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列車在午夜無邊的黑暗中訴說着老邁,外面細雨紛紛,模糊着時而浮現的孤燈亮點。
我記起了一首詩,《火車擒住軌》。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裡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過池塘,羣蛙在黑水裡打鼓,
過噤口的村莊,不見一粒火;
過冰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
月臺袒露着肚子,象是罪惡。
這時車的呻吟驚醒了天上
三兩個星,躲在雲縫裡張望;
那是幹什麼的,他們在疑問,
大涼夜不歇着,直鬧又是哼,
長蟲似的一條,呼吸是火焰,
一死兒往暗裡闖,不顧危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着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累墜!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們不論
俊的村的命全盤交給了它,
不論爬的是高山還是低窪,
不問深林裡有怪鳥在詛咒,
天象的輝煌全對着毀滅走;
只圖眼着過得,裂大嘴打呼,
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
這態度也不錯!愁沒有個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睜大了眼,什麼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
說什麼光明,智慧永恆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壽數比他們強,
這玩藝反正是一片湖塗賬。
志摩先生的絕筆。每次讀來都讓我惆悵不以。
這是2001年的十月底,北國早已是冰封的寒,列車玻璃裡面掛着一些濃濃的霧水,似乎是與窗外的小雨相呼應,人們在靜謐的夢中忘卻了旅途的漫長,躺着的,相擁的,扒在桌上的,沒有人會去留心外面無聊又暗淡的午夜風景線。
旁邊有一對爺孫在精神抖擻的下着象棋,老人六十來歲,卻鬚髮全白,兀自用左手撐在腦門上思考着。坐他對面的是位十一二歲的少年。少年眉清目朗,長得有幾分俊俏。爺爺連贏了三四局。眼看這一局少年又是情勢不妙,哪想情急之下他錯把車放在對方象位上,爺爺給他吃了,他要悔棋,爺爺不讓,那少年把棋一推說,爺爺,不來了,我不來了。老人笑着說,“孩子,你知道你輸在哪裡嗎?下棋應心無旁怠,你啊,三心二意不說,還只知進攻不知防守。”“爺爺,我本來就下你不過嘛。”老人搖搖頭說,“現在的年輕人喲,就是好高鶩遠,不能腳踏實地的做事情,須知人生如棋局,一步走錯全盤皆輸。”少年不屑的說,“爺爺你說得太深奧了,我聽不懂。”“我來和你打個比喻,象棋裡的帥就是你的大腦,車爲腳馬爲手,一步不慎斷了手和腳,你如何施展也無濟於事。”“爺爺,車爲腳馬爲手,那炮代表什麼呢?”老人一怔,“炮?炮代表...”隨即若有所悟指着他的腦袋說,“孺子不可教也。”少年一片懵懂臉色,茫然無措。
我轉過頭,百無聊賴的翻了幾頁雜誌,漸漸地只覺得頭有點暈,渾然打不起精神來。盞茶工夫,上下眼皮便如熱戀中情人的雙脣陷入不可收拾的地步,幾經點點啄啄,頭還是栽了下去.這一栽不輕,直覺告訴我,腦袋肯定會重重的撞在火車那層厚厚鐵皮的地板上,額頭上不是紅雲就是多出來點不該有的東西。
可是就在我即將清醒的剎那,感覺事情大有轉機,好象是額頭受一股巨大的反彈力的衝擊延緩着腦袋下墜的趨勢。那種感覺是微妙的,軟中帶硬,好似爛泥中夾雜些樹枝之類槓着額頭生生的疼痛。我試探着掙開眼,還好眼睛沒大礙。
桌下清晰分明的“放着”兩條腿,兩條並得緊緊的而又修長的腿,雖然被牛仔布料緊緊的裹着,卻不失美觀。我幾乎可以斷定這是屬於女人那種類型的。因爲通常男人穿這種褲子,皆是空蕩蕩的,一般情況下腿的空間不及褲子空間的一半。我埋着頭猶豫着,我尋思着什麼時候對面已經坐了個人,這是個什麼人,又是哪一站上來的。
說實話,我有點尷尬,不是羞赧,確切的說我不想招惹女人。我是見過潑婦罵街那種大場面的人,也見過女人拿個棒椎敲鐵盆,還親眼見過女人睡在鄰居的牀上,說死也要死在他們的牀上,搞得鄰居小兩口子很尷尬。猶記得當年我不小心踩壞了望軍家的幾株菜苗,被他家女人罵上半天。說真的,我對這種女人有一種深刻的恐懼感。
事情來得有些突兀,況且我向來視自己爲君子。可此時卻不敢擡頭,我想繼續這般佯裝下去,因爲無意識的行爲總會讓人多一些諒解。若要裝得真,腦袋不動那是裝傻,不合本意。由是我象徵性的點着腦袋晃悠着。時間長了,感覺脖子酸酸的,我選擇放棄了。我並不想明天躺在某個醫院裡呻吟,再說該面對的現實終究也會是逃脫不了的。何況純屬意外,我也無須自責。擡起頭來的時候,我看見了一種很天真的眼神,好象是看着一怪物似的盯着我。四目交織的瞬間,我癡呆了。她站了起來,拍打着雙腿上的灰塵。
我有一個月沒洗頭嗎?沒有!
這是一個很美的女孩,白淨的面容,長髮在頭頂打了一個很大的髻,穿件長長的白毛衣.只是她那長長的假睫毛讓我感覺有些彆扭,我素來欣賞的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自然美,對於那些打扮入時,濃妝淡墨的女性我實在是難以恭維。
她一臉的困惑。
我有些無措,面露靦腆神色,對她一笑,“實在不好意思喲。哎喲,真困啊。”語氣拉得很長。
女孩眉心一楞,既而撲哧一笑,“沒事!”
或許是這女孩的大方,我反而大失君子風度,一臉窘迫,當時無語。
“你若是不介意,不如我們對換個位置,況且我這邊就我一人,你過來躺躺吧?”
