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這頭的謝渺與拂綠, 先是聽到頭頂傳來男子咒罵聲,再有小燕子驚恐驅趕,江容更是甩開手中吃食,朝她們疾奔而來——
她們主僕多年, 默契非比尋常, 當下牽着手齊齊往右邊跑, 剛跑開半丈遠, 便聽身後傳來一聲哐當巨響!
二人驚魂未定地回頭, 只見她們原先站的地方正摔着一枚青瓷花瓶, 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樓上傳來男女的吵罵聲。
“你這個潑婦, 說話便說話,扔東西做什麼?那花瓶可值三兩銀子!”
“何止花瓶, 老孃還要砸光屋裡所有的東西, 給你點顏色瞧瞧!老孃嫁給你十幾年,爲你生兒育女,孝順爹孃, 操持家務, 你這個殺千刀的竟然敢變心,想納個妓子進門當妾!”
“你還有臉說, 你以爲我不知道你私底下苛待我老孃的事嗎!你既侍奉不好我娘,我便找個人來替你分擔。你今日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我都要納紅柳進門當妾!”
“行啊, 你敢納她進門,明日我就吊死在你家屋前, 化作厲鬼永生永世纏着你!”
這對夫妻吵得不可開交,全然不覺剛纔隨手扔出來的花瓶, 差點給他人釀成災禍。
江容已趕到謝渺身邊,護着她們到了安全位置,隨即冷着臉就要往屋裡衝。
“江容,算了。”謝渺朝她搖頭,“是我大意,隨便站在別人屋底下。”
江容瞄了二樓一眼,只得暫時作罷。
“夫人!”小燕子也氣喘吁吁地跑到,“你沒事吧?”
謝渺真心實意地道:“小燕子,謝謝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小燕子無奈道:“我統共遇見了你兩回,你兩回都遇上波折,運氣可真夠差的。”
誰說不是呢?
謝渺看向她的花籃,裡頭堆着些新鮮的鳳眼蓮,把手處特意綁了條緞帶,與她的衣裳是同種顏色。
謝渺道:“這花真漂亮。”
“你喜歡?”小燕子二話不說遞出籃子,“拿去,都送你了。”
謝渺沒接,反問:“你三番兩次地幫我,還送花給我,我怎麼好意思收?”
小燕子道:“你上次請我吃大餐,還給我準備了無數乾糧呢。”
謝渺道:“那是上次的謝禮,過去了便不算數,今日得重新算。這樣吧,我收下你的花,作爲報答,再請你中午用膳,可好?”
她輕聲細語地說話,小燕子便難以抗拒,磨磨蹭蹭地點頭,“那,那好吧。”
*
這回小燕子死活不肯再去酒樓,聲稱自己還有急事要辦,隨便挑了家米粉攤子湊合。
衆人來到米粉攤子就坐,店家見他們衣着不凡,便熱情地介紹:“我這裡的招牌是牛肉米粉,現滷的牛肉與現燉的骨頭湯,再配上今早新鮮做的米粉,味道堪稱一絕,各位不如都嚐嚐?”
其餘幾人紛紛點頭,唯有謝渺道:“我要碗素米粉。”
待五碗熱乎乎的米粉端上來,清湯寡水的素米粉便與色香味俱全的牛肉米粉形成了鮮明對比。
小燕子此前便注意過她不吃肉食,這會乾脆問道:“夫人,你不吃肉嗎?”
謝渺道:“嗯,我已茹素兩年。”
小燕子端詳她的面容,雖白皙嬌美,卻顯得過於纖瘦,若遇上什麼事情要逃難,恐怕沒兩步便精疲力盡。
他問:“你又不是出家人,爲什麼要吃素?”
……這話問到點子上,她本來是要出家的,奈何被某人用計謀攔了下來。
謝渺當然不會跟她說這些,含糊其辭地道:“我不愛吃葷腥。”
小燕子語氣嚴肅,“你都多大的人了,竟然還挑食?連我妹妹都知道,光吃菜不吃肉會耽誤長個。”
拂綠想要幫主子解圍,插嘴道:“原來你還有妹妹,她現人在何處?”
小燕子眸光忽暗,悶聲道:“我不知道。”
拂綠知道說錯了話,正想補救時,謝渺道:“好了,快吃米粉,再不吃都涼了。”
周圍陸陸續續有人落座,其中有兩名男子在談論近日見聞。
“你們聽說沒?老陳家的丫頭丟了,找了兩天都沒找着。”
“聽說了聽說了,是出去買豆腐的時候丟的吧?”
