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遠侯夫人未在清心庵多待,五天後便打道回府。期間無論定遠侯夫人或周念南,都沒再找過謝渺。
謝渺對此並不意外,以她的身份,上次能得到定遠侯夫人召見已是例外。
時光如水,慢悠悠地劃過。
屋檐下掛得串串小燈籠在秋和日麗的光照中風乾,每隔四天,巧姑便領着幾人捏柿子,三次以後柿餅成型,待到半個月左右,柿子表面捂出一層白霜,柿餅便做好了。
謝渺嚐了一個,果肉糯甜而有嚼勁,味道竟出乎預料的好。
幾人將巧姑好好誇讚一番,又替巧姑結算工錢。一共是八十九枚柿餅,謝渺給她三百文銅錢,巧姑推脫不過,便開心地收下。
一眨眼便到分離的時刻。
巧姑年紀雖小,卻因身世緣故,見慣了人情冷暖。與謝渺主僕三人的相遇便如梅雨季劈開雲烏的光,將她瘦弱單薄的身軀照得暖洋洋。只可惜這束陽光,此刻要照回崔府了。
巧姑私底下向庵裡的師太打探過,知曉崔府裡的好幾位老爺都是朝廷命官。渺姐姐與她是兩個世界的人,分開後怕是再難見面。
想到此,她便悶悶不樂。
崔府派來接人的馬車已在不遠處,巧姑再三思慮,捉住謝渺的袖口,仰着一對葡萄般的黑眸,可憐兮兮地問:“渺姐姐,以後我能去崔府找你嗎?”
謝渺露出微笑,摸摸她的頭,“自然可以,我若出府便去村裡找你,或者你來崔府找王大通傳,我便知道是你來尋我。”
王大正是謝渺從平江帶來的那名車伕,如今在崔府當差。
見她神情不似敷衍,巧姑方纔開心起來,伸出小拇指與她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謝渺認真地做下約定。
一個月的相處下來,她對巧姑這個身世可憐又奮強不息的孩子十分疼惜。她想在能力之內儘量地幫助巧姑,然而具體要如何實施,還得回去好好想想。
幾人依依惜別,謝渺踏上馬車返回崔府。
謝氏提前派人將海花苑收拾了一番,兩個小丫頭杵在院中等待表小姐歸來。她們往常並不住在海花苑,每天干完活後便回後院等支配,這回是謝氏發話,明確表示將她們給了表小姐。
兩個丫頭年歲不大,心性不定,難免心生怨言:府裡誰不清楚表小姐的地位?要不是靠着謝氏疼愛,旁人甚至懶得看她一眼。跟着這樣的主子,能有什麼未來可言?
心裡不滿,卻不敢反抗主母,只板着俏臉,心不甘情不願地向謝渺行禮。
“奴婢桂圓/荔枝,聽候小姐差遣。”
謝渺沒將這兩個丫頭放在心上,休息一會便去拜見謝氏。
謝氏正與貼身丫鬟交代崔老夫人壽誕之事,見謝渺進門,便將堆在面前的賬本一推,親熱地拉着她坐下。
她仔仔細細地端詳,看謝渺氣色紅潤,目光澄澈後,方纔鬆了口氣。
“在庵裡養了一個月,總算召回些神采。清心庵的香火旺盛,果然養人。”
謝渺聞言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道:“姑母,我喜歡清心庵。”非常喜歡,相當喜歡,喜歡的想要永遠住在那裡。
謝氏的眼皮莫名一跳,視線落在她空空的鬢髮與素雅長裙上。
“這裝扮不適合你。”她喊來嫣紫,嘴皮子動得飛快,“將庫裡新進的那隻金花纏絲鑲紅寶石手鐲、點翠珍珠耳環、和田玉蓮花簪送到表小姐屋裡。”