其時我還真忽視了我鄰座的存在,差一點就倒在她大腿上懨懨而睡。鄰座是一三十五六歲的少婦。
金髮,畫眉,面如粉,頰若重棗。或許是仿少女夕陽韻不到位的緣故紅白甚不協調。
在兩個女人的眼皮底下坦然的做夢,我還真的沒這個勇氣。
“不用了,謝謝!”我並非一個見了美女就發蹙的人,不過終究因爲心虛而使聲音趨近於女性化。
“從江城過來的吧?”
我說,不是,我從家裡來,家在一小城的鄉下,而小城屬省十大特困區之一。
她沒有再問什麼,從右邊的包裡拿出一本《讀者》興致索然的看着。
其實我這次是返校,半月前請了十五天假,原因是村裡重劃土地,父親讓我回家湊個數,多分個一畝二分田來。說真的,這次回家我確然是身心疲憊。一想起那個整天喝得滿臉夕陽紅的傢伙,我的牙齒忍不住要對抗,那傢伙是我們村的村支書,叫吳永富,聽起來意思好象是不會永遠都有錢,但是至少他現在過得很瀟灑,肥耳闊臉,當官應有的他都具全,還聽說他的積蓄在七位數以上,這次爲了這一畝二分東西我沒和他少吵。回去那一天,聽說村裡正在開大會,討論土地封分過戶的問題。
下車的時候,我看見奶奶朝車子多的這面走過來。
奶奶早已過垂暮之年,蒼蒼的白髮稀落了不少,她弓着背,邁着蹣跚的雙腿,靠着車子邊走邊看,瞧見我,眼圈都紅潤着,說,“前兒,奶奶盼你盼了多少天啊,我真怕有一天我睡着了,連最後一面也見不着你,我的孫兒啊。你終於還是回來了。”奶奶眼眶裡浸出些眼淚。我感覺酸酸的,也不知是一種什麼感覺。這些天裡奶奶又蒼老了不少。我知道奶奶天天在這個路口等,就是盼我早些回來。我擁抱着奶奶,眼淚就出來了。我說,奶奶,我給你買了雙手套。你戴上試試。
在回家前,我去超市花了十八塊錢爲奶奶買了雙絨毛手套,後來又買了些小食品之類的,平常時候村裡是買不到的。奶奶顫抖着雙手,說,孫呀,回來就好,奶奶高興。幹嘛亂花錢呢,我不喜歡你這樣大手大腳的。
我沒有做聲,把東西往奶奶塞。奶奶接過去,又說,“阿前,快去老祠堂,你爹他們鬧得很厲害,只怕過會要打起來了。”奶奶是那種喜歡把事情想得很嚴重的人。或許老人家都多少有點這樣的毛病,不希望太多的風波。有人說奶奶讀過不少書,是個知識分子,這我不否認,我許多知識都是受奶奶啓蒙的,我曾經也崇拜過奶奶,因爲從前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她無所不知。可後來有人說她滿腹經綸的時候,我就有些置疑了,因爲奶奶也有很多不知道的東西。我轉過身,就要去祠堂,奶奶說,過會開完會了,還上奶奶那去,奶奶有話問你。我知道,奶奶無非是問些學校生活瑣事。奶奶就愛聽這些,許多時候我也不厭其煩,她老人家高興就好。
老祠堂本來是用於紅白喜事之類的,某家結婚,還是某家生了娃,通常都在這裡擺宴席。就是死了人,棺木也要擺在祠堂裡,除非暴死在外的或未成年的再或是上有高堂的,是不準進祠堂的,靈柩只能放在祠堂外面,用油布或者竹氈之類的搭一靈堂。聽村裡老人說過,孤魂野鬼之類是不能留在祖宗堂前的。那樣玷污了祖宗的靈。祠堂分三重,按輩分停放靈柩,現有輩分最高的上重,然後類推。記得兒時我是最怕進祠堂的,因爲祠堂後屋整整齊齊的排放着幾列黑色的黃色的棺木,黑色的是上了漆的,黃色的是原始木色的。黑色的意味着它的主人活得也差不多了,黃色的意味着它的主人身體狀態還算良好。當然也有人死後封了靈再上漆的,那最多代表他的不幸運而已。當時我最怕的就是這黑色的。兒時的夥伴阿寶給了它一個特定的稱號,叫“黑漆老鼠板”,阿寶就怕老鼠,他覺得這玩意和老鼠一樣恐怖。其實我覺得阿寶怕,是因爲那房間老鼠比較多而已。
我加緊了腳步,剛跨過村邊的小河,遠遠的就聽到了吳老四的聲音。
“你吳永富算個熊?你說這樣安排就這樣安排,村委會是你他孃的說了算?”
“老子這是村委會研究決定的,阿雄,你是村委會主任,你給他們落實一下我們的計劃和上級黨委的計劃”
吳永富對阿雄使了個眼色。
阿雄沒有吱聲,吳永富接着說,這樣分對我個人是沒有什麼好處的。
老四聲音更大了,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寧勳不就是送了你兩條香菸和一大壺酒,河灣的那幾畝肥土還不是歸他了。
寧勳紅了臉,說,哪有那事兒,這不是擺明了污衊嘛!
老四拉了拉老丁頭,丁叔,那天我們在永富屋檐下聽到什麼來着?