“是,平日裡走了無數遍的路,湊巧那天就出了事。唉,才六歲的小丫頭,長得可水靈了,也不知能否找得回來。”
“老陳去官府報案沒?”
“報了,周邊都找遍了,根本沒影。”
“該不會被人販子拐走了吧?不然好端端的娃去哪兒了……”
聞言,謝渺與小燕子的臉色都沉了沉。
人販子。
謝渺想到父親謝和安,當年他受到舉薦,即將前往蜀郡任職,豈料羅城來了一夥人販子,他爲了解救被拐的孩童,不幸被賊人們滅口。雖然那夥人販子最終被繩之以法,孩童們也成功獲救,但天底下又何止一夥人販子?
貪念未止,此等罪惡便永不會消失。
她神色凝重,兀自陷入沉思,未曾注意到一旁小燕子的異常。
人販子!
小燕子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低頭。他從郴州一路追着蹤跡到此,總算有了丁點眉目,然而代價卻是另一名小姑娘的失蹤……
他有滿腔義憤,偏偏無處可發泄,只能將苦痛往心底咽,第無數次地立下誓言:他一定會找回妹妹!
那兩名男子很快便吃完米粉離開,小燕子見狀抹了嘴,簡短道了聲別,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拂綠見她只吃了一碗粉還感到稀奇,“這孩子,今日吃得這麼少?”
謝渺這會沒空管小燕子,問田豐,“你說你家公子曾經給過你令牌,有事能直接找當地知縣?”
田豐道:“回夫人,是有此事。”
謝渺道:“你去趟官府,打聽下失蹤女童的細節。”
田豐抱拳,“屬下遵命。”
*
翌日,田豐將打探到的消息稟告給謝渺。
他道:“三日前的辰時,西家門陳鐵匠家的女兒敏丫出門去買豆腐,直到未時都沒回家,她父母找了一夜無果,隔天便去衙門報了官。知縣當即派了人出去尋,將整個西家門翻得底朝天都沒找到人。”
“其他地方呢?”
“也找了,但耒陽城不小,恐怕一時半會難有消息。”
“有找到可疑人物,或有線索指向是人販子拐走了敏丫嗎?”
“回夫人,按路人的口供,當天西家門的確出現過一輛陌生的灰色馬車轉悠。”田豐道:“但屬下問過知縣,近半年內耒陽城除去敏丫,沒有其他孩童丟失的案子,單憑敏丫失蹤,並不能肯定是人販子所爲。”
謝渺心知他說得有理,問:“能否將敏丫失蹤的事廣而告之,請民間的百姓一起幫忙尋找?”
“能是能,但爲官者考量諸多,往往不敢將此類案子鬧大。”
田豐說得委婉,但謝渺聽出來了,無非是官府怕傳出去會影響名聲,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於敏丫能否找回來?那便要看她的運氣了。
爲官之道,本該修身立節,爲民請命。然而事實卻是,大多數官者會以政績爲先,反倒將百姓們的訴求擺在其次。
若當初父親也是如此,興許便能留住性命……
謝渺有短暫恍惚,隨即回神,淡問:“你家公子可能夠使喚得動耒陽知縣?”
“能。”田豐解釋道:“公子是大理寺少卿,官居正四品。而耒陽知縣雖品秩從優,至今也只是五品的官。”
謝渺便道:“你家公子官居四品不假,但京城路遠,你又怎知對方會乖乖聽他指派?”
夫人真是,滿口“你家公子”,分明也是“她家夫君”好嗎?
田豐在心底嘟囔了句,沒耽誤嘴上回話,“夫人放心,公子名聲在外,令牌更乃御賜物件,無論去何處,當地的官員都得聽他行事。”
謝渺蹙眉,“御賜的令牌,他便這樣交給你了?”
田豐回:“是,公子擔憂您的安危,特意讓屬下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謝渺別開眼,決定裝作一無所知,轉回正題道:“那你下午再去趟官府,讓知縣將敏丫失蹤的消息放出去,將畫像貼到全城各處,請百姓們一起找人。”
“屬下這就去辦。”
田豐默默感嘆:夫人心地善良,想得也周到,公子真是沒娶錯人!
他領了命往外走,剛踏出院門,忽然被江容喊住。
“你要出去?”
“對,夫人命我去辦事,怎麼了?”
