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很重農桑,登基第二年,就向全國下了耕耤禮的詔書:“夫農,天下之大命也,其開籍田,朕親率耕,公卿及以下官員隨往。”
皇上在田裡親耕,旁邊有衆多百姓圍觀。
周厲王的母妃惠妃,就是耕耤禮時,先帝從民間帶回宮裡的女子。
惠妃進宮之後,在自己的宮裡開了幾畝地,春耕、夏醞、秋收、冬藏,活得就像一個普通的農家女。
先帝心疼惠妃。
惠妃直言道:“陛下貴爲天子,尚且扶犁親耕,躬耕以勸百姓,言夫農,天下之大命也,臣妾本就是一介農女,連大字也不識多個,琴棋書畫,歌詞詩賦更是一竅不通,也只會伺弄莊稼,種些青菜果物,以尊陛下重農固本,彰顯陛下仁治大德。”
可先帝卻極吃這一套,對惠妃寵愛有加:“春耕、夏醞、秋收、冬藏,四者不失,五穀不絕,愛妃有功。”
殷氏男兒大多都有兒女情長的毛病,身爲中宮皇后,她自然懂得利弊權衡。
皇上寵愛的不是權臣之女,而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農女,威脅不到她的地位,她也是樂於見成。
因此,她與惠妃關係不錯,也爲惠妃擋了不少明槍暗箭。
惠妃爲先帝育了一子,先帝大爲喜歡,取了一個“厲”字。
旁人覺得此字不詳,可她和先帝是結髮夫妻,如何不知道,皇上唯獨對這個兒子,纔是真正寄予厚望。
“厲”字,可以通“勵”,有勵精圖治之意。
也可通“礪”,有磨礪,綴甲礪兵之意。
更可通“癘”,有荒、暴、惡之意。
愛之深,才爲之計深遠,先帝對兒子寄予厚望,卻又擔心爲兒子招來禍端,將一片深沉愛意,諸多掩飾。
殷厲行果真不負先帝所望,天資很是聰穎。
她召見了惠妃:“行兒五歲了,詹事府爲行兒啓蒙的先生說,行兒天資聰穎,頗具慧根,向皇上諫言,當酌請名師,精心教導,近來皇上一直爲此事徘徊苦惱。”
惠妃也不傻,一個五歲的皇子,朝中能教養他的名師多了去,能讓皇上徘徊不定的,只有更深一層的東西。
惠妃當即“撲通”跪地:“臣妾一介農女,進宮之後,是得了皇后娘娘庇佑,方能陪伴皇上左右,順利誕下皇子,爲天家開枝散葉,臣妾雖大字不識多個,卻也知道,滴水之恩當涌泉以報,自當銘記皇后娘娘對臣妾的恩德,旁的不敢奢求。”
她年輕時,被宮裡的妃子暗害流產,傷了身子,多年不曾孕子。
她和惠妃關係不錯,殷厲行與她也親近,原是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就有心將殷厲行過繼到自己名下。
有了皇上的偏愛,嫡出的名份,以及皇后的支持,皇太子之位非他莫屬。
將來殷厲行繼承皇位,尊她爲皇太后,惠妃爲皇太妃。
但惠妃不願意,便作罷了。
不過經此一事,她是不可能讓任殷厲行坐上那個位置。
後來,皇上打消了爲殷厲行別擇名師的心思。
惠妃因病去世後,先帝悲痛不已,漸漸荒於朝政,因乏人管束,疏於教管,殷厲行也漸漸荒唐了性情。
她藉機延攬大權。
挑中了身爲四皇子的當今皇上,並且力排衆議,在先帝去世之後,扶持他登上大寶,如願以償地做了皇太后。
也因此惹了不少非議。
朝臣們私底下覺得,當今皇上的皇位來路不正。
也確實不正。
先帝最屬意的皇位人選,從來就不是當今皇上。
先帝臨終之前,心心念唸的也只有殷厲行。
只是先帝重文輕武,打壓武將宗室,致宗室和武官對先帝積怨尤深,她一早與宗室達成了協議,四皇子登基之後,會追覆宗室爵位。
有了宗室的支持,先帝也清楚,便是他留下遺詔,殷厲行沒有母家支持,也不可能順利登基。
是她答應了先帝保殷厲行一命,皇上這才鬆口,立了四皇子爲皇太子的詔書。
這一晃眼睛,先帝也去世許多年了,每當夜深人靜,她總忍不住去想——
大周朝的皇帝,都有嗜殺的毛病,十個皇帝九個好戰,而剩下一個不好戰的異類,就是先帝了。
常年征戰,以致於國庫不豐,先帝自登基起,就打壓武將和宗室,重農固本,以休養生息,開啓了成景之治的盛世局面。
這麼一個文治仁德的帝王,真的是她能夠威脅得了的嗎?
先帝不會輕易就相信她,臨終之前許是還留了後手?
然而這一切,也只是她的猜測,可縱觀這兩年朝中的局勢,她竟然有一種“終於來了”的感覺。
太后娘娘輕捻着佛珠,輕嘆一聲:“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父不父,子不子,此非一日之事也,有漸以至焉!撥亂世,反諸正,那就是王者之道。”
說完,她輕輕闔上眼睛。
沈姑姑輕手輕腳上前,抖着手指,輕探了一下太后娘娘的鼻息,猛然鬆了一口氣。
……
京兆早就關了城門,不允流民進入,但仍然有大量流民涌入京兆,聚集在城外,飽受着飢餓,寒冷的折磨,任由絕望將他們一點一點地吞噬。
“給我,把孩子給我……”城外突然響起了男人的怒吼聲。
“不,不行,這是我們的孩子,你不能,不能……”衣衫襤褸的女子,死死地抱着孩子,被她抱在懷裡的女孩骨瘦如柴,髒亂的臉上,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懵懂。
四周的人木然地望着他們,有些人則盯着小女孩,眼底分明透出了蠢蠢欲動的貪婪。
“把孩子給我……”男人發了瘋地怒吼大叫,用力把孩子拽過來。
女人嚎啕大哭,卻是死死抓住孩子的手,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你別這樣,你答應過我,不……你,再等等,明天城門一定會開的,到時候官府就會放糧,我求求你,再等等吧,我們一家十一口逃荒出來,就剩下三個了……”
“城門不會開了!”男人大吼一聲,麻木地看着女人:“京兆那些官老爺們,自己關了城門,在家裡吃香的喝辣的,根本不可能管我們這些災民的死活,他們就是要讓我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