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
崔慕禮在想, 謝渺也在想。
半月前,她如願住進清心庵,過上了夢寐以求的修行生活。拂綠和攬霞雖跟在身邊,但她開始凡事親力親爲, 也逐漸改變兩名小丫鬟的想法, 勸服她們去山下生活。
謝渺則安心等待三個月後的剃度。
她起初並未生疑, 畢竟她與師太兩世相識, 知曉對方爲人良善且誠信。即便姑母私底下定囑託過她, 但沒關係, 姑母的手伸得再長, 也不可能事無鉅細地盯着。
直到她身邊出現了兩個人。
以往幾次在清心庵小住時,她跟庵裡的諸位弟子打過照面, 稱不上熟識, 但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
清心庵的女弟子大多出身貧困,因各式各樣的機緣,從小便進入庵堂生活。常年在佛音中接受薰陶, 使得大家都清心寡慾, 待人處事都恪守禮教,保持距離。
淡泊如水, 恬靜閒適,便是謝渺對出家人的一貫印象。
卻說此次進庵,謝渺離開了拂綠和攬霞的照顧,周圍會若有似無出現另兩道身影。
謝渺早課時, 偶爾能見到兩張陌生面孔,聽旁人稱她們爲“妙容”與“妙如”。比起其餘弟子的纖弱, 妙容與妙如的個頭在女子中當屬高挑勁拔,往女弟子中間一站, 顯得頗爲乍眼。
妙容與妙如雖法號相近,兩人間卻不熟絡,大部分的時候,她們都專心做事,不與旁人搭話。
謝渺並未察覺到不對。
清心庵作息規律,每日寅時末,會有巡邏的女尼繞着庵堂打鑼,示意衆人起牀誦課。誦完早課,大家方能用些素食早膳,隨後進行禪修誦經……午膳後,同樣是晚課禪修,再是敲鑼止靜。
其中,女弟子們每個月會輪流進行打鑼、清掃、下廚等等職務。謝渺因是貴客,又是帶髮修行,慧覺師太並未讓她與女弟子們同住,更未安排她做這些瑣事。
爲此,謝渺費了一番功夫說服慧覺師太。
“佛曰,衆生平等,我到庵中修行,便與其他弟子們沒有分別,旁人都幹得,爲何我幹不得?師太不應殊待我。”
在她的強烈堅持下,慧覺師太無法,只得安排她清掃與準備膳食。
說起來,謝渺是正經的小姐出身,從記事起,身邊便跟着兩名忠心耿耿的小丫鬟,不論生活再困苦,都有她們將衣食住行打點妥當。
前世就更不說了,嫁給崔慕禮後,她十指不沾陽春水,完全是貴婦人的派頭。
但這難得到謝渺嗎?難不倒。不會清掃,她可以學,不會做膳食,她也可以學。往後人生的幾十載中,她會去學習許多未做過的事情,成就一個全新的自己。
做姑子,她可是相當認真的!
用完早膳後,她拿着掃帚去殿外的院子清掃。
仲冬天氣寒冷,葉落草枯,院中一片凋敝。
謝渺穿着件灰色的襖袍,臉龐白得發亮,更襯得一雙黑眸靈動生輝。她呼出一口氣,動了動僵硬的手指,隨即握住掃把,埋頭認真地清掃。
掃帚以竹枝紮成,柄上有竹節,用慣了的人不覺得如何,對於謝渺這等嬌生慣養的人卻……有些疼。
她姿勢不甚熟練地清掃了會,地上的髒東西沒掃乾淨,掌心倒被磨得生疼。
她攤開手,只見掌心輕微發紅,輕輕按壓,嗯,更疼了。
真是嬌慣!
謝渺暗笑自己沒用,握着掃帚準備繼續清掃,餘光卻瞥到一抹身影加入。
“謝小姐。”來人是妙如,朝她微微一笑,隨即不等她迴應,便專心致志地幹起活來。
謝渺忙回了聲,也跟着低頭掃地,然而對方動作神速,謝渺剛艱難地掃完一個角落,她已咻咻咻的到處亂竄,將整個院子掃得一塵不染。
目睹了全程,且呆若木雞的謝渺:“……”
妙如神色自若,朝她再度微笑,“我已清掃完畢,告辭。”
她施施然地離開,留下謝渺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手中的掃把。
難道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嗎?!不行,她要努力,她要追趕,她也要做個出色的掃地尼!
