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渺並不將那夜的事放在心上,前世她與崔慕禮當過夫妻,男女間最親密的事情都做過,區區一個擁抱算什麼?何況他喝了酒,酒後的行徑,通通當不得真。
眼下她只關心經商大事。
搞定姑母和銀子,接下來便該將正事提上行程——她要出去會會那位書香造紙坊的掌櫃方芝若。
謝渺認真打扮一番,興沖沖的準備出門,沒成想被兩名丫鬟攔在了屋裡。
拂綠與攬霞齊齊跪倒在門口,低着頭,一聲不吭,用沉默以示反抗。
謝渺不解,“你們這是做什麼?”
兩人不回話,頭垂得更低了些。
謝渺不傻,轉念一想便明白,“你們不願意隨我出門?”
兩人還是不說話。
謝渺並不惱火,短嘆了聲,“你們不願意出去,跟我說聲就行,何苦跪到地上,嫌膝蓋太好嗎……起來吧,你們留在院裡,我自己出去就行。”
說罷繞過她們要走。
攬霞急忙捉住她的裙襬,仰着頭,小臉滿是困惑,“小姐,您爲何非要出去,待在崔府不好嗎?”
謝渺行事或許部分向謝氏隱瞞,但從未避開從小一起長大的兩個丫鬟。自從在清心庵摔過一跤,她念經拜佛茹素,步步向出家人靠攏。拂綠與攬霞雖暗暗着急,但知曉謝氏萬不會允許謝渺出家,也便睜隻眼閉隻眼,由小姐高興去了。可如今,小姐竟然說服謝氏,應允她出府經商……
萬事轉變有跡可循,但小姐近日的表現,真叫她們成了二丈和尚——完全摸不到頭腦。
再搞不清楚狀況,兩人也隱約察覺,小姐要做的絕非尋常事。她們二人是貧苦家庭出來的孩子,沒念過書,只受過尊主忠主的教導。小姐是她們的主子,是她們的天,她們的榮辱與小姐一體,小姐好便是好,小姐差便是差……
她們的眼界並不開闊,在她們眼裡,能留在世代勳貴的崔府,已經是頂了天的好事。可看小姐的意思,彷彿……彷彿要與崔府割裂,單獨走陽關道去。
難免不安,難免恐慌,想以一己之力,將小姐拉回“正道”。
她們年紀尚幼,心機又淺,想說的話填滿臉龐,倒叫謝渺一時無言。
是了,她光顧着自己,忘記考慮拂綠與攬霞的心情。
“你們先起來說話。”
謝渺一手牽一個,將她們扶起身,三人同坐到榻上。
謝渺道:“不瞞你們說,我確實有離開崔府的打算。”
拂綠與攬霞對看一眼,神色惶惶:果然!
又聽謝渺道:“我們在崔府住了三年,姑母對我們盡心盡力。如今姑母有孕,以後要專心照顧弟弟妹妹,而我已及笄,也到了自力更生的年紀。”
“那也可以留在崔府啊,又沒人趕我們走。”攬霞小聲嘟噥。
謝渺便問:“攬霞,這幾年你在崔府,當真開心嗎?”她扯扯衣裳,又指指桌上的茶水糕點,筆墨用紙,“吃穿用度從不缺,你便開心了?”
