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沒什麼必要的默契下, 兩人不約而同地面露嫌棄。
然後……
“我來買紙/我做生意。”
……
晦氣。
謝渺撇撇嘴,懶得再開口。
溫如彬見狀,皺着眉頭,張口便透着一股泥古守舊, “謝小姐, 你身爲崔家表親, 不僅在外與男子交往過甚, 如今還拋頭露面, 做起商人買賣, 實乃違背女誡內德……”
來了來了, 又來了。
要不是顧忌身份,謝渺真想找根棍子打暈這碎碎叨叨的翰林院編修。她跟他素不相識, 從前連視線都沒對上過, 他怎就不依不饒地要糾正她的“不守女德”?
“溫大人。”謝渺皮笑肉不笑地打斷,“看來你與蘇小姐解除婚約後,便愈發的清閒無事。”
溫如彬不料她會出言反譏, 愣怔片晌後, 眼底盡是酸澀與困窘。
他與菀菀,他與菀菀……
謝渺如願見到他受到打擊, 內心沒有半分憐憫:開玩笑,誰來可憐可憐她啊,被個陌生人三番兩次說教,還能不能好了?
溫如彬很快便穩住心緒, 剛要繼續廢話連篇,卻聽謝渺嚴肅道:“溫大人, 你再與我多說兩句閒話,我便要懷疑你是否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在……”
在哪?
溫如彬一想便通,心想這謝表小姐不守女德也就罷了,竟還如此厚顏!
但在對方意味深長的眼神裡,他不得已憋住滿腹牢騷,生硬地轉移話題,“廖管事呢?叫他出來,我有事要與他相談。”
爲方便行事,紙坊有專門待客的廖姓管事,但不巧,廖管事出門辦事,方芝若又回屋睡覺去了,能做主談事的只有謝渺。
她便道:“他不在,你跟我談即可。”
溫如彬下意識地斥責:“你一個女兒家,如何談得了正經生意!”
話裡的意思是,她只配談不正經的生意?
絕大多數時,謝渺是個寬容的性子,沒興趣跟人斤斤計較,可溫如彬多次出言不遜,即便是泥人都要生出火來。
她將賬本一合,往裡頭喊了聲,“拂綠,拿把掃帚來,將堂間的髒東西清一清。”
老話說得好,客來掃地不爲勤,反之意味着……
溫如彬微瞪雙目,“你,你趕我走?”
謝渺不說話,眼裡寫着:不然嘞?
溫如彬面染薄怒,“你……果然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誠心來談生意,你這是什麼態度?”
謝渺直言不諱:“不想做你生意的態度。”
溫如彬道:“我替翰林院來採買用度,你可知翰林院每日的紙張開銷有多少?隨便包兩三個月,足夠你這紙坊忙活一年。”
謝渺發出一聲冷笑,“我們小廟容不下翰林院的大佛,請你出門左拐,聖光愛照哪照哪。”
溫如彬被她半諷半輕慢的態度氣得夠嗆,不由開始較勁,“你說不做生意就不做生意?我告訴你,我今日非要在你這裡買紙不可。”
謝渺果斷:“不賣。”
溫如彬加價:“我出一倍的銀子!”
謝渺還是:“不賣。”
溫如彬再加價:“兩倍的銀子!”
謝渺仍舊:“不賣。”
溫如彬喪失理智,脫口而出:“三倍,我出三倍的銀子,要你兩千令宣紙!”
只見謝渺面不改色,抽出算盤噼裡啪卡那麼一撥,隨即變臉如翻書,笑容可掬地問:“總價是三千兩白銀,您先付五百兩定金,你看是銀票還是現銀?”
溫如彬:“……”
好在廖管事及時趕回,打斷這場幼稚的較量。溫如彬倒也誠心,與他到偏廳議事,談妥後出來見謝渺還坐在櫃檯裡,再三思量一番,又迎了上去。
“謝小姐。”他儘量好言好語,“溫某說話或許不中聽,但你需知,忠言逆耳利於行,你這般離經叛……特立獨行,並不是什麼好事。”
其實謝渺心裡明白,溫如彬這人並無真正惡意,恐怕就是抱殘守缺,好爲人師慣了,見到偭規越矩的便想教導一番,只不過……
“溫大人。”她問:“你平時也愛提點蘇小姐嗎?”
溫如彬想也不想,“菀菀從來知書達理,何須我多費口舌。”
謝渺點點頭,瞭然道:“那想必蘇小姐一邊與你有婚約,一邊惦念他人,到你眼中也是情深所致咯。”
她,她怎會知曉此事?
