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珞愣在了那裡。
是啊!他爲何不敢直接去問舅父乾清宮的香是從哪裡來的?他爲何不敢直接問舅父天津衛船塢的銀子去了哪裡?他爲何不敢直接拉個大夫去給舅父把脈?
因爲他舅父不是普通人。
他的舅父先是皇帝,纔是他的舅父。
陳珞如雷擊頂,甚至打了個寒顫。
他竟然連個從來不曾出入過朝堂、只在內宅打轉的王晞都不如。
那樣清晰明瞭的答案,他爲了求得那心底的一點點溫暖,居然選擇了掩耳盜鈴,視而不見。
或者,這纔是他什麼事都做不好的緣故?
明明輕輕一擰就能擰斷的枷鎖,他作繭自縛卻不自知。
陳珞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彷彿這樣,才能撐起自己的那一小片天空。
“王小姐說的對。”他低聲道,聲音沉重,卻不見頹然,反而有些腳踏實地後的沉穩,“這件事我得仔細想想才行。只是後續之事,恐怕還要請王家幫忙奔走纔是。”
王晞強忍着,才把那個哈欠吞了下去,揮着手含含糊糊地道:“既然幫了你,就不會輕易失信。你放心好了,你的事就是我們王家的事,我辦不了,會請我大哥出面,總之不會讓你失望的。”
不然前期的投入豈不打了水漂?
她在大哥面前的信誓旦旦豈不成了笑話?
王晞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得屋,只記得倒下後陷入柔軟暄和的被褥時那一瞬的舒適,讓她小聲的喟嘆着,很快又香甜的睡着了,壓根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陳珞又說了些什麼。
等到第二天起牀,她望着花觚裡新插的一蓬淡紫色繡球花上的露珠,這才朦朦朧朧地想起自己昨天半夜好像見過陳珞了。
她忙問服侍她更衣的白朮:“昨天陳大人是不是來過?我不是說他傍晚是不是來過,我是問他半夜三更是不是又來過一次?”
白朮笑盈盈地點頭,道:“小姐一邊和陳大人說話,還一邊像小雞啄米似的打着磕睡點着頭,也不知道怎麼還能和陳大人說話。”
想想都覺得頗爲有趣。
王晞的臉卻黑了起來。
她大哥曾經不止一次的告誡她,腦子不清楚的時候千萬不要和別人說話,免得說出自己做不到的承諾,害人害己。
“那我昨天說了些什麼?”她連忙問。
旁邊給她梳頭的白芷笑吟吟地插言道:“您把我們趕到了一旁,我們聽得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您答應陳大人不管出了什麼事都會幫他的忙,還讓陳大人不要擔心,說什麼陳大人這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還說陳大人這是‘關心則亂’,若是換了您,您只怕也看不透。”
白朮幫白芷打開妝匣,讓王晞挑選今天要插的簪子,笑着接了話道:“您還讚揚陳大人這是有情有義,纔會看不透。不然換了個居心叵測的,早就樂顛顛的去了五軍都督府,哪裡還管舅父的死活?讓陳大人暫且放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心急吃不了熱湯圓。先看看別人的反應再說。”
王晞恨不得捂了臉。
她這都說的是些什麼啊?
可她也慢慢地記起了陳珞那張哪裡都長在她喜好上,卻在皎皎明月下透着憂傷的面孔。
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十之八、九是被美色所誤,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同情陳珞沒親人緣。
“我昨天晚上真的對陳大人說了這樣的話?”她掙扎着,明明知道徒勞卻依舊不死心地問,“我應該沒有這麼傻吧?”
屋裡一片安靜。
這下王晞不想把頭埋進沙子裡也要埋一埋了!
*
陳珞這邊,回到鹿鳴軒之後卻一夜未眠。
他站在窗櫺邊望着長公主府的正院和鎮國公所在的東邊一直到東方泛白,紅燭燃盡,才疲憊地對同樣陪了他一夜的陳裕道:“吩咐小廝打了水進來吧!我也該換衣服上朝了。”
陳裕應聲恭順地出了門,眼淚卻忍不住落下來。
他們的大人活得太辛苦了。
誰不知道鎮國公偏心!
既然這麼想讓陳瓔繼承鎮國公府,爲什麼要尚公主?誰不知道公主之子是不能屈居人下的。那些想尚公主的人家,爲了保證長幼嫡庶有序,誰家會讓長子去尚公主?都是拿了次子或是幼子去聯姻。
鎮國公那麼精明的一個人,怎麼會不知道這其中的厲害?
也別說什麼當初是皇上賜婚。要不是鎮國公往皇上面前湊,皇上會賜婚嗎?
而且就算是皇上賜婚拒絕不了,長公主又不是非要往鎮國公面前湊,他大可客客氣氣,彼此做個表面夫妻,爲何又要生下他們家大人?