攬霞認真想了想,咬咬嘴脣,搖了搖頭。
旁人不知,她與拂綠最清楚不過,哪怕有二夫人護着,崔府的下人們表面做幾許功夫,私下卻編排得分外難聽。她好幾次想跟她們鬧個明白,都被拂綠硬生生攔下。
攬霞不再說話,謝渺又看向拂綠。
她道:“拂綠,我知道你想得更深遠些,你想着我哪怕不嫁給崔慕禮,也能借着崔府名號尋個好人家嫁,但今日我將話挑明,我不嫁崔慕禮,也沒心思嫁其他人。我如今就想掙錢,掙足夠多的錢,夠我們主僕幾人自立門戶,閒時遊山玩水,樂時賞花聽雨……當然,這需要時間,但我相信一定能實現。”
她一口氣說完,喝了小半盞茶水,潤喉又道:“我要去找書香造紙坊的掌櫃談入份子,你們若願意,便給我做個幫手,等將來掙到銀子,我放你們自由身,絕不會虧待你們。你們若不願意,我明日就去找姑母,讓她將你們調到別房……總歸是留在崔府,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留在崔府,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自立門戶,閒時遊山玩水,樂時賞花聽雨。
……掙了銀子,我放你們自由身,絕不會虧待你們。
短短言語便描繪出她們未奢想過的美好未來,攬霞幾乎沒有思考,舉高右手,雙眸晶亮地道:“奴婢不要留在崔府,奴婢要給小姐做幫手!”
拂綠有半晌愣神,眼中茫然與希冀並存,“小姐,我們,我們可以嗎?”
她們離開平江來京城,一心想得是依靠二夫人,在崔府安穩度日。但小姐改了口,說她不打算嫁人,反而要去掙銀子,掙好多好多的銀子,再自立門戶,遊山玩水……
“山中本無路,人行方成道。”謝渺握住她們的手,鄭重其事地點下頭,“行不行,試了便知。”
——謝渺絕口不提自己打算做姑子的事,在某些程度上,還真是有商人的狡詐之處。
*
兩名丫鬟本就對謝渺忠心耿耿,此刻將話挑明說開,主僕三人又是心如繩索,擰成一股。
謝渺要出府辦事,便問謝氏要了王大,繼續替她們做車伕。王大在崔府待了三年,大部門時間都在當守門,對京城並不熟悉。
謝渺向他打聽書香造紙坊,王大不清楚,他向其他車伕打聽一圈,也沒人知道,但好歹給了個消息:京城的作坊商鋪往往聚做一堆,雖不知書香造紙坊具體位置,但往造紙坊扎堆的街道尋總沒錯。
那條街名爲枳北,座在城西,離清心庵不過十里路,從崔府馬車過去不到一個時辰。
謝渺一聽便想到巧姑,枳北街既離清心庵不遠,便意味着離巧姑家不遠。
說起來,她們已有段時日沒見面。
臨出發前,謝渺對王大道:“先去清心庵山腳的吉山村,我去接個人。”
王大人不聰明,勝在聽話老實。他駕着馬車趕到吉山村,入眼是小小村莊,破落房屋。村頭有幾個上年紀的老頭老太正曬太陽,見到他們一行人俱是目不轉睛。
他們何時見過這樣漂亮尊貴的小姐?身後竟然還跟着丫鬟車伕,別提多氣派了!
直白而熱烈的目光落到謝渺身上,她未生不悅,朝他們禮貌一笑。
幾位老人反倒有些難爲情,主動詢問他們爲何來此。拂綠答爲尋巧姑而來,一名老太便熱情地起身,將他們領至巧姑家門前。
巧姑的家十分簡陋,由兩間破泥瓦房併到一處,外頭圍了圈竹籬笆,院前養着三五隻雞,此刻巧姑腰間圍布,正端着盆子揮灑飼料。
“咯咯咯,咯咯咯……”
雞子們的眼神比主人好使,早一步發現生人靠近,顛着兩隻細腳在院中四處竄,帶起的塵土都飛進巧姑嘴裡。
“咳咳咳!臭雞,再瞎跑小心我宰了你給哥哥補身子!”巧姑抓着粟米殼亂灑一通,餘光瞥見幾抹熟悉身影。
謝渺朝她抿脣而笑,“巧姑。”
攬霞與拂綠也親熱地朝她招手,“巧姑!”
“渺姐姐,攬霞姐姐,拂綠姐姐!”巧姑眼睛一亮,剛要往前跑,忽又頓住,將髒兮兮的盆子往身後藏,窘迫道:“你們,你們怎麼來了?”