寧勳低下了頭,顯得不好意思。
老丁頭是倒個老實人,雙方不敢得罪,沒有做聲。良久也只是支吾着說,我地在水庫那頭,我家裡沒船。
“我說永富呀,我說你也太不夠意思了,當年你潦倒的時候我沒少照顧你,現在你翻臉起來比脫褲還快”我聽得出是阿寶他爹的聲音。
“盛哥,你那幾塊也不差呀。”永富苦着臉。
“永富,你這擺明了是偏袒”是三叔的聲音。
“負升,你那幾塊田不缺水,也不算遠,地遠了點不打緊,見好就收唄”爹的聲音。
“你又知道什麼,你那破山水那塊硬骨頭留給你自己去啃,阿前的那份你也不要了,你就這麼窩囊廢”
“老三,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的事你少管”
我聽到爹和三叔語氣裡的火藥味,趕緊推們進去。
阿寶,鐵柱,大彪這些兒時的夥伴都在,三叔揮揮手示意我過去。
我坐在三叔旁邊的一條長凳上。聽三叔講事情的經過。
老四還在那裡罵,你永富活脫脫的一個周扒皮。
我聽了覺得有些好笑,至少我覺得用周扒皮來形容他是毫不爲過的。
“阿雄,你他媽是魯肅生的,我對你說的那些,你他媽的轉眼全吐了”永富有點惱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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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他們三國的評書聽多了,對魯肅這個人挺深刻的。阿雄一聲不吭。摸着長長的絡腮鬍好象看戲一樣。
永富說,所有的分田工作交由各隊隊長負責,我不插手其中事務。說完,背者雙手,準備出門。
老四,寧武惱了,說,永富,今天你不把話說好,今天休想出這個門,說完做一個馬上要動手的姿勢。
寧武是屬於那種沒腦的漢子,說幹就幹。
永富說,你倒以爲我怕你了,手一揮,不知那裡來的十幾條漢子,圍住了老四,寧武,原來永富早有預謀。
卻不知這樣一來引起了衆怒。村裡老老少少都逼了過來,永富帶着他的人趕緊逃離了。
第二天傍晚我幫奶奶挑完幾擔水,就一個人在田埂裡閒步,看見到了吳永富走過來,我說永富叔我家裡比較貧困,這你也知道,再說以前我也有一份的,能不能考慮下。
吳永富說,我給你們考慮,誰給我考慮。態度強硬。
我說我好歹也是一村民,怎地就把我給刷了。
他說你上學把戶口給轉了,不算本村人。
我說阿寶呢,他不一個樣,爲什麼他家有他的。
永富不說話了,從兜裡掏出一包黃鶴樓,拔了一根,刁在嘴裡。
他家是是村裡的五保戶,情況不一樣。
我說他家五保戶,我家呢?五保戶中的特困戶。
他說這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
我知道和這傢伙扯不清的,徑直朝大馬路去了。
夕陽的幻景演示出一幅碩大的油畫,紅藍白交接,不過是紅色終是成了主流,雲朵被撕成各種形狀,渲染着人們的想象。村邊的小河鍍上了金,無規則的河堤突兀着,多少有些顯得光怪陸離。
姑娘們在村邊的那一大塊青石臺前敲打着衣服,聊着一些屬於她們這個年齡的話題。小夥子們在不遠處剛好可以遮羞深淺的水中盡情嬉戲。曾經幾何時,我也常拉着家裡的老水牛往裡面滾。
斜陽在慢慢的退色,該是收幕的時候了,我繞過那座長長的土丘,還沒到村口,就看見老四了,老四神神密密的走過來,說,阿前,我正找你呢,剛纔去哪兒了。
我說,村口溜達了一圈。
老四說,過會我上你家。
傍晚掌燈時分,老四來了,後面跟了一隊人,其中寧武就在裡面,東家的杏雲,後山的況老頭.....
這杏雲算是個苦命的女人。差不多是九0年上下吧,有幾個外省的斯文小生,開一輛破舊的桑塔那來到村裡,說是搞啥招工,內容是去山西挖煤礦,一天二十塊,包吃包住。每餐有肉,晚上還可以喝幾兩二鍋頭,另外每月給家屬150塊補貼。怎麼看我都覺得和一戰反法西斯去英法的華工待遇雷同。法國是當時第一個引入華工的國家,原因是法國前線吃緊,國內勞動力明顯不足,戴安樂將軍要求從中國引進一批勞動力從事前線工事橋樑建築等等,但華工的待遇終究是太苛刻了,以至於後來招不到人。英國本來是拒絕華工的,見法國嚐到了甜頭,效仿法國,從而華工的待遇有了明顯的改善。只是去的多回來的少。不知包工頭用的是不是一戰的薪水制度。反正對於貧困中的人們,一個月掙六七百塊這樣的天文數字,不心動那是假的,要知道那時的農村,能夠有五塊一天的工資算是小資產階級了,老人們還會感慨的說,“他一天能掙五塊咧。”一包支城一塊三,那是老太爺們的奢侈品。
杏雲是動員了她男人的,他男人其實比她更心動。當天就登記了,晚上就收拾好衣物細軟之類,第二天作爲第一批積極分子北上了,後來,許多人都回來了,她男人也不例外,不過不是自己回來的,是煤礦方專車送回來的,原因是一次塌方事故要了他的雙腿,據說小命還是煤礦方花了幾十萬給他勉強保住的,杏雲哭成了淚人,本以爲好日子在後頭,不想苦日子纔剛開始。
本來日子這樣過着倒也罷了,不想他丈夫面對不了這個現實,不知在什麼地方弄了把土玩意,一槍把自己解決了,杏雲蒙了,一連幾天,眼淚沒有一滴,大夥兒以爲她會瘋去。須知道她還有兩個小兒子,大的四歲,小的才一歲,還抱在懷裡。而且公婆早不健在。後來也不知是什麼動力讓她化悲痛爲力量。一個婦人牽條牛,後面舊布條捆個孩子,腰間跨個百來斤的犁,去田間照樣耕作。好多時候還是寧武比較熱心,閒着的時候時不時幫着她乾點農活。其實寧武自己也好不到哪裡,自己腦袋瓜子不怎麼好使,沒有什麼親人,父親留給他的是近七十多歲的後孃。他這老孃親還有個怪習慣,不喜歡寧武吃白米飯,每次看見寧武端着幾個紅薯芋頭之類的坐在門檻上啃,她就端碗米飯笑着露出幾顆老黃牙來。我想這可能是她多年虐待寧武形成的習慣吧。寧武都不怎麼在乎,“娘也活不了幾年了,只要她高興就好。”每次逢人取笑就這樣說。其實他四十幾了,還是老光棍。寧武說他年輕的時候偷看過女人洗澡,不過被人家丈夫瞧見了,若不是他跑得快,險些被打折一條腿。
老四帶過來的一幫人,家境大都差不多,就算好一點的也是入不敷出。
爹忙給他們發煙,端茶倒水。
老四接了煙,掏出火柴,劃了幾下,沒燃,爹劃了根火柴遞了過去。老四深深的吸了一口,說,這洋鬼子發明的東西就是不實用。
火柴這東西,村裡年紀大一點的老人都叫它洋火,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誰給它命名的。反正跟洋字扯上關係的,譬如說洋油,洋豬,洋表,洋裝,村裡人通常都很排斥和鄙視的。
老四又抽了幾口,問我爹,“興紹哥,你對這次分田地怎麼看?”