謝渺連連搖頭,試圖拒絕:“姑母我不需……”
“過幾日叫莒裳閣的人送些衣料首飾上門,給小姐們裁選新襖子,對了,顏色要鮮亮些的。”
“姑母,我真的……”
“好了,不許說話。”謝氏拍拍她的手,嗔怪道:“女兒家家的,就該光鮮亮麗,穿這麼素淨做什麼?又不是要出家做姑子。”
呃。
謝渺被說中心裡話,頗爲心虛地垂下眼,過了會試探地開口:“姑母,若是我想出家做姑子……”
謝氏面帶微笑,語氣卻是截然相反的陰森,“那我就打斷你的腿。”
“……”
謝渺肩膀一抖,吞了吞口水。
如今她還是惹不起,惹不起。
*
一月未見,姑侄倆有許多話要說。謝氏留謝渺一起用午膳,因心情好,比平常多用了半碗米飯。飯後謝氏就着濃茶,又吃了些許蜜餞。
謝渺學着她,捻了顆杏脯入嘴,一股酸味直衝天庭,忍了忍纔沒有吐出來。
謝氏笑問:“我近日總想吃些酸的,買了許多蜜餞,你待會帶些回去。”
“好,謝過姑母。”她一貫不擅長拒絕姑母的好意,點點頭,一雙明眸直勾勾地望着謝氏。
謝氏今年不過二十五歲,鵝蛋臉,尖下巴,五官並不柔美,湊在一起秀麗之餘,又透着幾分精明。
見她食慾增長,精神奕奕,謝渺心中已經有數。
與前世一樣,謝氏應當是有孕了。
謝氏嫁入崔府多年,起初是顧慮崔慕禮與崔夕珺的心情,便與崔士碩商量好暫時不要孩子。等幾年過去,謝氏在府內站穩腳跟,想要孩子時卻遲遲未有動靜。謝氏面上裝作無所謂,心裡不無失落。
旁人不知,謝渺卻知道,謝氏會有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崔老夫人六十壽誕這日,謝氏被診出有孕,一時雙喜臨門,崔老夫人與崔士碩別提有多開心。
謝渺也開心,姑母幼年喪母,少年失兄,嫁進崔府後雖有丈夫寵愛,卻也是多年步步爲營。一雙繼子繼女對她雖恭敬,然而畢竟沒有血緣關係。眼下能有自己的孩子,真是上天賜予的圓滿。
哪怕弟弟出生後會分走姑母的關照,謝渺也毫不在意。有弟弟陪着姑母,她才能安心的當姑子,不是嗎?
“阿渺?”謝氏見謝渺忽然靜默,連忙探探她的額頭,“哪裡不舒服?”
“沒有。”謝渺拉住她的手,歪頭靠在她肩膀上,“姑母,阿渺長大了。”
謝氏揶揄:“自然,阿渺長大,到能出嫁的年紀了。”
謝渺裝沒聽到,道:“姑母,府裡事務繁多,您無需樣樣親力親爲,瑣事交給管事與嫣紫他們去辦就好。”
“你個小丫頭,也會替姑母操心了?”
“您就依我,成嗎?”
“好好好,依你。”
“若是累了就休息,平日裡少吃生冷的東西,多吃些熱乎的。也莫要貪涼,眼見入冬,您要多穿幾件……”
謝氏聽着侄女絮絮叨叨,彷彿回到當年兄嫂還在的時候。
嫂嫂也是這樣叮囑關心她的。
謝氏鼻尖一酸,用帕子壓壓眼角,傷懷又欣慰地道:“我的阿渺長大了。”
臨走時,謝渺將包好的柿餅遞於謝氏,“姑母,這是我親手做的柿餅,雖有些不好看,味道卻是好的。”
她沒有將巧姑與拂綠做的那些漂亮柿餅帶來,而是將自己做的那幾個奇形怪狀,不甚漂亮的柿餅帶給謝氏。
謝氏打開油紙包,驚喜地道:“你親手做的?”
“嗯,柿餅涼性不宜多吃,您與姑父分食,切不能貪嘴。”
“好,其他屋裡可送了?”
“都送了。”
“慕禮那裡?”