謝渺假裝看不見她的彆扭,徑直走進院子,“不是說好了,我們出崔府便來尋你嗎?”
話是這麼說,可是……
巧姑低頭看着髒兮兮的衣服,又打量光鮮亮麗的幾人,悄咪咪地往後退,“你們等會,我去換件衣裳再出來。”
“不急。”謝渺問道:“你祖母呢,可在家中?”
巧姑點頭,不明所以,“祖母剛喝完藥,正準備休息。”
“我們能進去拜訪嗎?”
“渺姐姐,你們……”巧姑別開臉,悶聲道:“還是別進去了。”
謝渺彎下身,掐了把她的嫩臉頰,帶點俏皮地道:“上門拜訪,有長輩在家,怎能視而不見?你可別害我失禮。”
“但是……”
“哎呀,沒什麼但是可是的,快點拜訪完老太太,我們要帶你去辦事。”
巧姑被攬霞、拂綠一左一右地架着,半強迫地進了屋。
屋裡,巧姑的祖母胡氏正靠在枕上休息。她頭髮花白,形容枯槁,一副久病不愈的模樣。
她已從巧姑口中聽說過謝渺幾人的幫助,此時見到更是又驚又喜。驚的是豪門小姐竟會紆尊降貴進得門來,喜的是她臉上並無半分嫌棄,孫女似乎真遇見個好心的貴人。
她掙扎着要下地給謝渺行禮,被拂綠輕鬆攔下。謝渺看出她精神不佳,簡短問候了幾句,便提出此行目的。
胡氏知她想帶巧姑出去逛逛,又見孫女一臉期待,自是滿口答應。
待巧姑洗淨雙手,換上乾淨衣衫,幾人坐上馬車,論閒聊趣,浩浩蕩蕩的朝枳北街而去。
*
枳北街由青石板鋪路,街道寬敞,明淨無塵。兩旁商鋪林立,高懸金匾,門口立書童,客氣周到。
此起彼伏的叫嚷聲響起。
“這位客人要購置筆墨紙硯嗎?墨韻閣裡的筆墨紙硯俱是精品,值得您擁有~”
“舞筆品硯,唯我歸雁!歸雁臺的筆硯,大齊學子的第一選擇~”
“走過路過的不要錯過,今日錦書坊的宣紙大削價了啊大削價,原本一文錢十張紙,如今三十張只要兩文~”
巧姑的兄長亦是秀才,平日用得是最次的毛邊紙,一文錢能有五十張,在她眼裡仍舊奢侈。畢竟讀書人用紙,並非一兩張的事情。兄長寫篇策論,修來改去,一次便要用去幾十張。
路邊書童叫喊的宣紙,十張便要一文錢。
巧姑暗暗咋舌,只嘆讀書果然燒錢。
來時,謝渺幾人已與她溝通過此行目的,巧姑便也認真幫她們找起“書香造紙坊”。
枳北爲主街,其中縱橫穿插許多小街道,不勝枚舉的紙墨商賈聚在此處,但左瞧右瞧,沒有一家叫做“書香造紙坊”。
一個時辰眨眼飛過,幾人找得兩眼昏花卻無所獲。
冬日天冷,攬霞卻走得出汗,用袖子抹着額際,問道:“小姐,我們是不是找錯地方了,那個‘書香造紙坊’根本不在此處?”
謝渺心裡也在打鼓,不應該啊,京城有名有號或不見經傳的都在這裡,怎會沒有書香造紙坊?
“要不再找一遍?”她道。
幾人翻來覆去又尋一遍,還是沒找見。
謝渺大失所望,內心默默流淚:她費勁心思說服姑母,拿到了銀子卻遍尋不到方芝若,難道這便是傳說中的“出身未捷身先死”?
她猶不死心,問王大:“城中哪裡還有紙坊?”
王大搖頭,反而巧姑面有躊躇,怯生生地道:“渺姐姐,我倒是知道一個賣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