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雲侯沒有後手,不要說看戲的老百姓不相信,就是被皇上杖責了,趴在牀上養傷的二皇子也不相信。
京城的仲秋,天氣已經轉涼,二皇子身上卻只搭了一牀薄被,他歪着腦袋問來探病的皇后娘娘:“阿舅真這麼說的?讓我們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做,就算心裡再委屈,也不能生出半分的怨懟之心?”
皇后娘娘穿着件半新不舊的常服,雪白皓腕上戴着的翡翠手鐲綠汪汪的,像一灘水,拿着帕子噙着淚,想看看兒子的傷勢又怕讓兒子着涼,滿臉糾結地道:“是啊!你阿舅是這麼說的。還反覆地叮囑我,小不忍亂大謀,讓我一定要親自跟你說。”
說完,忍不住輕輕摸了摸兒子的額頭,關切地道:“身體疼得好一點了沒有?太醫院的太醫怎麼說?什麼時候才能下牀?”
二皇子又怎麼能沒有怨懟之心呢?
做爲父親的皇上,看了施家的摺子把他叫過去隨意問了幾句話就打了他一頓,難道他這個親生的骨肉還不如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正三品的外臣?
不過也難說。
大皇子還自幼失怙呢,不也要殺就殺,要打就打,他這種礙了人眼的又算什麼?
二皇子這樣扭着頭有點不舒服,重新又趴在了枕頭上,道:“母后,您就放心好了。除了太醫院的,姑母也給我帶了金瘡藥進來,說是清平侯府祖傳的,我私下裡用的是姑母帶進宮的,感覺好多了。”
至於說到下牀……
他下什麼牀。
誰像他這樣被無緣無故地打了一頓,恐怕都不會好得那麼快吧?
難道讓他快點好起來了再被打一頓嗎?
二皇子想到了陳珞。
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說起來,他們倒是同病相憐。
都是出身高貴,不得父親喜歡。
他突然有點理解陳珞爲何那段時間不太想理睬他了。
若是他攤上了這樣一個舅舅,也不願意和這些表兄弟多來往。
有什麼用呢?
關鍵的時候還不是被算計,被拋棄。
他有些頭痛地對皇后娘娘道:“母后,我沒事。您如今還被皇上禁足呢,就不要隨意到我這裡來了。我們母子倆,就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還是少惹皇上生氣的好。我會聽阿舅的話的,您就不要擔心我了。我已經知道了,知道輕重緩急了。”
皇后娘娘聽着心如刀絞,低聲抽泣起來:“都是母后不好,連累了你。”
“您怎麼能這麼說。”二皇子勸着皇后,“您看琳琅,不也好好的嗎?我難道還不如琳琅嗎?”又道,“您要是沒事,就請了姑母進宮和你做伴。姑母也是個苦命人。”
皇后娘娘聞言,對皇上生出幾分恨意來。
她兒子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就是皇上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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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如此,她壓根就不會如此老實的。
不過,兒子說得對,現在她和長公主是一樣的處境,就得抱團取暖了,有些東西,怎麼也不能讓外人得了去。
皇后娘娘擦了擦淚,低聲對二皇子道:“身體最要緊,你放心養病。宮裡有母后,宮外有你舅舅,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她說着,手中的帕子被她緊緊地攥成了一團,眼底卻閃過一絲堅毅。
二皇子沒有看見,只盼着他母后不要再傷心,聞言不停地應“好”。
*
陳珞此時卻坐在柳蔭園廚房的七星竈前。
紅紅火火的塘火把他的臉映得通紅,如染了霞光的白玉,更顯光潔白皙。
王晞則站在旁邊一面看着竈上的娘子用糖砂炒板栗,一面和陳珞說着話:“這板栗很好。雖說個子小小的,可粉粉的,一看就知道是山裡的野生板栗,個個都很飽滿,肯定很甜。你是從哪裡弄來的?這還沒有到板栗上市的季節吧?“
“手下一個同知送的。”陳珞拿着火塘邊的火鉗想添點柴進去,轉眼想到剛纔竈上娘子看見他加柴時驚慌又無措的樣子,只好歇了加柴的心思,用火鉗捅了捅竈塘裡的柴,道,“他的叔父是昌平衛的一個千戶,據說有幾個山頭,除了野板栗,還有野山楂,比尋常的山楂個頭小,味道卻好。冬天裡做糖葫蘆最好不過了。”
他還惦記着欠王晞一頓飯,總覺得得討點好東西才能彌補自己的過失。
王晞想着冬天了,自己不知道還在不在京城。不過,此時氣氛正好,她還沒有定下歸期,不必總把走不走掛在嘴上,因而笑道:“沒想到你的下屬裡還有這樣的人?是不是京衛裡的關係都挺錯綜複雜的,周邊衛所的子弟特別多?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卻送了土儀給你,是你說了不收禮嗎?”