爹說,“永富這小子做得太絕了"
“本來就是,張家村都是抓鬮的,其他村不都這樣,抓到好壞自己承擔也怪不了誰,他吳永富憑什麼自作主張?”
“也是,也是.....”
“興紹哥,我的意思是....我們村也只有阿前和阿寶兩個高才生,阿寶擺明了是往永富那邊靠的,我想讓阿前寫一張狀紙,讓全村人署個名,我明天就去鄉里告這狗日的。”
爹沉思了半天,說,也行,那你們就和阿前商量一下該怎麼寫吧。
大家正琢磨着的時候,二叔來了。二叔說不行,縣常委會主任還是永富的妹夫呢,搬不動他的。
老四說,縣裡告他不着那就去省裡。
二叔說,那今年的地你還要不要種了,你老四又有多少存糧。大家又有多少錢糧陪你玩。”
老四不做聲了。
二叔說,不如這樣,永富那傢伙不就貪點小便宜之類的,我們來個軟硬兼施,不愁他不答應。”
老四說,他要是軟硬不吃呢?
到時我帶頭陪你們去告這個狀。
大家都選又肥又近的,那貧瘠的留給誰?況老頭突然冒出了一句話。
當然是搭配好,真不知道你六十年怎麼活過來的?老四說。
“成,就這樣辦了。”爹表示贊成。
爹在酒缸裡打了幾角小米酒,母親去木樓上裝了幾升乾花生,大家圍成一桌。談笑着。二叔說,阿前,你也來陪二叔喝幾杯。
爹大笑說,還是不要叫他了,過會他喝來了癮,我那酒罈子要底朝天了,這小子喝起酒來比喝水還來得快。三五斤東西還真奈不了他,他也喝不出味來,給他喝也是浪費,我那幾斤東西還是自己留着。這臭小子真不知道象誰。
老四說,你興紹哥酒量也不賴,沒個三兩斤誰能管你醉。須知道強將手下無弱兵,還有一句怎麼來着,老虎什麼狗的。”老四喝了幾杯有點咬文嚼字了。
哈,是猛虎焉生犬子吧。二叔也疏起來了。
正是,正是。老四哈哈大笑。
最後還是各家你十塊我五塊的湊了兩百塊錢,二叔買了些菸酒之類的好說歹說才把這事擺平。
上午在火車站淋了點小雨,現在感覺鼻子裡有點不尋常,癢癢的,畢竟有個女孩子在旁邊,用指頭摳不太文雅。我索性躺着,大口大口的呼着氣,女孩看出了我的異樣。以爲我在掇泣怎麼的。
“大哥,你怎麼了?”
大哥,我有那麼老嗎,今年我也才雙十加二呀,聽起來怎麼都覺得好些彆扭,我想多半是她把我當成農民工兄弟了罷,因爲我身上的這套中山裝多少有些破舊吧,這還是兩年前我入學的時候母親爲我訂做的,當時接到通知書,一家人喜憂參半,喜的是家裡出了個大學生,還是村裡的第一個嘞,憂的是這學費哪裡籌去。父親是茶飯不思的想辦法,最後還是賣了家裡的那條才100斤重的瘦豬,幾百斤糧食,然後又去城裡姑父那裡借了點才勉強湊夠。在入學的前一天,母親才發現我沒有一套穿得出去的衣服,就把前些年爺爺葬禮上收到的禮布選了一匹,請村裡的裁縫師傅老餘做了這麼一套中山裝。說起來,我對這套衣服還是挺有感情的。再怎麼也陪我度過了三個春秋。雖然被同學們笑過,我卻反而笑他們崇洋媚外忘了國粹。其實說不在乎那是假的,哪個年輕人沒有虛榮心呢。胡午老先生說過一句話,貧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人在貧窮中什麼也學不到,並進而失去人的尊嚴。我視爲經典。
我確實是不喜歡一個差不多同齡又漂亮的女孩子叫我大哥,不過人家終究是一番好意。
我說,家裡蹲久了,剛剛出來不太習慣罷了。語氣是農民工子弟應有的猥瑣。其實我這個人是很少想家的,泰戈爾把人們說成是社會的籠中鳥,而我覺得自己是家庭的籠中鳥。我不太喜歡一家人在一起無端的嘮叨與碰碰磕磕。年輕人一般都向往自由,可是在外頭被碰得鼻青臉腫的時候又容易回味家的溫馨,並既而想念。
我並不想說我如何如何的感冒了讓人家捂着鼻子和我拉開一段遙遠而又無形的距離。我覺得撒謊欺騙有時並非不道德。柏拉圖《理想國》裡就說兵士對敵人,醫生對病人,官吏對民衆都應哄騙。錢鍾書老先生還專門拿孔孟兩位聖人的事例來證明這一點。何況我的謊言前面還應該加上善意二字。
你是第一次去這個城市嗎?我記得我第一次來這個城市和你一樣也挺想家的,晚上還蒙着被子哭過咧。呵....
