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二章

三個時辰前。

一輛騾車疾行在曲折的山路上, 趕車的女人花白着頭髮,面容滄桑,一雙眼睛早已哭腫, 口中卻是在不住地道謝:“多謝君大夫肯來救我兒子!多謝君大夫肯來救我兒子!此番大恩大德, 小婦人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的!”

“趙夫人說哪裡的話, 令郎性命要緊。”騾車上青衫白髮的覆目男子溫言安慰她, 同時帶着歉意道:“只是我目不能視物, 走路過去未免誤事,還要麻煩夫人趕車了。”

趙寡婦抹抹淚道:“君大夫說哪裡話,你是好人, 還找了這輛車來,卻是比走路快多了, 小婦人謝都來不及呢。我趙家人丁單薄, 如今只留下這一線血脈, 若是折了,九泉之下小婦人怎麼有臉面向亡夫交代啊。”

“令郎吉人自有天相, 不會有事的。”白髮男子溫言勸慰她,同時開始詢問病情:“敢問夫人,令郎是如何受傷的?剛剛走得太急,卻是沒有顧上問這些,如今在路上若是不妨事, 不如夫人先行告知傷由吧。”

趙寡婦聞言, 卻是立刻又紅了眼圈:“可不是作孽!昨日下午我家阿郎砍柴回來正在卸柴火, 一夥騎着馬的強盜就闖進來了, 打頭的那個看着年輕卻兇惡得不行, 拿槍挑着一幅畫像問我見過沒有,那槍都要捅到我眼珠子裡了!我嚇得亂了說胡話, 阿郎過來護我,卻被那夥強盜打翻在地上。他們那馬又高又壯實,走的時候直接從我家阿郎身上踏了過去,可憐我家阿郎的脊樑骨就硬生生被馬踩斷了!”

白髮男子聞言卻是一怔:“夫人是說,他們在找人?”

趙寡婦抹着眼淚道:“可不是,我看那畫像上好像是畫着一個姑娘,這年頭強搶民女的事還少麼!那姑娘可別叫那羣強盜找着了,不然哪還能有命在!”

而白髮男子的神色一變,不由自主地從騾車上站起身來,轉向青閬的方向,晨風凜冽如刀,直吹得他的青衫白髮和覆眼的緞帶獵獵翻飛,彷彿隨時都會隨風而去。

趙寡婦怔怔然望着他,不知怎地卻是莫名地對這個溫和平易的盲眼大夫有些敬畏:“君君大夫”

而白髮男子默然不語良久,終是又緩緩地坐下了,如瀑的白髮被風吹得有些散亂,清雋的面容上神色卻是平靜,依舊是溫言道:“沒事的,令郎命在旦夕,我們先救他。”

此時,距周大娘遇到那羅延,還有半個時辰。

暮色四合。

青閬山中。

一身玄色吉服的少女悠悠醒轉,渾渾噩噩地坐了起來,卻發現面前不知何時被扔了一大錠金子。

阿桂怔怔地撿起那錠金子,茫然地擡頭四顧,周圍沒有任何人,只有昏暗的暮光從密林中透了下來,照得她手中沉甸甸的黃金彷彿火燒一樣。

一身玄色吉服的少女忽然笑了。

她輕聲哼起了歌,理了理鬢髮整了整衣裙,拿着黃金走到了不遠處上山的必經之路上,端端正正地坐了,滿心期待地開始盯着上山的方向。

與此同時。

隱跡結界中。

小院門口一縷清風拂過,而院中的碧桃似有所感,拍着翅膀朝着院門咯咯地叫了起來。

不知何時忽然出現的白髮男子緩緩推開了柴扉。

柴扉吱呀呀地響着,而直到寂靜無聲,都沒有那記憶中熟悉的嬌柔溫婉的聲音傳來:“哥哥回來了。”

白髮男子有些怔怔然,緩緩地走進了院中。竈房中有魚粥溫暖的香氣,矮凳上放着未完成的針腳細密的冬衣,碧桃領着一羣雞依舊穿梭在他腳邊咯咯撒歡,他忍不住伸出了手,輕輕喚了一聲:“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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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一次,卻沒有一個叫碧城的少女把溫軟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中,乖巧如貓地迴應他:“哥哥。”

他默然無聲地緩緩縮回了手,如往常一般擡手解下了覆眼的青色緞帶,隨手扔在一邊,不沾輕塵的心竟是第一次覺得滿心疲憊。

他隨着趙寡婦趕到她家的時候,阿郎望着門的方向,剛剛嚥下最後一口氣。

趙寡婦當場哭暈了過去,被他救醒時反而卻是沒再哭,而待得阿郎被裝進一口薄棺中,她竟是一頭撞到了棺材上,隨着兒子去了。

只是她家所有的錢只夠給阿郎打一副薄棺,她又不是好死,屍身只能用一卷破草蓆裹了,扔在田埂上。

有鄉民聞訊他來看診了,一傳十十傳百,竟是扶老攜幼把他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多數人面黃肌瘦,深受毒瘴之苦。

他治了幾個奄奄一息的幼童,口述了一張減毒瘴的藥方,沒有要任何酬謝,只言讓趙寡婦入土爲安。

那纔是真正的嶺南,煙瘴滿滿毒物橫行,並不是每個地方,都有那個幸運在他的庇護下成爲青閬。

縱然他是神仙,也無能爲力。

物是人非,這景況未免有些淒涼,他在那把藤椅上躺下,頭微微上仰,彷彿又憶起多年前懷中初生女嬰安詳輕閉的雙眼,那長睫毛上落着,一瓣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