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 122 章

七月十一日, 大吉,宜婚嫁。

風輕雲淨,碧空萬里。京城裡的百姓們趕着上午做完事,等着晚些看熱鬧, 蓋因今兒是崔家二公子成親的好日子!

昏禮者, 將合二姓之好, 上以事宗廟, 而下以繼後世也。①

按照古禮, 崔二公子得在吉時出門, 帶着迎親隊伍先在城中繞上一圈, 再前往親孃子的府邸迎親。待將人接回崔府,再進行拜堂儀式, 送入洞房後, 這婚事纔算是成了。

申時中,響亮的鞭炮聲開路,崔府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

迎親鑼鼓震天, 嗩吶炮竹聲喧, 崔慕禮身着淺緋色繡白鷳圓領公服,頭戴官帽, 帽兩側別兩朵金花,肩掛披紅,面容俊美,貴不可言。

他騎着青驄駿馬, 眉目流轉間俱是意氣風發。

緊隨其後是崔府長長的迎親隊伍,精緻華麗的八擡大轎, 喜氣洋洋的親眷,敲鑼打鼓的僕從們……

有好事者數了下, 喲呵,足足一百零八號人!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成親派頭十足啊!

期間,喜娘們說着吉祥話,朝沿途人羣裡揮灑糖果喜袋,與大家分享喜氣。

待到謝渺的宅邸,崔慕禮翻身下馬,正疾步往裡衝時,被一旁的崔幕良伸手攔下。

崔慕良笑道:“二弟莫急,新娘子就在裡頭等你,你得按照流程一步步來……”

因女方親眷均未趕來京城,因此迎親的流程要簡單許多,但崔慕禮仍覺得冗長拖沓。好不容易熬過一切,他總算見到謝渺時,反而愣在了原地。

不遠處的前方,謝渺頭上蒙着紅蓋頭,身着鳳冠霞帔,在衆多女眷地攙扶下,緩緩迎向他。

昏禮,昏也。

落日餘暉,火燒天際。她周身渡着一層淡暮,從絢爛的晚霞中踏出,儀態萬方,分花約柳。

喜娘在唱詞,崔慕禮已聽不清她在念什麼,眸中獨剩那抹身影——

他迫不及待向前幾步,站定在謝渺身前,伸出手,柔聲道:“阿渺,我來接你了。”

……

謝渺動一聲不吭,毫無迴應。

空氣霎時凝滯。

喜娘連忙出聲打破尷尬,笑着打趣:“哎呀,新娘子害羞了呢。”

其餘人也跟着起鬨,氣氛稍稍緩解,唯有崔慕禮仍舉着手,鍥而不捨地喊:“阿渺。”

謝渺依舊無動於衷。

攬霞和拂綠、還有方芝若等人在旁乾着急,但她們都知曉謝渺對待這門親事的態度,誰都不敢出聲勸,就怕她當場撂挑子走人,那可比尷尬還要嚇人!

時間在靜謐流逝,喜娘看看新郎官,再看看新娘子,額頭沁出顆顆汗珠。

新郎官要牽手,新娘子裝沒聽到,這這這,皇上賜婚的怕不是一對怨侶吧?

再煩惱,活也得繼續幹!

喜娘深吸一口氣,笑道:“崔二公子……”

話音未落,便見崔慕禮兀自牽過謝渺的手,不等衆人反應,他又一把橫抱起謝渺,步履輕鬆地跨過門檻。

……先不提新娘子憤憤捶了他好幾拳,畢竟這動作也能視爲欲拒還迎,喜娘關注的另有重點:崔二公子此番行爲,大大的不合禮節啊!

不過轉念一想,喜娘便又釋然。她早得過叮囑,新娘子的情況特殊,既無兄弟送嫁,由新郎官親自抱進花轎也好。

腳不落地,一生享福,看來新娘子要被新郎寵慣的很咯!

