過去了,每天起牀的時候他都要跟自己做一番強烈的鬥爭,才能戰勝渾身的困倦起來去上課。肚子更是疼得厲害,吃止痛片已經完全不能抑制日夜無休的疼痛。他已經顧不上疼痛了,他必須按照要求在最短的時間裡完成書稿,拿到這筆錢,然後立刻回家給母親治病,還要還給光頭馬一和孟令君錢。

上課的時候他經常睡着。他很希望自己能夠不那麼困頓,認真聽好每一節課,但他總是在這樣的矛盾掙扎中靜靜睡着了。睡得很香很甜,有時候還能在課堂上做一個溫馨的夢,回到家裡,看到母親的笑臉。

這一天上課他就夢見了母親,母親臉色很好,潤紅的面龐掛滿了微笑,用粗糙的手捧住他的臉,不住地端詳,什麼話也沒說,就那麼幸福地微笑着。士心心裡充滿了感動,通過母親的手感受着一種溫暖,他深情地叫了一聲:“娘!”

聽課的同學都被他惹笑了,那僅僅是一個夢。溫馨過後,教室裡的同學哈哈大笑,老師憤憤地瞪了他一眼,說:“回宿舍睡去!”

士心立刻就清醒了,抱歉地衝老師笑笑,繼續聽課。老師也就不說話了,繼續講課。課間休息的時候,士心用拳頭頂着肚子在桌子上趴了一會兒,有人輕輕碰他的身體,回頭看時,發現阿靈站在他身後,用手指指他身邊的一個空位子。士心趕緊往裡挪,把自己的座位給了阿靈。阿靈坐在了他身邊。她依然穿着那件白色的舊風衣,看上去氣色很不好。

“又沒好好吃飯吧?”士心問,“看你臉色那麼不好,真的要好好照顧自己。”

“你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阿靈回了一句,笑了,“謝謝你的紅燒肉。”

士心嘿嘿一笑,撓撓頭,不知道說什麼好。阿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呵呵地說:“今天你還請我吃紅燒肉吧。”

“那可不成!”士心想都沒想就立刻回答道。阿靈呵呵地笑着,揶揄道:“不是這麼摳門兒吧?考慮都不考慮一下就拒絕了?”

“這個事情不用考慮,肉吃多了就都跑到你臉蛋上去了,那樣很美麼?”

“那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吃。幫我多吃一點就好了,瞧見你把臉蛋吃成豬頭,我就開心得很了。”阿靈說着,呵呵地笑着。

“那還是讓肥肉都跑到你臉蛋上去吧!我現在這模樣兒挺好。好吧,就請你吃紅燒肉,我天天吃,膩都膩死了。”

“不去。誰願意跟你吃飯來的?”阿靈說,“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士心沒有再說話,從第一次看見阿靈獨自在夕陽裡吃饅頭開始,他就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個女孩子似乎在刻意迴避自己,至少是在吃飯的時候只要看見他就一定會匆匆忙忙地離開。他似乎很清楚這種迴避是爲了什麼,但有時候他也會有點難過,他覺得阿靈沒有把自己當成朋友看待。有時候他也會爲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可笑,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而不是刻意在乎朋友之間的點點滴滴。從進入這個學校開始,他就沒打算擁有一段精彩的大學生活,沒有想過會有很多朋友。現在,光頭馬一對自己很好,宿舍裡僅剩的三個人之間關係也不錯,這就讓他很滿意了。如果阿靈不願意和他成爲朋友,他也能坦然地接受。

上課的時候,阿靈就坐在他身邊靜靜地聽課。他的肚子很痛,就用鋼筆頂住肚子,斜趴在桌子上聽課。阿靈聽見他粗重的呼吸,用眼睛的餘光看見士心緊縮着眉頭,痛苦地趴在桌上,臉上的汗水正順着面龐流下來,落在他的肩膀上。

下課之後士心叫阿靈一起去吃飯,阿玲藉故推拖着,士心也沒有強求就匆匆忙忙走了。他要趕緊吃飯,然後很快地去繼續完成他的書稿。他到食堂給自己買了一份白菜和兩個饅頭,打了一份五塊錢的紅燒肉,裝在塑料袋子裡送到了阿靈的樓下傳達室,叫看門的阿姨交給阿靈,然後就往宿舍走。走到草坪間的時候,肚子劇烈地疼起來,幾乎不能堅持,他沮喪地坐在草地上,緩了緩神,就在那裡吃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可能已經壞到了極點,因爲現在的疼痛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劇烈。

從食堂買了一個饅頭,阿靈穿過草坪往宿舍樓走。他看見士心坐在草地上獨自吃飯,就停住了腳步,看看士心,朝他挪了兩步,又停了下來,繼續朝宿舍走去。

“姑娘,那個小夥子又給你送飯來了。”進樓的時候阿姨衝她喊,“還真貼心,總買這麼好的菜給你。”阿姨笑呵呵地說,把塑料袋子遞給了阿靈。阿靈看見袋子裝着的是紅燒肉。

她接了袋子,沒有上樓,徑直朝士心吃飯的那片草坪走去。當她站在士心背後的時候,士心全然沒有發覺,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吃着白菜和饅頭。這個時候吃飯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一種很機械的活動,他沒有胃口,也不覺得飯菜可口,吃飯僅僅是爲了繼續生存下去。看着他飯盒裡剩下的一點白菜,阿靈站在身後眼睛就溼潤了。

