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要走,但因着修齊的身體需要調養,我還是要在南青留上一月有餘。
那日不歡而散之後,巫瑞便不常在我眼前出現了,我實在不好意思厚顏住在他府中,便打算出去找間客棧,倒是秋蘊彌將我留了下來,只道要調養修齊,跑來跑去太過麻煩了,又不缺一兩個房間讓我休息。
因此我便留了下來,其實說是不常出現,但偶爾也是有見到的。有時巫瑞在樹下賞花,有時站在庭院之中賞月,若見了我,尋常便是打個招呼,態度冷淡無比;又或是一時興起,要與我對起招式來,毫無半分介懷尷尬。
我對他這般的態度覺得實在是再安心不過,便藏下那幾分隱隱懷疑的心思。
可這些時日見得最多的,反而是秋蘊彌,他這個人看着冷淡,對巫瑞卻頗爲上心,心思細膩的很,也頗有手段。這叫我不由想起我與他初見的場景,他的確是個聰明的人,要叫我難堪,他自己哪裡需要動手,甚至連示意也不必,就能夠由着手下的人隨意去揣摩他的心思,到時候即使是責怪起來,也絕非他的過錯,最多便是守衛自己胡亂揣測。
偏偏他的主人是巫瑞。
然而這對於秋蘊彌究竟是酸楚多一些還是快樂多一些,我想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這讓我忽然就想起了兩年前玉丹問我的那個問題,如今我認識的熟悉的友人,多數都陷入情網,甚至連玉丹自己,也喜歡上了季鴻卓。然而我卻依舊不知道情之一字,究竟是什麼味道,是什麼意思,又是什麼模樣的。
書上讀它,只覺得它叫人歡喜心碎,片刻之間;但見康青濯仙他們,又似是甜蜜憂愁,混淆難言。
秋蘊彌這樣的男人,也會爲了情這個字竭盡心力;而巫瑞……罷了,不談他。
……
今夜月色半盈,頗得殘缺圓滿之意,我泡了一壺茶,孤身坐在樹下。
我白日去見過修齊,那些湯藥與藥浴雖叫他苦不堪言,他卻並不出聲抱怨,只是見了我後抓着我的手指小聲小聲的哭着,若我不在,即便再痛再苦,也只一個人躲起來哭,不願叫他人看見。這般的苦痛,他卻從未求過饒,撒潑生氣過,這份心性堪稱可怕。
我喝了一杯茶,只覺得又苦又澀,半分甘味也沒有,只勝在香的濃郁。
南青的茶餅與中原實在有很大的區別,我喝過了便沒了續杯的心思。
這時秋蘊彌提着一壺酒走了過來,直直坐在我身邊,臉色蒼白冷漠至極,這些日子來我倒也很是習慣了,除了巫瑞以外,秋蘊彌對所有人都是這樣的神情。他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但隨即便猛烈的乾咳了起來,蒼白的容顏上浮現了詭異的嫣紅,他緩了好一會纔開口道:“主人,近來很不高興。”
他說的很慢,卻非常的認真。
一旦涉及巫瑞,秋蘊彌總是如此慎重又仔細,仿若在提一個輕易便會破碎的東西一般。
“我無法明白,主人到底喜歡你什麼?”秋蘊彌又喝了一口,但這次他面不改色的嚥下了酒液,冷冷的看着我,“但既然主人喜歡你,那麼你一定很好。可你根本就不喜歡主人,我始終不明白,主人爲什麼對你的執念那麼深,深到親手殺死癡思。”
癡思是巫瑞的情蠱。
我捧着茶杯,不緊不慢的聽着秋蘊彌說話。
“那麼,你又爲什麼喜歡巫瑞?”我問他。
秋蘊彌的臉上又紅了一些,他像是喝醉了一般眨眨溼潤的雙眸,柔聲道:“不愛他太難了,等我察覺到的時候,已經入骨入髓,像是從我的生命裡帶出來的念頭一樣了。”他一旦說起巫瑞,便變得截然不同。
愛,叫人癡迷,令人狂亂,使人失去自我……
我搖搖頭笑道:“看來巫瑞的確很好。”
“主人是最完美的。”秋蘊彌反駁道,他的雙瞳很快又變得麻木與平靜,冰冷而殘酷的盯着我,猶如夜間捕食的野獸一般,“可是,他爲什麼……會喜歡你呢?”
嫉妒,像烈火,如狂風,似咆哮雷騰。
“許是因爲執迷不悟。”我想起了巫瑞那一日與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心情不由又糟糕了起來。
“執迷不悟?”秋蘊彌發出了陰冷的嘲笑聲,站起來看我,他的神色看起來介於一種憐憫與快樂的表情之間,又帶着一絲說不出的惡意來,他忽然柔聲問我,“無垢先生可曾有過心愛之人?亦或者喜歡過什麼人?並不是貓貓狗狗那種逗逗便止的寵愛,而是男女情愛。”
他那模樣實在很詭異,聲音又難得輕柔的可怕,我搖着頭笑了笑道:“這世上所有人,都未曾叫我體會焦心蝕骨的痛楚,也沒能讓我嚐嚐難以割捨的別離,更沒有什麼令人沉醉的快活。所以我想,我應當還未曾將什麼人當做心愛。”
“可是主人,卻將你當做心愛之人。”秋蘊彌閉上了眼睛,聲音凌厲猶如指控,他仰頭飲盡了剩餘的酒液,輕輕側過頭,月光染着他半面臉頰,將那一分冷硬輪廓化作更爲冰冷的線條,像是千年不化的骨珀。
我如今實在是很可憐秋蘊彌,便微微笑道:“你這樣傷心,不過是因爲我不喜歡巫瑞罷了。”
秋蘊彌睜開了眼睛看我。
“那你可曾想過,說不準也有人同巫瑞一樣的喜歡你,而你卻對他分毫心思都沒有,那你也要因爲他將你視做心愛,而當自己喜歡他嗎?”
秋蘊彌一心只有巫瑞,不由喃喃反駁道:“怎麼可能。”
“巫瑞於我,也正是這個道理。”我斬釘截鐵道,“我對他,一分心思都不曾有過。”
這句話我說的毫無半分猶豫,只因我心中就是這樣想,嘴上自然也就是那樣說,然而當我無意轉過頭看見不遠處獨自站立在月光下的巫瑞時,卻仍舊覺得有些後悔也許不應說的那般決絕無情。
巫瑞的神情,茫然無助的像是稚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