*

再說回謝渺。

她一早上便被人拉起來絞面梳妝,塗脂抹粉,穿戴嫁衣……七月酷暑,她頂着沉甸甸的鳳冠,穿着繁重精緻的霞帔,即便坐在放滿冰的室內也覺得心裡生火。

艱難地熬到黃昏,崔慕禮帶人來迎親,謝渺心知反抗無用,本想勉強配合,他卻執意要牽她——

謝渺懶得搭理他。

原想着他吃了癟會知難而退,豈料他直接抱她進花轎,末了還附在耳邊道:“阿渺,聽話。”

謝渺真想再給他一個耳光,但她忍住了。

接下來便是記憶中幾近模糊的成親,她跨過火盆,被正式迎進崔府大門,同樣的地方,同樣是那羣人,嫁得亦是同樣的崔家二公子,有所不同的是她不再嬌羞而期待……以及那雙自下了花轎,便緊牽住她,再未鬆開過的手。

謝渺甩不開他,一如那天跪在神佛前,仍舊逃不開命運的桎梏。

所以呢,她要向命運、向崔慕禮妥協嗎?

……休想。

*

在又累又渴,幾乎熬不住的時候,謝渺終於被送進婚房。崔慕禮趕往前廳招待宴客,待旁人走光後,謝渺立刻掀開蓋頭,朝兩個丫鬟道:“水,我要喝水。”

按理說,蓋頭應當等到崔慕禮回屋,用御賜的玉如意親自挑開,新郎官在見到新娘閉月羞花的容貌後怦然心動……

算了,那都是陌生男女間需要的“驚鴻一瞥”,她家小姐和二公子同住崔府屋檐下多年,期間更經過許多波折,小姐沒逃婚都是謝天謝地的好事。

咳咳,想必二公子想法也雷同,所以纔會在桌上準備了豐盛的吃食與冰飲。

兩個丫鬟連忙端來點心冰飲,伺候着謝渺墊肚子。

謝渺喝了半盞冰鎮酸梅汁,又用了兩三塊綠豆糕,這才神魂迴歸。她淡眸輕掃,四顧一番後,發現崔慕禮臥房的格局竟全然大變。

她微微訝異,隨即又拋到腦後,變不變的,跟她有何干系?她這會只感到頭重腳輕,呼吸困難……

她扶了扶腦袋,道:“快,替我將鳳冠拆掉。”

拂綠試着勸:“小姐,您再熬一熬,等二公子回來……”

“他深更半夜回來,我便要在炎炎夏日,頂着這一身等他嗎?”

拂綠明白她的難受勁,但蓋頭掀了能蒙上,吃完東西能夠擦淨嘴,但釵環卸盡後沒辦法再重新裝扮。

無論如何這都是洞房花燭夜,二公子回屋若發現小姐已梳洗完畢,便是再好的性子都可能發脾氣啊!

倒是攬霞替謝渺邊擦拭額際的汗水與妝粉,邊道:“拂綠,你放心好了,沒事的。”

謝渺更是不等她們動手,自行解起釦子。

拂綠無法,只得替她解開鳳冠,褪下繁複華麗的婚服,正想喘口氣,便聽謝渺道:“去打水,我要洗漱安歇。”

……拂綠簡直想哭!得,小姐就是存了心要讓二公子發火。

拂綠唉聲嘆氣,開了門出去找喬木,誰知角落裡忽然冒出四個人頭,恭敬地道:“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見過拂綠姐姐。”

拂綠被嚇了一跳,捂着心口道:“你、你們是?”

“我們是明嵐苑新來的丫鬟,以後聽從二少夫人的差遣。”立春笑道:“拂綠姐姐有什麼吩咐,差我們去辦就是。”

拂綠身爲陪嫁丫鬟,地位自然比幾名新丫鬟要高,她端着臉道:“夫人要用膳,過後再洗漱,你們去準備吃食和熱水來。”

丫鬟們齊聲道:“這就去。”

*

崔慕禮沒在宴廳多待,他喝了小半個時辰的酒,便裝作不勝酒力的樣子,在沉楊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回到明嵐苑。

明嵐苑沉寂了半年,此時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一如主人此刻的心情。

崔慕禮站在臥房門前,見到裡頭點着燈,隱約透出說話聲。

“小姐,您嚐嚐這個銀耳蓮子百合羹,清甜又祛火。”

“還有這道涼拌茄子,味道也好,您吃兩口。”

“再吃塊杏仁玉米烙……”

過了會,傳來謝渺的聲音,“好了,撤菜吧。”

她的丫鬟道:“奴婢給您泡盞茶?”

