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驀地在眼中泛起, 夏鬱用力眨了兩下,把溼意憋回去後呼了下氣,道:“我也很想你。”
“我總覺得你聲音不太對。”
周鼎想了想, 還是問道, “是不是……跟你爸鬧矛盾了?”
夏鬱低下頭:“發生了幾句口角。”
他一直都沒有跟周鼎說父親被他氣進醫院的事, 甚至到現在周鼎還以爲他在外面寫生。
“動手了?”
“那倒沒有。”
周鼎稍稍鬆了口氣:“你爸的話聽過就算了, 別放心上, 他那個年紀思想拗不過來也很正常,沒必要跟他慪氣。”
“我知道。”
“知道但是做不到?”
夏鬱笑了聲:“是啊,這都被你猜到了。”
說完, 臉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他擡起頭, 望向窗外, 聲音很輕地道, “人要是不那麼複雜就好了。”
不怕極好,也不怕極壞, 就怕又好又壞。
而他的父母就屬於又好又壞這一類,甚至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他覺得總體上他們對他的好比壞還要更多一些。
他的父親出於老舊的思想逼死了夏昭,現在又來逼他,管他戀愛管他婚姻, 迂腐又愚昧, 只是想想都覺得厭煩可憎。
可除了這些, 父親其他地方也沒什麼好指摘的。從他出生起, 家裡的所有資源就毫無保留地向他傾倒, 兩歲時,父親就親自教他畫畫, 手把手地帶他感知繪畫的世界,之後又帶他遍訪名師,帶他去各處看展。他從小上着最好的學校,家裡也請着最好的老師,大把大把的錢在他身上消耗,但父親眼睛從來不眨一下。
只要他要求合理,父親必然有求必應。即使被管得很煩很壓抑,可他能有今天的成績,確實離不開父親的培養。
而母親也是,她總是唯唯諾諾的,像一個被馴化的幫兇。
可她也就這一點不好,其他時候的她溫柔賢惠,善良慈祥,包攬着家裡所有瑣碎的雜事。他們家甚至沒有請過保姆,自他有記憶起的十幾年,家裡的三餐、打掃等等的事情就一直是母親一手包辦,嫂子只會在旁邊給她打打下手。她全身心地爲丈夫、兒子、孫子付出,永遠沒有脾氣,永遠溫溫柔柔,永遠勤快細心。
甚至夏鬱偶爾會覺得她像一個卑微的一直在討好大家的保姆,因爲他經常看見父親對她呼來喝去,而她不但不生氣,反而全盤接受,一點不覺得哪裡不對。
他們家就是這樣一個極度傳統的男強女弱、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
父親扛下所有的大事,而母親則包攬所有的小事,在這樣的家庭,只要不做什麼出格的事情,日子不說有多順心,至少平平靜靜地過下沒有什麼問題。
只是偏偏,他和夏昭都出格了。
還是對於父母他們來說極其嚴重且無法容忍的出格。
所以,一切天翻地覆。
父親變成了劊子手,母親變成了沉默的幫兇,之前他們逼着夏昭做選擇,現在,又逼着他做選擇。
想到這,夏鬱又忍不住地長嘆了聲氣。
他其實早就做好了選擇,心裡的聲音也一直都沒有變過,但他實在說不出口,無論是當初發現自己的性向,還是現在父親要他做的選擇,他都說不出口。
因爲那不是別人,是他的親生父母。
他作爲他們的孩子,受生恩,受養恩,再加上彼此二十多年的相處和陪伴,突然之間要撕破臉、斷絕關係,實在太難、也太難看。
如果可以,他一點也不希望走到這一步。
“夏老師好像很糾結?”
“不是好像。”
夏鬱把頭抵在膝蓋上,“就是很糾結,特別特別糾結。”
周鼎說:“那……說我聽聽?我看看我能不能幫到你。”
“幫到我?”
夏鬱笑了下,“你離那麼遠怎麼幫我?”
說完又語氣隨意道,“那假設我爸要我在他和你之間選一個怎麼辦?你能幫到我什麼?”
“選我。”
“嗯?”
“我說選我。”
周鼎笑着說,“我可以逼你選我,這樣就不是你主動選的,你爸要怪也只能怪我,怪不到你頭上。”
夏鬱怔了一瞬,沒忍住地勾起脣:“我爸纔不吃這套。”
“夏老師。”忽然,周鼎語氣又正經起來。
“嗯?”
“從心吧。”
周鼎說,“你心裡怎麼想就怎麼選,聽你自己的,別管別人。”
從心。
夏鬱默唸着這兩個字。
他的心裡早就有了答案,可現在差的就是那股說出口的勇氣。
他到底還是不夠冷酷也不夠決絕,到現在依舊對父母有所顧慮,他怕看到母親臉上露出崩潰的表情,也怕父親接受不了他的選擇而大受打擊,以至於病情加重。
但是……
“總要選的。”
周鼎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又接着道,“今天不說,明天也要說,明天不說,還有後天、大後天,你總要對他們說。既然現在你爸已經提出來了,這個答案,你總得給他。”
夏鬱抿脣:“我知道。”
“夏老師。”
“嗯?”