還不是想討好皇上,想讓長公主能安安心心地待在鎮國公府,給鎮國公府爭取好處。
陳裕越想越氣,覺得鎮國公就像那些市井人家說的“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既想得了好處,又不想付出代價。
可這樣你把陳瓔管好了,讓陳瓔文韜武略,能壓了他們家大人一頭也行啊。偏偏陳瓔不爭氣,鎮國公給他請多少個師傅他都不如陳珞,還心思非常重,表面上對他們家大人謙和禮讓,背地裡恨不得他們家大人是坨扶不上牆的爛泥,自己不出頭,任由自己的胞姐給他出頭,不管陳珏聲譽如何,只求自己得個禮讓恭謙的好名聲。
沒有比他更無能,更狠心的弟弟了。
想到這裡,陳裕的心情居然莫名的好了起來。
要是他們家大人遇到這樣的事,纔不會讓別人給他出頭,自己躲在後面受益還裝與己無關。
這也是他父親瞧不上陳瓔,寧願跟着陳珞的因由。
陳瓔沒有一點擔當。
鎮國公也不是什麼好人。
現在還要擋着他們家大人的路,讓他們家大人給陳瓔讓步,太過分了。
陳裕打了水進來,指使着小廝服侍陳珞更衣,自己卻圍着陳珞團團轉,把陳珞的腦袋都轉昏了,不得不問他:“你有什麼話就直說,這樣吞吞吐吐的,小心我讓你永遠都開不了口。”
陳裕嘿嘿地笑,道:“若是您去了五軍都督府做了僉事,國公爺豈不是可以幫大爺請封世子,國公爺爲什麼不高興,還要讓您去辭了五軍都督府的差事?”
“因爲他膽怯無能。”陳珞還想着王晞的話,無心爲父親掩飾,敷衍地道,“別人都以爲父親給陳瓔請封世子,皇上沒同意。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向朝廷請封過世子,從來沒有正面和皇上說過這件事,難道還要皇上主動問他要立誰爲世子嗎?”
陳裕想想,的確如此。
國公爺從來不曾正式向朝廷請封過世子,皇上當然樂意這樣拖着,讓他們家大人繼承爵位。
可陳珞卻不同,他說完這話,整個人都僵了。
如果他是皇上,他會怎麼做?
王晞昨天的話裡話外都讓他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事情。就像她們家做生意,要是不知道買東西的人想要些什麼,怎麼可能把東西賣出去?
陳珞想到王晞昨天打磕睡時的憨樣兒,嘴角就忍不住露出些許的笑意,心頭也彷彿輕快了不少。
但這樣的情緒沒能維持多久,他想到按王晞所說的方法去想他升官的事,結果卻讓他不寒而慄。
如果他是皇上……
陳珞深深地吸了口氣,道:“上朝吧!”
陳裕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他們家大人的聲音太冷,神色太嚴峻,表情太肅穆了,好像是去打仗而不是去上朝似的。
從前他們家大人也有不願意上朝的時候,也有神色不好的時候,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帶着殺氣,讓人看一眼就覺得害怕。
不是說皇上要升他們家大人的官嗎?那肯定是很喜歡他們家大人啊,他們家大人爲何還這副模樣?
陳裕想不透,壓着心中的不解快步走了出去,開始安排陳珞的出行。
王晞這邊卻收到了從蜀中寄來的家信。
除了父母、二哥的叮囑和問候,還有她祖母託人送來的四顧山地契和一匣子珍珠。
珍珠是謝謝王晞給她抄的佛經,地契則是給海濤的。
奉命去大掌櫃那裡拿信的王喜語帶幾分促狹地對她道:“老安人說了,她老人家正愁着給您在哪裡置辦塊地做嫁妝好,就聽說您看上了四顧山。這可好了,當年爲了湊數丟給她老人家的地契有了個用處,她老人家正好甩了這包袱,您陪嫁的山頭也解決了,不用她老人家往外掏私房銀子給您補貼嫁妝了。這四顧山是您自己的,您願意怎樣就怎樣了!”
祖母還是一如往日那般的風趣,王晞哭笑不得,寫了封撒嬌討好的信回去,然後讓王喜拿着地契去真武廟,道:“總算是解決了一件事。”
王喜笑着應諾,去了真武廟。
王晞就打開了窗,坐在臨窗的大炕上,就着下午的明亮的陽光觀賞着那堆珠子。
她祖母送的東西就沒有不好的。
這匣子珍珠全差不多蓮子米大小,珠光瑩瑩,溫潤可愛。
白果給她出主意:“要不,串一件珠衫,你去陸小姐家做客的時候穿?”
王晞的首飾多,這匣子珍珠放在別人眼裡十分的稀罕,放在王晞手裡,還有些不知道做什麼好。
她聞言撇了撇嘴,道:“串什麼珠衫,我又不是老太太了,留幾個給我玩,其他的賞了你們幾個去做個髮箍戴好了。”
白果等人常在王晞這裡得到打賞,也知道王晞不太看重這些,得了這麼好的珍珠,個個都喜笑顏開,上前給王晞道謝,說着討巧的話,還沒到過年的時候,卻已經和過年時一樣的熱鬧了。
常妍踏進柳蔭園的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