謝渺道:“我累了,想歇息。”

“……”丫鬟道:“這才戌時初,二公子還未回來呢,要不您再等等?”

謝渺淺淺打了個哈欠,重複道:“我累了,要歇息。”

丫鬟有短暫沉默,無奈地道:“好,都依您。”

拂綠收拾好東西,端着托盤出來,剛開門便見到外頭站着的俊美男子,嚇得猛一哆嗦,低着頭喊:“二、二公子。”

崔慕禮問:“她用好膳了?”

拂綠囁聲道:“對,小姐——”

“夫人。”崔慕禮道。

拂綠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改口道:“夫人天未亮便起牀裝扮,一整天都未正經吃過東西,且那鳳冠霞帔厚重,夫人的脖子上捂出了許多疹子,又癢又難受……”

她一股腦地替主子開脫,偷偷擡眼觀察崔慕禮的表情,卻見他面不改色,問:“她最喜歡哪道菜?”

拂綠照實回答:“夫人多用了些銀耳蓮子百合羹。”

崔慕禮道:“去吩咐小廚房,明日再煨。”

拂綠順從應答,試探地道:“那奴婢便先退下了?”

崔慕禮道:“嗯。”

他整理好衣冠,又擡手輕嗅,確定身上無難聞的氣息後,這才跨過門檻,往內室而去。

掀開竹青色簾帳,便見一抹窈窕的身影坐在梳妝檯前,綢衣雪白,青絲烏潤,卸去濃重後的五官白淨而俏麗,每一個細節都如他在夢中無數次描繪那般的熟悉。

他拱手作揖,鄭重地喊:“夫人,我回來了。”

……夫人,多熟悉的稱呼。

謝渺低斂長睫,遮掩住眼底輕嘲。經歷兩世,他們還是成了夫妻,人說吃一塹長一智,她分明長了智,但崔慕禮這條壕溝亦長了腿,她往哪去,他便跟着往哪攔,勢必要拉着她共沉淪。

她執拗地不肯回應,而他不以爲然地靠近,從檯面上拾起象牙梳子,動作仔細地替她梳理起長髮。

謝渺側眸看他。

他眉目虔誠,脣畔噙着淺淡笑意,再難見記憶中的清冷傲氣。

見狀,謝渺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扯回頭發,冷着聲道:“崔慕禮,今日我們將話說清楚,即便聖上賜婚,我迫不得已嫁了你,但我不會和你做真夫妻,更不會爲你生兒育女。”

崔慕禮無聲嘆息。

洞房花燭夜,本該是“彩燭雙輝歡合巹,清歌一曲詠宜家”,然而到他這裡,別說共度良宵,恐怕連合巹酒都沒戲。

無礙。

他已經不顧阿渺的意願,強娶她回了家,像她這樣心性堅定之人,若再錯上加錯,只會落得個兩敗俱傷的結果。

於是他道:“好。”

謝渺原以爲要辯駁一番,見他乾脆利落,反倒怔住。

這麼好說話?

她繼續道:“以後我睡牀,你睡榻,你我涇渭分明,互不干涉。”

他應:“諾。”

“我要一間書房,抄經唸佛,你不許管我。”

“可。”

她覺得他挺識相,有點開心起來,自認善解人意地道:“今後你有喜歡的女子,儘管往後院裡迎,我不管不看不聞不問,你若能叫聖上收回旨意,我隨時都能讓出位子。”

他耐心地聽完,道:“阿渺,只有你,不會再有其他人。”

謝渺當做沒聽到,橫豎目的已達成,沒必要再與他多費口舌。

正當她打算去休憩時,崔慕禮自身後扶着她的肩,望着銅鏡裡的妻子,道:“阿渺,你我已是夫妻,對內,任何事情我都能依你,對外,你亦當維繫我的顏面,你以爲如何?”

要求並不過分,謝渺考慮了會,勉強答應:“諾。”

一對新婚夫妻各懷心思,沒有合巹酒,沒有洞房夜,甚至沒有同牀共枕——相安無事地度過了今生成親後的第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