謝渺的喉頭凝了凝,若無其事地道:“也送了。”
纔怪。
柿餅不夠分,她便理所當然缺了崔慕禮那份,反正他不稀罕,她也不樂意送。
*
第二日一大早,謝氏領謝渺去給崔老夫人請安。
離六十壽誕僅有半月,崔老夫人心情甚好。崔三老爺外放崟城兩年,月前終於被調回京城。此回壽誕,她的三個兒子全都在身邊,兒媳孝順,孫子爭氣,孫女們又個個乖巧。
她一生所求不過是兒孫滿堂,家族和睦。
如此對着謝渺更爲和顏悅色,與她閒聊許多瑣事,若是崔夕珺在,免不了又要生一場氣。
今日同來請安的只有李氏與崔夕寧,崔夕珺與好友蘇盼雁約了去騎馬,三房因崔士仁的迴歸,一家子熱熱鬧鬧出游去了。
謝氏剛好有事要與李氏商量,二人很快便結伴離開。崔夕寧與謝渺便陪着崔老夫人說話,歡聲細語,和諧安樂。
崔老夫人午飯後習慣小憩,謝渺與崔夕寧一同出了院門。
崔老夫人的住所幽靜,離前院有段路程。兩人不緊不慢地並肩走着,都面帶淺笑,沒有過分交談。
崔夕寧是崔家小姐中最爲端莊的一個,言行舉止樣樣出挑,叫人找不出丁點毛病。對於謝渺,她不像崔夕珺那樣處處針對,也沒有深入交好的意思。
以往的謝渺會找些恰當的時機向她示好,她處理得及有分寸,不會讓謝渺覺得尷尬,亦不會叫崔夕珺感到生氣。
如今……
崔夕寧看了謝渺一眼,心道:在清心庵摔了一跤回來,性子好似真變了。那些見縫插針,若有似無的討好消失不見,剩下的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崔夕寧驚訝謝渺的改變,謝渺也在唏噓她的“貌是心非”。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標緻的閨閣千金,竟會爲個窮酸秀才,敢與父權和命運作鬥爭?哪怕結局不盡人意,謝渺在惋惜之餘,仍深深地感到敬佩。
謝渺此生想的是不再重蹈覆轍,那崔夕寧呢?她是否還會如上一世那樣無畏,爲了嫁給心愛的男子,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
二人各懷心思,踏入臨水長廊。
長廊曲折,如游龍蜿蜒,在崔府畫下淺淺一筆。出了長廊便是尚清湖,湖中立亭,周遭栽樹,金桂還未全謝,零星地點綴在樹枝上,香氣幾不可聞。
不知哪個角落飄來陣陣竊竊私語。
“聽說表小姐昨日回府,給各房都送了柿餅,到處宣揚是自己親手做的。”
“笑死人,不是親手,難不成是親腳做的?”
“哈哈哈哈,這種窮酸東西也只有她送得出手,真是不怕丟二夫人的臉。”
“二夫人那麼疼她,她就是送塊石頭也要說成是天上掉下來的火石。”
“哼,也就是看在二夫人的面子上,不然還有誰能收她那點破爛玩意兒。”
“就是,若是我,轉身就扔進臭水溝,幾個柿餅,寒磣誰呢。”
聲音不大不小,正讓崔夕寧一行人聽得清楚。
崔夕寧臉色一沉,睨向貼身丫鬟素珍。素珍會意,忙不迭往前走幾步,疾言厲色地呵斥:“哪個院子裡的丫鬟在偷懶,給我滾出來!”
樹叢裡靜了片刻,三名丫鬟縮着腦袋,推推搡搡地出來。見到崔夕寧和謝渺後,臉色瞬時漲成豬肝般的顏色。
三人慌張下跪,不知是蠢還是笨,連聲道:“二小姐恕罪,奴婢們是錦繡園裡的繡工,幹完了手頭的活,便到此處小歇!”
崔夕寧眼也不眨,冷靜地道:“妄議主子仍不知錯,素珍,給我上去掌嘴。”
三人身軀發抖,磕頭求饒:“二小姐饒命,奴婢下回不敢了,求二小姐饒過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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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夕寧不說話,素珍便狠狠給了她們每人兩巴掌。
三人掩面痛哭,好不可憐。
崔夕寧又問:“你們方纔說何人閒話,當如何做?”
三人方纔回神,轉向謝渺連番道歉求饒。
站在謝渺身後的拂綠有一瞬間的憤怒,很快又變得麻木。三年來,小姐不管做什麼都會惹人譏諷,她們習慣了。
哭聲震得謝渺腦殼疼,她嘆口氣,對崔夕寧道:“就這樣吧。”
崔夕寧朝她微微頷首,對那三名丫鬟又冷下臉,“還不滾去白管家那裡領罰!”
幾人捂着臉頰,哭哭啼啼地跑開。
空氣一時安靜,崔夕寧頓了兩息,略帶歉意地道:“抱歉,讓你受委屈了。”
那幾名丫鬟既是崔府下人,言行失禮,冒犯了謝渺,便是給她崔夕寧丟臉。
謝渺面色不變,笑道:“幾句閒話而已,我不在意。”
她態度大方,倒叫崔夕寧愈加難爲情。然她不是多說的性格,往前又走一段路,忽然開口:“你送的柿餅味道很好,我很喜歡。”
有兩人恰好走近,前面那人聞言接道:“的確,我也覺得那柿餅味道甚好。”
謝渺輕擡長睫,只見崔士碩迎面而來,身側跟着名穹藍長袍,俊眉修目,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正是崔慕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