次日,謝渺又被派到廚房幹活。
庵堂裡飲食清淡,每日都是換着花樣的素齋。後廚有專門燒菜、經驗豐富的老尼,謝渺便負責替她打打下手。
今日的菜譜是素炒白菜、清炒蘿蔔絲、清蒸南瓜及紅薯蒸飯。
謝渺被安排了清洗白蘿蔔與削皮,好在水缸已滿,她不必再去挑水,只需將水舀到桶裡即可。
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是新鮮甚至還帶泥的蘿蔔與洗菜水桶。她卷好袖子,十指剛碰到水,便被凍得飛抽了出來。
真、真、真冷啊……
她深吸了口氣,咬着牙,重新將手浸入水中,忍着刺骨的寒意,捧着蘿蔔仔細洗刷。才洗完一個,兩隻手便被凍得通紅,止不住地打顫。
當初拂綠與攬霞照顧她時,冬天也是這樣洗她的衣服嗎?她以前當主子,絲毫不知道原來她們那樣辛苦。
謝渺在心底感嘆,卻不耽誤手裡的活,又撈起一個蘿蔔,從頭到尾精心清理。
“謝小姐,你這樣洗不行。”有人端着板凳在她旁邊坐下,頂着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四平八穩地道:“恐怕洗到明天早上,庵裡都還吃不上這道菜。”
謝渺認識她,她叫妙容。
“妙容。”她有禮地頷首,虛心求教,“能否請你教教我,該怎麼正確清洗蘿蔔?”
妙容乾脆利落地卷好袖子,手起手落,謝渺眼前一花,便見她洗完一個——又接一個,再接一個,還接一個。
謝渺忙道:“你等等我,我也一起!”
然而蘿蔔數量有限,在對方快到人神共憤的手速下,謝渺只來得及洗完幾個,對方已改換下一場。
“開始削皮吧。”妙容遞給她一個刨子,冷靜地道。
謝渺不會用刨子。
她捏緊小東西,目不轉睛地盯着妙容,差點又沒給晃得眼暈!怎麼回事,這庵堂裡的一個個,動作都如此利索!
她打起精神,照葫蘆畫瓢地削起蘿蔔皮。她手指通紅,動作生澀,神情卻很投入,彷彿在對待一件極爲有價值的事情。
好不容易磕磕巴巴地削好一個,謝渺正露出笑容,卻見到妙容身邊已堆了三四個削好的蘿蔔。
謝渺心裡着急,倍加努力地削,削啊削,削啊削,一不小心便削到了手指。
血珠從指尖冒出來,謝渺蹙着眉,想掏帕子止血,卻發現袖籠裡空空如也。與此同時,一旁的妙容遞來帕子,低聲道:“快止血。”
謝渺客氣地接過帕子,朝她道,“多謝妙容,晚些我洗淨帕子便還你。”
妙容不以爲然,繼續削起蘿蔔。謝渺待血止住,拿起刨子想繼續,又聽妙容道:“再削下去,恐怕十根指頭都會受傷。”
謝渺微愣,帶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瞞你說,我從前沒幹過活,難免動作生疏。”
妙容瞥她一眼,道:“放着,由我來就好。”
謝渺搖搖頭,“我知你是好意,但我總得學會。”
妙容見狀並不多言,兩人一起削完蘿蔔,妙容朝她頷首後,便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雖然看着冷淡,其實是個好人呢,謝渺想。
結束一天的勞作後,她回到素心院,院裡空空,攬霞和拂綠在昨日已下山,如今此處只剩她一個人。
夜已深,月亮悄悄爬上天際,風靜謐地涌動,謝渺坐在柿子樹下,靜靜地出了會神。
她忽然笑了下。
沒了體貼的拂綠和嘰嘰喳喳的攬霞,她的心也似素心院般,陡然落了空。十幾年的陪伴,幾千個日夜的相處,她早將她們當成親人看待,正因如此,更不能自私地綁住她們。
她們會跟着芝若,一起去看更爲寬闊精彩的天地。