當然不是。
不收禮,豈不要得罪一大批人。
他不過是不收貴重的禮物。
可就算這樣,板栗也不可能擬在禮單裡。這板栗,還是他暗示屬下自己喜歡各地的美食,那同知才試探着送了兩麻袋。
現在金吾衛的可能都知道他喜歡吃了,以後送他的東西恐怕更加五花八門。
但這些他覺得都不必告訴王晞,她只要負責吃就行了。
陳珞道:“京衛有一定的條件,包括相貌和身高。南方的人普通身材矮小,北方的入選的就比較多。特別是昌平、燕山、大同一帶的,比較有優勢。”
王晞點頭,想起剛纔陳珞說的二皇子被皇上杖責,如今在宮裡養傷的事,道:“你要不要送點糖炒板栗過去?”說完才驚覺說錯了話,忙道,“我忘了宮裡是不送吃食的。這萬一要是吃出毛病來了,可就說不清楚了。”
“哪就有你說的這樣嚴重。”陳珞笑了起來,道,“只是現在不好送罷了。我母親從前也常送些吃食進宮的。”
還是因爲皇上吧?
王晞就嘆了口氣,道:“那就只有送些到清平侯府、江川伯府去了。”
陳珞愣了愣,望着王晞的面孔半晌都沒有說話。
王晞奇道:“怎麼了?”
陳珞笑了笑,沉吟道:“你等會給我包點回家吃。”
他準備送給長公主。
什麼妾室通房的,那是不可能的。
王晞沒有多想,點了點頭,跟竈上的娘子說了一聲,和陳珞坐到了火塘前。
不一會兒,第一鍋板栗就出了鍋。
兩個人就着燙手的板栗吃了好幾個。
王晞大呼過癮,道:“你等會記得讓人送一包給阿黎,他肯定喜歡吃。”
那小傢伙,吃到好吃的眼睛都會眯起來,一副非常幸福的樣子。
陳珞看着王晞吃得滿臉滿足,心裡像被填滿了水的池塘,也覺得很滿足,道:“你大哥什麼時候來京城?”
王晞忙把嘴裡的板栗吞了下去,道:“說是就這幾天。不過,他常會遇到突發的事情,誰知道會不會如期而至。”
陳珞點了點頭,覺得宮裡的事得早點解決纔是,不然他什麼事都如水如月似的,讓人不安穩。
王晞就道:“要不要送點大皇子府?送他應該不要緊吧?”
陳珞沉思了片刻,道:“那就送點給他。再配點其他的點心一道送過去。”
正好,他也有事要提醒他。
王晞想着這是人情,早點送過去早點完事,就喊了白果進來,除了板栗,還撿了家裡幾樣比較拿得出手的點心,一併湊了八樣裝了匣子,讓她給陳裕。
等到陳裕進來拿板栗的時候,陳珞又交待:“再備一份一模一樣的送給四皇子。”
陳珞和四皇子有這交情嗎?他受了傷,四皇子只派了貼身的太監來看了看,連個好點的藥材都沒有送。
王晞想着,臉上不免就流露出幾分不悅來。
等陳裕走了,陳珞這才低聲對王晞道:“我讓人盯着施家,他們家最多還有三、四天就要到京城了。你等着瞧,他們家一到京城,還得有一通鬧騰。僅大皇子和二皇子、三皇子和五皇子下了場,四皇子想在旁邊看熱鬧,那可不行。”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底閃過一絲寒冷至極的光芒,讓王晞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陳珞見她沒有說話,還以爲她不明所以,繼續道:“我打聽清楚了,譚四小姐的婚事,原本皇上是想許配給七皇子的,可又覺得譚小姐雖然好,說不定還有比譚小姐更好的,就有些猶豫。但皇上這一猶豫不打緊,譚小姐就許配給了四皇子。
“要是這其中沒動什麼手腳纔怪!
“可見四皇子那裡也不簡單。
“如今慶雲侯府被問責,二皇子被廷杖,你且等着,施家進京之後,肯定會有言官上書請皇上早封太子……”
王晞隨着陳珞的思路道:“你是說,會有人請封四皇子嗎?不對啊!四皇子前面還有三皇子。”
“當然是請封三皇子。”陳珞笑着看了王晞一眼,道,“你想什麼呢?這麼好的機會,淑妃娘娘雖然知道有些冒險,可儲君之位動人心,她還是會冒險試一試的。皇上怎麼會讓臣子們生出如此的野望來呢!到時候肯定會斥責淑妃的。慶雲侯府和二皇子也會一併被申斥。”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王晞皺了皺眉,道,“你是說四皇子會出手嗎?”
陳珞搖頭,笑道:“我不知道他會怎麼選擇。是陪在皇上身邊以圖後續,還是會趁機把自己給拔出來。不管他有什麼打算,既然我入了局,那誰都別想跑。
“皇上想丟卒保帥,我就讓他一個都保不了!”
他說着,眼底如淬了冰似的。
王晞不由低低地驚呼了一聲,道了句“你小心一點”。
和皇權鬥,沒幾個人能全身而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