原來是個戀家的女子,不知是宿舍的哪個好友說過,戀家的女人是最純真的,也是原汁原味的,當老婆這種女子是絕版,而且絕對可以保證她不會揹着你偷漢子給你戴綠帽。我對自己忽然冒出的這種想法感到煞是荒唐。
“我說,不是第一次。差不多七八次吧。”這倒是真的,我是除了寒暑假回去幫着乾點農活,平常時間是不怎麼回家的,不是不想回家,說實話是捨不得這來回兩三百塊的車費。若非情非得已是不回家的。
“七八次了還想家呀.....”我知道她後面想說沒說出的話,除了幼稚之類,我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更貼切的了。
我無端的一句謊言讓我自己都無措。
女孩子從包裡掏出兩包牛肉乾,說,要不要吃點。
我是從來就不會拒絕吃喝的,我接了過來,撕開袋口,拉了一大塊塞進嘴裡。我用一種前輩的語氣問女孩子,“你還是在校學生吧?”
“你怎麼知道的?”
“從你的衣妝和氣質方面。如果沒猜錯,你今年大二。”其實我從她拿牛肉乾的那一刻,就瞧見了她包裡的那本大學英語,依稀看見是第三冊。只是我故做神秘而已。
“噫,你怎麼知道的,難不成你以前認識我?”她睜大了眼睛。
“不認識,是你的包出賣了你。”
“我的包有什麼不對嗎?”她拿起包反覆查看。然後打開包拿出那本書來。不錯,是大學英語,不過第三冊下面多了四個寫得瘦瘦歪歪的字,“歐陽然箏”。她拿着書揣摩了半天,彷彿恍然大悟。
“其實你應該找份偵探的工作更適合你?”她玩笑着說。
“其實我並不想偷窺別人的秘密,也只是無意間看到而已.”我說。
“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玩笑”
我感覺自己有點失態,說,你什麼專業的?
“外語系的,我怎麼也覺得你不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工?”她還真把我當農民工兄弟了,這樣也好。其實我也願意別人把我當農民工兄弟,那樣比較親切些。從大山那頭出來,土氣的行頭,我是看過太多鄙夷不屑的目光。可我依然是好好的生活着,我有着自己光明的理想。一個人若連自己都看不起,那還有什麼值得追求的呢?
她見過我許久沒說話,又問我,“你念過高中嗎?”
我點點頭。至少這一次我沒有撒謊。
“去三元那邊玩過嗎?”她問。
“去過,那裡有一個很大的圖書城,我經常光顧。”我通常去那裡是純粹的看書,從來就不曾買過一本,哪怕是一塊錢一本的皇曆,開始的時候服務員還算熱情,到後來熟識了,每次去,服務員老是瞪着我。反正是老熟人,我全當沒看見。
“你看來挺喜歡讀書的,其實我也一樣,有時候還把書帶到課堂上看。”
“喜歡談不上,是許多時候無聊吧。”
“讀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沒有?”
“米蘭昆德拉寫的罷,挺經典的一部書。你們女孩子也喜歡看這類型的書籍?”
“那是藝術好不好,就和西方欣賞人體雕塑一樣。凡事和藝術相關的我都看。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認爲《戰爭與和平》怎麼樣?”
“我覺得很好,不但語言情節好,重要的是哲理性強烈,不過哈特費爾德對於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他往往持批評態度。他說,問題當然不在量的方面,而是其中宇宙觀念的缺如,因而作品給人印象不夠諧調。他使用到“宇宙觀念”這一字眼時,大多意味該作品“不可救藥”。”
“你讀書還比較專業,還有《白鹿原》,《蘇菲的世界》及村上春樹的《且聽風吟》這些書呢?”
“也略讀過。認識不深刻。《白鹿原》寫的是某地白鹿村裡白家與鹿家的恩恩怨怨。《蘇菲的世界》是喬斯坦賈德寫的一本很有哲學韻味的書。《且聽風吟》寫得和劇本一樣大段大段的對話,主人公太風流,略看過,不太喜歡。”怎麼想都覺得這女孩子對讀書觀念方面太過於開放。
“我比較喜歡《平凡的世界》。”
“好象是路遙大哥寫的,記得是得了第二屆矛盾文學獎。不過時間太長了,差不多都忘了。”可以說從前,孫少平就是我的一面鏡子。從這面鏡子裡很多時候我可以看出真實的我。
“真沒想到你讀書挺海量的。諸多少兒不宜的書不該看的你也看了。我們班的男生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與《且聽風吟》爲瑰寶。”
“那還用說。對於男人來說酒色排名前列。”
確實,我看書有一個很長的過程。小的時候,最愛看連環畫,幾乎是村裡別人有的,我都要想方設法弄過來,還有很多時候去城裡表姐家裡借。記得那時侯逢暑假就給人家放鴨子,時不時撿些鴨蛋去鎮上書店裡換幾本來。當然這也是隻能揹着大人私下裡做的。不過也深深體會到孔已己所謂竊書不能算偷的苦衷。初中的時候,我幾乎是看遍了中國的古典文學,不說四大名著,就連《三言二拍》什麼《醒世名言》,《資治通鑑》都詳加過目,最後祖上留下的不知哪年代印的《康熙字典》都看。高中時代是日夜鑽研外國文學,只要有時間就窩在宿舍裡日夜攻讀,簡直是孜孜不倦,達到廢寢忘食的最高境界。不過始終是猴子摘玉米,摘點丟點,無所收益罷了。大學時光看的則是大雜燴。就連金庸古龍的武俠作品都是視如經典。記得有一次,看金庸的《天龍八部》,依稀是煙雲十八飛騎,奔騰如虎風煙舉那一章節,三兄弟結義,十八騎的豪情與視死如歸。我差點把牀板拍斷。
女孩子看着我得意的神色,笑說“你們男人就這兩樣可惡?”
我說“你平常都看些什麼類型的書籍?”