謝渺裹了裹襖子,倚在樹邊,輕聲哼起她們三人最喜歡的那首歌謠。
蘆葦高,蘆葦長,蘆葦蕩邊編織忙。編成捲入我行囊,伴我從此去遠航。
蘆葦高,蘆葦長,蘆葦笛聲多悠揚。牧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①
*
謝渺在逐漸適應沒有兩個小丫頭的日子。
妙容與妙如時常會與她撞到一起幹活,有她們在,謝渺的活便無比輕鬆……順便生出一種偷懶的心虛感。
唉,誰叫她“技不如人”,不管她如何苦練,總是差她們很很很很很很很大一截。
不過短短十天,謝渺的指腹已長出一層薄繭,而手指因太過嬌嫩,陡然在冬日幹活的關係,關節處竟生出了凍瘡。
凍瘡會癢,會疼,謝渺沒有經驗,總忍不住去抓,使得傷口愈加嚴重。
某日掃地時,妙如從袖中掏出一小罐藥,笑道:“謝小姐,生了凍瘡不能老抓,擦點藥,注意保暖,平時要少碰水。”
謝渺意外中有點感動,雖然她與妙如沒說過幾句話,但對方竟這般好心……
這廂還沒感動完,隔天洗完菜,妙容也拿出罐藥膏,冷冷淡淡地道:“凍瘡要擦藥。”
謝渺想婉拒,妙容卻將東西往她懷裡一塞,二話不說地走了。
她忍不住環視四周,感嘆道:不愧是百年庵堂,受佛光普照,弟子們也都心善非常。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啊!
過了兩日,謝渺又嘗試到溪邊浣洗衣裳。
……你問凍瘡怎麼辦?
莫非府裡的丫鬟手生了凍瘡,便能不用幹活?庵裡的尼姑長了凍瘡,便能躲開輪班,安心在殿裡誦經?
從離開崔府,正式進入清心庵時,謝渺便做好了吃苦的準備。
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時辰尚早,霧在林間瀰漫,白茫茫的一片,好似天地睡意朦朧,還未清明地睜開眼。
謝渺吃力地端着木盆來到溪邊,選了塊大石頭,蹲着身子挑揀衣裳。
將衣裳分門別類地揀好後,她先從小件開始洗,用皁角在盆裡搓出沫,再放到木搓板上揉搓。
她洗得很慢且很仔細,側臉精巧,長睫低落,脣角輕輕上揚,幹着苦累的活,卻顯得樂在其中。
這一切落到周念南的眼中,則化爲無數細針,深深扎進眼眸。
護衛來報,稱她學着幹活,不僅勞累,手上更長出了凍瘡。
他緊緊握過她的手,纖細白嫩,柔弱無骨,一雙養尊處優的手,一雙本該被呵護珍愛的手。
如她的人一般,該錦衣玉食,該珠翠環繞,做他的侯府夫人,做他的掌上明珠。
而非在寒冬時候,到這山間溪邊,頂着徹骨的冰冷,洗那一堆不知誰穿過的、破破爛爛的衣裳!
周念南的手緊握成拳,俊容半隱在樹後,眸中滿是疼惜。
“她每日都在幹活?”他問。
妙如站在他身後,恭敬地低首,“回公子,按清心庵的規矩,謝小姐每次輪值兩日,休息一日後又繼續。”
是嗎?
周念南難以想象,伶牙俐齒的謝渺,生動鮮活的謝渺,嬌俏可人的謝渺……在這無盡平淡艱苦的歲月中,蹉跎成滄桑而靜若死水的尼姑。
他周身驀地散發出蓬勃怒意。
他不許,他絕對不許,不許她肆意爛漫地闖進來,又不管不顧地拋棄他。
他那樣喜歡她,那樣的……愛她。
是啊,他愛她,從四年前的第一眼,從狼襲時擁抱時的那一瞬,從鬥嘴被她堵得無話可說的每一刻。
他的人生看似華美,卻唯有擁抱住她,才能得到圓滿。
再等幾日便好。
他強迫自己轉身,扔下一句,“這幾日,好好照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