“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周鼎說,“你可以自私一點,沒關係的。”
-
病房裡非常安靜,能夠清楚地聽到儀器工作的聲音。
夏遠航再次醒來,他睜開眼睛,嘴巴才張了張,他的妻子就會意地用沾了水的棉籤擦了擦他的嘴脣,然後又把吸管送到他口中,方便他喝水。
喝了水,他舒服地嘆了聲氣。
妻子又問:“餓嗎?我熬了骨湯,肉也燉得特別爛,一抿就化,要不要吃點?”
“吃點吧。”
他做了開顱手術,整個腦袋都是麻木的。
牀頭被調高,他示意妻子往他背後多放兩個枕頭,坐好後,他又等着妻子把小飯桌架好,再把燉好的骨頭湯一口一口喂到他嘴裡。
“好吃吧?”
他眨了兩下眼睛當做迴應。
沒有加任何調味料的骨頭湯有點沒滋味,但火候掌握得好,雖然不夠鮮美,但勝在湯汁醇厚,吃着還算舒心。
吃了會,他問:“他呢?”
夏母道:“鬱兒啊?我剛出去就沒看到他,估計是去外面吃飯了吧。”
“他走了。”趙珮瀠從書本里擡起頭,突兀地插話。
“走了?”
夏母看向她,“他走去哪了?”
夏遠航也看向自己的兒媳。
“爸不是讓他做選擇嗎?他選完了。”
說着趙珮瀠站起身,把一張銀行卡放到了病牀上的小桌上,“這是他讓我給你們的,說裡面是他全部的積蓄,他以後還會定時往裡面打錢。”
夏遠航咀嚼的動作停下,他微垂眼眸,直直地看着桌上那小小的一塊卡片。
半晌,他道:“還說了什麼?”
趙珮瀠道:“沒有了,他給完卡就直接走了。”
夏母閉起嘴,不敢吭聲。她不停瞄着丈夫的臉色,見丈夫胸口有點起伏,立刻伸手一下下順着他的後背:“別生氣別生氣,你現在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的。”
夏遠航當然清楚自己的情況,他閉上眼,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過了好一會,胸口的氣才勉強順了,他沒有多問,而是衝妻子招了下手:“叫個律師過來,錄音,錄像,我要立遺囑,你也是,待會一塊簽字。”
夏母愣住:“遠航你這是……”
“去。”
夏遠航不耐煩道,“快去。”
這時,趙珮瀠又開口道:“爸,您要立什麼遺囑?”
“我的東西,一分都不給他。”
夏遠航又深呼吸了一下,“全給小奕。”
“爸,這不太好吧。”
趙珮瀠目光直直地看着病牀上蒼老虛弱的男人,握着書本的手用力,手上的皮膚繃得緊緊的。她又說,“怎麼也該有小鬱一份呀。”
“我的東西,我說了算。”
夏遠航閉上眼,再次催促妻子,“叫律師,快點。”
“爸,我建議您再考慮一下,不要這麼衝動。”
攥在書本上的手越來越緊,趙珮瀠的目光也越來越沉,她看着病牀上紙老虎一樣的男人,又看了眼旁邊毫無主意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手機上搜律師事務所的女人,深吸了口氣,又道,“把財產全給外人,我覺得這樣真的不太好。”
夏遠航不耐煩地蹙起眉:“什麼外人,我給小奕,又不是……”給你。
他把最後兩個字咽回了喉嚨裡。
趙珮瀠雙手背在身後,她看着夏遠航道:“可小奕就是外人啊,他跟我一樣的。”
“他怎麼會是外……”話音突然頓住,夏遠航猛地反應過來!
他霎時瞪起眼,震驚地看着趙珮瀠,過了許久纔像是找回聲音似的嘴脣顫抖道,“你在說些什麼?小奕怎麼會是外人?!”
夏母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弄懵了,她的手機都掉到了地上:“怎麼回事啊,啊?怎麼回事啊?!”
趙珮瀠沒有看她,目光緊緊盯着夏遠航,注意着他所有的表情變化,她說:“要是小鬱和小奕一人一半那我也不會說什麼,但全部給小奕,我就覺得實在有點過了。你願意給,我也不好意思讓小奕拿。”
夏遠航嘴脣緊抿,臉頰上肌肉突突跳着。
他看着眼前的兒媳,忽然覺得陌生無比,尤其是那雙跟他妻子一模一樣的總是溫柔乖順的眼睛,此刻顯得格外漆黑,看起來烏沉沉的,裡面還映着幽幽的光點,就跟淬了毒的弓箭一樣。
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麻木的後腦勺也突然刺痛無比,他臉色漲紅,脖頸上爆出青筋,一隻手用力地按住心口,他舉起另一隻手,顫抖地指向兒媳:“說清楚,你、你到底什麼意思!”
“爸。”背在身後的手更加攥緊,趙珮瀠微擡下巴,強忍住身體的戰慄,居高臨下地、目光灼灼地看着夏遠航,聲音也是夏遠航從來沒有聽過的冰冷,“小奕不是阿昭的兒子,所以爸,您還是別叫律師了。您難道真的捨得把所有的財產都給一個‘外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