士心把最後一口饅頭丟進飯盒裡,蘸着剩下的菜湯全部吃掉,把勺子放進飯盒裡,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打了一個響亮的響指,站起身來想回宿舍去,才發覺身後站着阿靈。阿靈手裡提着那隻裝着紅燒肉的塑料袋子,倔強地看着他,眼睛裡的淚水正撲撲地落下來。

6

“你怎麼就吃白菜?好像某個人不久前還說天天吃紅燒肉的。”一起坐在校園裡核桃樹下面的長椅上,阿靈用詰責的語氣說。剛剛哭完,她眼睛紅紅的,神情中有幾分憔悴,但是容顏秀麗,眉目如黛。

“我喜歡吃白菜,小時候天天吃,晚上睡覺都在白菜堆裡睡,夜半做夢的時候還常常咬一口白菜呢!吃啊吃啊就吃習慣了,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你叫我吃別的我還真吃不慣。”

“纔來北京多久啊?你就這麼貧嘴,纔不信你胡說八道!偏偏我也有一個愛好,就是特別喜歡吃白菜。你吃白菜偏要跟你搶着吃,往後我也跟你一起吃白菜。”阿靈說。然後把手裡的紅燒肉丟給士心。

“哎呀,你看你,湯都灑出來了。我就這麼一件體面的衣服,還被你弄髒了。你給我洗啊?”士心一隻手接住袋子,一隻手指着自己的中山裝,“就算你給我洗,我也不領情。你知道麼,我這套衣服很精貴,打去年過年穿到現在我都沒捨得洗一下呢!”士心說着嘿嘿地笑了,心裡忽然覺得自己這樣肆無忌憚地開玩笑可能不太合適,就閉上了嘴巴。

阿靈終於破涕爲笑,嘟着嘴巴說:“嘿嘿嘿,嘿嘿嘿,臉蛋都那麼黑了,還要嘿嘿嘿。黑不死你啊!”說完這句話馬上就後悔了,抱歉地笑笑,說,“我開玩笑的。”

“我知道。習慣了。”士心淡淡地說,然後把塑料袋子重新塞進阿靈手裡。

“好像我經常這麼說錯話一樣,我跟你很熟麼?我經常說這樣的沒有分寸的話麼?你在我這裡受到很多委屈的麼?”

士心嘿嘿笑:“委屈是委屈了一點,不過你要是不開玩笑,我倒不習慣了。趕緊吃吧,如果覺得自己吃相難看,有辱斯文,那就回宿舍去吃吧。”

“纔不!我吃相好看得很,溫文爾雅,大方得體,標準的淑女。哪裡像你一樣,拿着饅頭就嘴巴里塞,噎得自己翻白眼兒,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天生沒有眼珠子呢!”阿靈的心情在這個瞬間似乎好了很多,竟然顯出調皮的本色來。

“那你就回宿舍去,照着鏡子慢慢欣賞自己的吃相吧。我是老粗,欣賞你吃飯怕是暴殄天物。”

阿靈沒有說話,看了看士心,就從椅子上站起來,問:“你要忙着做很多事情,是不是?”

士心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搓着雙手說:“沒辦法,自己吃得多,爹孃養不活我。三歲不到就自己忙着找東西吃了。”

阿靈俏皮地歪了他一眼,笑呵呵地說:“是不是啊?難怪你剛纔狼吞虎嚥地吃,我在你後面站了半天你都不知道。”

“這樣子就對了,笑起來多好看啊!前幾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嚇得我都不敢跟你說話。你本來就長得那麼醜,臉蛋像是殺手鐗,站出來就呼啦啦嚇倒一片,人見人倒,馬見馬翻,還要成天板着臉看人,你想毀滅地球啊?”不知道爲什麼,士心忽然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就像中學時候一樣,喜歡開起玩笑來。這大半年時間裡,他幾乎一句玩笑也沒有開過。

“我真的那麼難看麼?”阿靈小心地問,很認真地望着士心。

“真的。”士心說,“起碼比我難看。”

阿靈就笑了:“那我相信自己絕對能嚇死人了。”

很久以來壓在心裡的陰霾似乎就在這一個微笑之後終於輕輕散開了。微笑從心底蹦出來,自由地綻放在臉上,她有點羞澀地看着士心,不知道說什麼好。士心在她的額頭上敲了一下,說:“趕緊回去吧!傻呵呵的站在這裡笑什麼?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在輔導學生呢。”

阿靈明白士心的意思。他們的專業是特殊教育,教育的對象大多就是智障兒童,於是甜甜一笑,說:“那他們也一定認爲我是老師,你是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