“正好,我也有件事要你去辦。”
江容低聲與他說了幾句話,田豐臉色漸青,道:“放心,我定會好好教訓那兩個傢伙。”
*
“兩個傢伙”指得是吵架亂扔花瓶,差點砸到謝渺的那對夫妻。丈夫名叫賈二寶,是名小商販,名下有間油茶鋪子,平日裡喜歡喝酒吹牛,偶爾逛逛花樓——那名叫紅柳的女子便是他在花樓裡的老相好。
昨日他與家中母老虎大吵一架,煩悶之餘,自然要去找紅柳寬慰溫存。兩人廝混了許久,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再過半月定會迎她入門,隨後轉頭便找人喝酒去了。
小酒館裡,他吃着花生米,喝着老黃酒,與朋友在大發牢騷。
“我家那個母老虎,年輕時也算有幾分姿色,是十里八鄉都聞名的俏姑娘,可十幾年一晃而過,她人老珠黃,脾氣也越來越差,動不動就在家裡吆五喝六。不是吼我老孃,便是吼我,吼我的兩個孩子……”
“她孃家打小寵着她,慣得她無法無天,我從前多有忍讓,眼下是真忍不住了,納妾,必須得納妾!”
“是,我的油茶鋪子多虧有她孃家幫襯纔開得起來,但沒我起早貪黑地打理忙活,鋪子的生意能好嗎?”
“我辛辛苦苦忙完回到家,想要軟香溫玉,想要貼心伺候,你說這要求過分嗎?她給不了,紅柳都能給……”
酒言酒語了不知多久,他頂着暈脹的腦袋,嘴裡哼着小曲,晃悠悠地往家走。
“十五六歲窈窕娘,姿色美,惹人憐喲。官人我從後輕輕抱,腰如細柳,手似——”
後半句豔詞還未出口,他眼前突然一黑,被人拖進巷子裡拳腳相加。
“哎喲,哎喲喂,好漢饒命,好漢饒命!”他抱頭痛呼,不斷求饒,“我給您銀子,您手下留情,留我一條性命!”
對方卻充耳不聞,卯足力氣地揍他,直到他哼哼唧唧,說不出話來,對方纔趴到他耳邊,陰惻惻地問:“以後與妻子吵架時,還隨便往外扔東西嗎?”
賈二寶傻了,“好漢,那花瓶是我家婆娘扔的,跟我沒關係,您該去找她,找她算賬啊!”
話音剛落,他又被踢了一腳。
對方道:“你家婆娘因你要納妾而大吵大鬧,你身爲罪魁禍首,該不該打?”
賈二寶痛哭流涕,“該打,我該打,都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你靠岳家發跡,掙了錢卻想左擁右抱,你想得倒美。我告訴你,我便是你岳丈請來的打手,你敢提一次納妾,我便將你逮進巷子揍一回!”
賈二寶信以爲真,指天發誓,“不納了,再也不納了,我就跟婆——跟娘子好好過一輩子,壯士信我!”
半個時辰後,賈二寶鼻青臉腫地回到家。他妻子甄氏見了,不僅沒有噓寒問暖,反倒喜上眉梢。
“賈二寶,你這是被你相好的相好揍了?”她盡情地譏諷,“早跟你說了,妓院裡的女子,背後指不定有多少男人呢,你還是省省吧……”
賈二寶下意識地想回罵,但隨便一動便渾身都疼,再想起方纔那人的警告,只得低聲下氣地道:“不納妾了,以後莫提這事。”
甄氏一愣,緊跟着喜笑顏開,“看來我得謝謝打你的這位好漢,瞧瞧,將你的腦子都打清醒了!”
賈二寶:……他孃的,不就是你爹請來的打手嗎?裝模作樣,虛僞!
再說甄氏,得知賈二寶不會納妾後,心情自是大好。隔日清晨,她去菜市上買了兩斤瘦排骨,又在街口嘮過磕,美滋滋地回到家。
此時家中並沒有人,她回到廚房打算燒鍋熱水,誰知剛繫好圍裙,便被人從後面兜頭潑了盆狗血,腥氣頓時劈頭蓋臉!
“啊——”她扯着嗓子想尖叫,後腰卻抵上一柄利刃,耳畔傳來男子的低聲威脅。
“敢叫,馬上殺了你。”
甄氏連忙捂住嘴,瞪圓的雙眼內充滿驚恐,“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男子問:“前日是不是你往樓下扔得花瓶?”
甄氏抖若篩糠,瘋狂點頭,“唔!唔!(是!是!)”
男子問道:“你的花瓶差點砸破老子的頭,你說該怎麼辦?”
甄氏嚇得聲音都變了,“壯、壯士,我曉得錯了,我曉得錯了,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男子將匕首往裡一推,“還有下回?!”
甄氏哭道:“沒,沒下回了,再沒下回了!”
男子惡狠狠地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以後再敢高處拋物,我便要了你全家性命!”
男子離開後,甄氏癱坐在地,聞着滿身血污腥味,不禁嚎啕大哭。
這都是什麼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