“外國名著,還有喜歡一些詩歌散文之類的,譬如說徐志摩,林徽因的一些現代詩和散文。”
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浪漫主義和唯美派的詩歌,性格內向的女孩子甚至還欣賞婉約派的唐詩宋詞。這方面我是見多了。沒覺得異樣。
“你不會說你喜歡《再別康橋》《人間四月天》《翡冷翠的一夜》《記憶》這些詩吧?”我覺得這些詩都很華麗唯美,通常是女孩子喜歡的那種。
“被你說中了,我還真的喜歡,我說你對這方面怎就這麼瞭解。”
“我以前的一些同學就喜歡這些東西,”其實一部分人喜歡這些東西無非是附庸風雅,還是一部分人是懷着神秘感對文學殿堂的嚮往。
“我看你這人長得有點象外國的哪個小生,對了,好象是電影《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裡的那個保爾.柯察金”女孩子呵呵的笑着。
我沒有說話,說我象外國佬的人多着咧,只是不知對方究竟是褒還是貶。許多時候我也麻木了,不去深究。
女孩子沉默了半晌。想啓口,後面不知哪個孩子醒了,哭了起來,說要喝飲料,好象是他母親不給他喝,聲音哭得更大了,接着聽見母親打兒子屁股的聲音,“你還喝不喝?”
“我渴,我要喝。”聲音哭得還大。
我想這多半是母親懶惰,怕孩子喝多了撒尿不方便。
女孩子從包裡掏出一瓶可樂,朝孩子的哭的方向走去。不一會,孩子不哭了。
孩子母親說,還不謝謝阿姨。
孩子看來比較木衲,沒有說話。
孩子的哭聲停下來沒多久。“表姐,表姐。”一個粗礦的聲音又傳來,說話的口音是我老家鄰縣的那種,我還是比較熟悉的。
沉睡中的人們被吵醒開來,幾個年輕人索性抄一口江漢話罵了起來,“格老子的,嚇死人,吵死!”
聲音近了,是個小夥子,十八九歲光景。提個行李箱。耳朵裡塞了兩隻耳麥。耳麥長長的線一直連在牛仔褲後面的兜裡。牛仔褲膝前被挖了兩個洞,露出茸茸的腿毛來。我始終是弄不懂好端端的一條褲子,爲什麼很多人非要撕開兩個洞來,這種時尚我無法理解。
他從我身邊“唰”的跑過,一陣不算強烈的風,然後我聽見“嗤”的一聲,接着我低頭一看,好象我好端端的一條褲子被撕了個長長的口子。感覺不只是心痛,我也就這麼一身象樣點的衣服,再怎麼也是陪了我三年的。就是平常踢足球打籃球都捨不得穿,現在倒好,給這小子撕破了。我的怒火一下升起來了。
“小兄弟,你給我站住。”
小夥子一愣,回過頭一瞧,見我一副落拓模樣。
眼神中明顯帶些不屑,“怎麼了?”說話口氣明顯傲慢。
“怎麼了,劃破我的衣服你不會說你不知道吧?”我牙齒在打顫。拳頭握得緊緊的,說得不好,我隨時會上去給他一拳。
“撕破了又咋的,不就是一件破衣服,誰讓你把腳放在過道上。”小夥子眼珠一挑,跟我來勁了。
我騰的從坐椅上跳了起來。走過去拉住他的手。本來我是真的想一拳打扁他的鼻子,可是一瞬間的理智告訴我,不能衝動,打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我不是個怕事的人,是真的不想給家裡和自己帶來麻煩。而且我的嘴皮子也不示弱。
“你是不是真的要和我叫勁?”
小夥子好象也沒見過什麼世面,有點膽怯,懵了。
我說,“你今天再怎麼也得給我賠。”
許多人都圍了過來,對他指指點點。
“小夥子,本來就是你的不是,該賠。”
“哪有把別人衣服扯破了,還這麼理直氣壯的,是我的話扁他。”
“對,扁他。”
“小夥子,我看賠點錢算了。”一位老漢走過來打圓場。”
“我看不賠錢索性你把他的衣服扒了。”一個年輕人大聲的說。
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小夥子說得心驚膽顫的。我不由暗暗得意起來。
女孩子好象看見這邊的異樣,從人羣中擠了過來。
“裴宣,怎麼了?”女孩子對小夥子說,好象他們認識一般。
“表姐,我不小心把他的衣服給撕破了。”他指指我那被撕開的褲子,神態中有點猥瑣。
原來他們竟然表姐弟兩。我着實有點驚訝。
“是你呀,真對不起,要不我陪你。”女孩子忙從兜裡取錢包。
我說,“不用了,他也是不小心的,回去補補就成了。”我是接受別人的賠禮就心軟的那種人。
“要的,應該的。”
我擋住她的手,說,“算了。不過小事而已。”
“你有電話號碼嗎?改天我買一條還你。”
我說,“不用了。”其實我宿舍裡是有電話的。不過我真的不需要她賠。
人羣慢慢散去,“原來早認識的。”
“就是嘛,逢場做戲的,當不得真。老婆,看你的錢包還在不在,許多人就是故意演戲,目的是順手牽羊。”
“哎喲,你不說,我都忘了。”
“是呀,人在外面凡事留心一點。”
衆人又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得我又好氣又好笑。
女孩子招呼裴宣坐在她的旁邊,然後從包裡掏出一支碳素筆,拿出一個小型的筆記本撕了一頁,在上面寫下一行數字交給我,說,“我叫歐陽然箏,這是我宿舍的電話號碼。改天聯繫我,我陪你去再買一條好嗎?”
我說,“真的不用了。”不過盛情難卻,我還是接過了她的號碼。不過是萍水相逢,明天就可能成了陌生人,我是不會打給她的,我尋思着下了車把它扔了就是。
裴宣不服氣的瞪視着我。好象有深仇大恨似的,年輕人通常都是氣量狹窄。容易衝動,前些年我也一樣。
歐陽然箏似乎是注意到了裴宣的眼神。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這樣。而我全當沒看見。我說其實大家是臨縣,算是老鄉吧。
裴宣說,誰和你老鄉。
我沒有做聲,索性躺下來閉上眼睛裝睡。我知道他一時氣是難消的。
列車如一條甲殼百節蟲,顛簸了二十來個小時後,終於累了,僵縮在凌晨七點三十分的羊城車站內沉沉的睡去。列車的廣播裡傳出播音員柔弱的聲音。內容差不多都是這個城市到站了,請下車,附帶着說說這個城市有多好。
我打開雙臂伸了個懶腰,然後就看見了歐陽然箏對我淡淡的笑容,我提起我的哪個千蒼百孔的包,打了一個手勢,說,別了,同路客。
記得好象是司馬中原還是哪個作家的好象說過,在愛情和友情之中,他追求的是在一段同行的路上彼此溫暖的朋友,我覺得現在對於我來說純屬扯淡。
歐陽然箏說,你去哪裡?