溫如彬有種被猜中心思的難堪。沒錯,那日他意外聽到菀菀與丁表兄的談話,得知她另有所愛,羞憤之餘主動解除婚約。但他終是不忍苛責,將錯攬到自己身上,免去她被旁人非議的困擾。
“我與兩名男子來往是水性楊花,而蘇小姐做了同樣的事,則是情深所致,值得體諒。”謝渺似笑非笑地擡眸,“我懂,這便是世人常說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蘇盼雁是官家貴女,而她謝渺是落魄平民,正好應題。
溫如彬頓時啞口無言。
謝渺笑着感激,“我已明白溫大人的好意,今後定牢記在心。”
溫如彬狼狽不已,再說不出任何話,張惶地轉身奔離。
謝渺收起賬本,盯着空蕩蕩的門口,支着腦袋若有所思。
溫如彬這樣喜歡蘇盼雁,喜歡到明知她心有所屬,解除婚約後都不願責怪她,那前世婚後,即便他受了傷,也不該性情大變,對她大打出手啊。
她又轉念一想:溫如彬傷得不是別地,而是男子尊嚴處。聽說是他陪着嬌妻出遊,坐騎忽然發瘋,將他摔下馬後又踩了一腳……
嘖嘖嘖,真慘。
得,希望解除婚約後,這對青梅竹馬能各自安好吧。
謝渺甩開胡思亂想,起身回後院,向巧姑學做柿餅去了。
*
無獨有偶,崔慕禮也遇上了一個人。
話要從周念南特意在崔慕禮面前抖絹子的事情說起。
前面就說過了,崔慕禮素來淡定沉密,極有耐心韌勁。他雖遭到謝渺數次拒絕,但情根既已深種,擺脫不得,便只能畫策設謀而取之。況且,謝渺已主動與他和解,兩人關係如新,他既能讓她動心一次,便能動心第二次。再加上謝氏一直都想撮合他們,若能定下婚約,後續便都順理成章。
阿渺會是他的妻子。
只想想,崔慕禮便覺得心口充斥難言悸動,聯想到其他,眸色卻陡然晦暗。
崔慕禮瞭解周念南的性格,若他與阿渺真有私情,反而不會刻意展現。帕子定是他偶然所得,想借此誤導自己,但那隻叫白飯的雪狐……
不可小覷。
眼下是有皇后阻攔,哪日生出變化,念南定會立刻跑到御前,懇請聖上賜婚。
崔慕禮絕不允許此事發生,於是他加緊節奏,預備向謝氏正式表明想娶謝渺的意願。
他特意告了半日假,前往寶樗閣,想爲謝氏挑選厚禮。
門口依舊是兩名少年,小六仍在,另一名換了張生臉孔。小六向崔慕禮殷勤地打過招呼,領着他去往三樓。
崔慕禮側眸,隨口問:“你朋友呢?”
小六一呆,意識到他指得是誰,情緒瞬間低落,“回大人,小七被送回老家養病去了。”
崔慕禮未多言,到雅間稍坐,不一會,於管事開眉笑眼地進門。
“崔大人,您怎麼親自來了?”於管事道:“您公務繁忙,有吩咐找人傳話就行,我這邊都能給您送上門挑選。”
崔慕禮端着茶盞,淡道:“今日事,無人能夠替勞。”
於管事好奇,“什麼樣的東西,非要您親自來選?”
崔慕禮道:“給長輩備禮,想請她應許婚事。”
於管事大感意外,這這這,沒聽說崔二公子要定親的消息啊,定的是哪家貴女?是右相家的?宗人令家的?還是……
他腦中閃過一道身影,機靈地問:“是上回拿着您令牌的那位謝小姐?”
崔慕禮慢條斯理地飲茶,就在於管事以爲他不會答覆時,他剋制地頷首,長眸泛動微光。
“是她。”他道。
於管事看得清楚,這分明是喜歡極了的模樣,雖知道能拿着崔二公子令牌上寶樗閣的人,絕對跟他關係匪淺,但也沒想到,那竟是將來的崔二少夫人……
幸好當時她堅持要青衣婦人救小七時,他沒有不識相地拒絕。
於管事是個人精,忙笑着誇:“當日多虧謝小姐機敏,小七方能安然脫恙。這樣聰穎善良的姑娘,與您真是天作良緣,般配至極。”
這話聽着順耳至極。
於管事妙語如珠,吉祥話不斷,口乾舌燥之際才進入正題,“既是送給長輩的禮,那便不能是俗物,可巧,昨日東洲送來……”
千篇一律的開場白後,於管事重點介紹起兩件寶貝,待差人去拿時,忽聽崔慕禮道:“八樣。”
於管事一時沒拐過彎,“什麼八樣?”
“兩件太少,我要八樣珍寶。”
“……”
饒是於管事見多識廣,此時也難免目瞪口呆,寶樗閣的珍寶均價過千金,僅僅是請長輩許親就送出近萬兩黃金,那到正式求親甚至成親……那該是多大的一筆生意啊!
崔二公子果然闊綽!
於管事笑逐顏開,麻溜地翻出珍品冊,半個時辰後,終於敲定八樣寶貝,定好五日後送往崔府。
很好。
辦妥正事,崔慕禮起身往樓梯口走,剛下一層,正好與二樓出來的人打了照面。
那是名方臉濃顏,身形板正,年約二十五六的年輕男子,見到崔慕禮時滿臉驚訝,跟着便喜出望外。
他疾步上前,親熱地喊:“慕禮!”
崔慕禮亦有短暫訝異,拱手笑道:“明軒兄,好久不見。”
丁明軒——蘇盼雁的表哥,笑露八顆白牙,爽朗道:“本想着改日上崔府拜訪你,沒想到在此遇上了,來來來,相請不如偶遇,我們久別重逢,必須痛飲徹夜,促膝長談!”
崔慕禮道:“那便卻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