我說,XX理工大。
她笑了,說,有可能我們還做同路客。我也去那裡。
外面雨停了,空氣有點清新。
我下了車,肚子感覺有點餓,從包裡摸出個燒餅啃了起來,這是昨天母親給我準備的乾糧,另外七八個煮熟了的雞蛋。還有一方便袋熟花生米,是母親剝了一晚上的花生殼炒起來的。昨天送我,母親眼圈始終紅紅的,我臨行的那一刻,透過汽車的玻璃看見了她眼角一滴晶瑩的淚水。我想起了朱自清的父親買水果的情景,鼻尖無由的有些酸楚。
不過是短暫的思量片刻,他們就出來了,裴宣左右各提着一個大包,走起路來象北極雪上的企鵝,左右搖擺,比較滑稽。而歐陽然箏拖着一隻皮箱,彷彿很吃力。怎麼看都象是全家大遷徙。
我覺得不幫幫他們有點過意不去,吃完燒餅,跑過去拽起裴宣的兩個包往自己肩膀上摞。這小子倒也不客氣,空着雙手反在背上。我說,你不能幫你表姐一把嗎?他好象剛剛想到,走了開去。伸出一隻手提了半隻皮箱角。
歐陽然箏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咧。
我說,我叫吳前。
裴宣說,這個名字好,我說你穿成八路模樣,能有錢嗎?不過這名字還真合適你。
歐陽然箏笑出聲來。嘴裡卻說,不要油嘴滑舌。
這傢伙挖苦人還真絕。我說,你們這是不是搬家呀。
歐陽然箏笑了,說,我表弟是Y大新生,報到的時候忘帶冬衣,這次回去除了衣服還帶了些生活用品之類的。
“表姐,不要光顧說話,我這裡面裝的可是電腦喲。”裴宣說。
走了差不多三四百米,裴宣攔了輛出租車。把三個包全塞了進去,說了句,“表姐,我先走了。”就鑽進車裡。
我說,你怎麼連一句感謝都不會說。
他說,我爲什麼要感謝你,有一天再讓我見到你,我還要扁你呢.....話沒說完,車子就開走了。
不久,歐陽然箏也攔了輛車,她打手勢讓我上車,我說我坐不習慣,還是公交車比較實在。其實我口袋只剩下二十來塊錢,我怕錢不夠丟人。再說我坐工交車的時候還是比較多,又實惠,一塊錢可以遊遍全城。一塊錢還可以我半頓飯錢。
歐陽然箏說,進去吧,沒關係的。
我硬着頭皮坐了後坐,歐陽然箏坐在我身邊,我嗅到她濃濃的頭髮的香味,這種味道讓我很不自在,因爲我從來就不曾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坐得如此的近。
車子很快就開到了XX理工大的門口,我問師傅多少錢,師傅說八快五毛。
我才感覺到一點輕鬆,伸手往口袋裡摸錢,不想歐陽然箏比我還快,拿出一張十塊面值的鈔票送了過去。我說我來,我這有零的,這話百分百真話,我口袋除了一張五塊的除外,其他的全是硬幣銅殼。
她說,不用了,你們農民工兄弟賺個錢不容易,省點吧。
我沒有說什麼,推開車門,徑直往校門走進去,她追了過來,說,你走錯了吧。
我說沒有。我就到這。
她說,這就是我的學校耶。
我是更納悶了,這是你的學校,那我的學校在哪裡?這不也就是我的學校,難不成我們還是校友?實在是慚愧,我加緊了步伐往男生宿舍樓方向遁去。
而她還一個勁的在後面喊,走錯了,回來。
學校男生宿舍樓是六七十年代的建築,或許是那個年代的設計構思比較落後,在衆建築羣中顯得多少有點寒參,四周的牆壁上盡是剝落的水泥塊,就連三棟的那個數字“3”也不知什麼年代被挖了,顯得有些光怪陸離。我們戲稱爲N棟。
宿舍內的設計也是差強人意,現在普遍的都是兩牀四人制,而它是四牀八人制,分進門兩邊擺制,每天太陽一出來,剛好照在門上,然後我們四樓的八張牀全沐浴在朝陽中,苦惱的是,每當這個時候誰也睡不好覺。不知是不是那個年代的設計師故意針對這些睡懶覺的學生量身設計的。
裡間裡的牆上兩邊各鑲着一排漆得綠油油的大鐵櫃,每邊四隻。這或許是整個宿舍裡唯一一點看起來比較環保的東西了。櫃子下一共是八張破舊的書桌,人均一櫃一桌。陣容看似堪稱豪華氣派。再裡間就是衛生間,是老臥式的那一種,許多時候都是五六人爭搶到一處。甚至動起手來。幸運的是我們宿舍才住了六人,也不算擁擠。不過好象是年久失修,樓上的水老是往下面滲,蹲在馬桶上,時不時頭上或臉上接着一兩滴粘着大便似的東西。
進了宿舍,我把包丟在牀上,看到這熟悉的一切,一種溫馨涌入心頭,是的,我又回來了。回到了我的老窩。我要睡它個一天一夜才痛快。
宿舍裡靜悄悄的,我看了看錶,八點二十六分,我想這班傢伙可能都上課去了。我取條毛巾去裡面衝了個冷水澡,其實北國的這個時候是刺骨的寒,幸好這是在南方,水不算很冷。洗起來還比較舒服。
出來的時候,沈文回來了。沈文說,“前哥,什麼時候回來的?”接着過來給我一個擁抱。
我說,“剛下火車沒多久。”我又問,你小子怎麼沒去上課。
他說昨晚陪女友逛得太晚,沒精力上課,老打盹。沈文這小子是我們宿舍的招牌帥哥,名字也取得不錯,和作家沈從文也就差了那麼一個字。一張嘴也挺會掰,所以特討女孩子喜歡。三年來女友換了三五個。讓我這個外門漢瞧着着實眼熱。
我脫了衣服,窩在牀上沉沉的睡去。
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耗子拍醒我的,耗子讓我下去喝兩杯。耗子真名叫袁浩,因爲浩與耗子的耗同音,沈文給了他這個外號。
睡了這麼長時間,我還真有點餓,穿了衣服,進了裡間。耗子把兩張書桌拼在一塊,上面放了幾碟菜,擺了幾隻漱口的杯子,還有十來瓶沒開的啤酒。可能是叫的外賣,鬍子,金龍,苦瓜,程城都在,圍成一圈。
我說我那裡還有花生米。
耗子說,你不早說,快點拿過來。
鬍子“噓”的做了一個手勢,小聲的說,小聲點,別把隔壁的那些惡虎餓狼引過來了。
那是,那是。耗子眯着眼笑着。
我取來了花生米,說,有沒有飯。
金龍說,有是有,酒都沒喝,吃啥子飯。
我說,我不喝酒的。其實我不是故意撒謊,上大學那一年,奶奶和爹就叮囑過我,說在校不要喝酒,喝酒亂性,少不了出風頭。咋家折騰不起。在校三年,我幾乎是沒沾過酒的。更重要的是我沒那個閒錢。現在我的經濟來源基本上靠學校給的勤工儉學工作--打掃整棟宿舍樓,每月三百塊。
程城說,我是不曾見過前哥喝酒。喝不得就不要勉強他了。
耗子說,也好,想幫我節約幾塊錢我是可以理解的。拿起杯子一口氣喝了半杯。又問金龍,你那妞進程怎麼樣?
金龍笑着說,快了,快了,搞定她還不是遲早的事。還得多多感謝你那馬子。
“不用客氣,下次乾脆西單擺一桌得了。”耗子掇了一口啤酒說。
“媽的,就我和前哥歹命,至今還是老處男。”
鬍子感慨的說。鬍子真名叫饒順明,因爲留了魯迅式的一瞥鬍鬚,所以大家管他叫鬍子。
我說,那不一定,昨天你大哥我就撿到豔遇了。
鬍子說,瞧你這高興的熊樣,八成是在火車上和哪個孩子他孃親扯上了。
我說,你盡瞎掰,人家是本校的小師妹,我還有她的號碼咧。
鬍子說,我不信,瞧你這身革命家的架勢,人家姑娘家不被你嚇跑纔怪。
我說,不信由你。
耗子說,那你有沒有搞到她的名字?
我說,叫歐陽然箏。大二外語系的。
鬍子說,你這是嚇掰,我還可以說我找到一個娘們叫公孫大娘的,我還吃過她的炒栗子呢?
金龍說,你就別亂吹了,我相信前哥。不過前哥蠻厲害的嘛,比俺強多了。接着拱着雙手說,“前輩,真是前輩,以後多多指教。”
我說,我連一個圓的圓心都沒作出來呢?就先不要嘲笑我了。
鬍子頭搖得撥浪鼓一樣,不信,就是不信。
“真與假爲啥就不問問我這個美女風雲榜中的百曉生呢?”程城咧個嘴在那裡笑。“前哥,改天我幫你查一下她的殺傷力與氣質指數。”
苦瓜一個人不停的喝着悶酒,一句話也沒有說,其實在我回家之前,就聽說他失戀了,外面的那個女人拿了他兩千多塊錢,招呼不打一個就走了。苦瓜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時不時擺個苦臉,來一句小樓昨夜又東風之類的,苦瓜因此而得名。其實苦瓜文采確在我等衆人之上。宿舍裡的策劃情書之類幾乎都是由他操刀的。也從沒有讓大家失望過。還有些什麼柳三變,李後主,清照阿姨等等的詞,他是談來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大家也瞭解他的苦衷,沒和他搭上話。
耗子又問金龍,你那馬子叫莊什麼的來着。
金龍說,叫曉夢。
耗子說,哦,莊曉夢。對,對。挺不錯的一個女人呀。
“莊曉夢,好名字,應該是出自李商隱的那句詩莊生曉夢迷蝴蝶吧。”苦瓜喝多了。一開口就是詩句。我估計他酒量最多兩瓶。而他面前早已擺了兩個空瓶,第三瓶還剩一小半瓶啤酒。
“肯定是了。”耗子說。“來來來,大家一起來一杯。”
苦瓜歪着腦袋說,不喝了。轉過身,我瞧見他眼圈紅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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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說,隨苦瓜吧,他最近一段時間心情不好,來,我們來一杯。
幾個人邊喝邊聊,直到十二點才收場。
第二天醒來感覺有點頭痛,可能還是前天上車淋了點雨的緣故吧,我也顧不了這麼多,半個月來功課落了一大截。
耗子半寢半醒的說,前哥,昨晚我喝多了點,過會李老傢伙點名,幫我應一聲。
我說好的,金龍笑着說,耗子哥做主我響應就是,麻煩前哥了。
洗漱完畢去食堂吃早點,我說來兩個饅頭,師傅說饅頭賣完了,我只好要了兩隻包子。我一般是不會買包子的,曾經有人對食堂的包子作過精密的研究,結論是外圓八公分,內徑餡一公分,麪粉100克,豬肉五克,韭菜十克。許多時候我是連咬七八口不見餡。其中不乏許多人咬兩口沒耐心就扔了的。食堂把它回收餵豬。爲此我曾經懷疑過社會主義體制下的市場經濟是不是都這樣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