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康青回來的太晚了,街上的人繁華散盡,車內的我冷到徹骨。
約莫是我的臉色實在是太難看了,身體也僵硬的太久,又也許我想的太亂,想的太多,腦中像是光彩斑斕的紛亂絲線糾纏在一塊,滿眼昏花如天崩地坼。待康青撩開了簾布喜氣洋洋的抱着修齊上來的時候,我便再也撐不住,慢慢闔上了雙眼。
時間在這一刻停的最爲漫長,我聽見康青柔和快活的笑聲變成了驚恐難以自持的慌亂,修齊猛然爆發的尖銳哭聲,還有那一絲夜風凌冽無情的割破了我的面容,冷到發疼。
然後無聲無息的墜落在軟綿綿的車榻之中。
“那便……後會有期。”
巫瑞輕柔而平靜的冷淡嗓音,又一再回響了起來,彷彿他在我耳邊毫無厭倦的又重複了一次一般。
…………
昏昏沉沉的太久,一陣煩人的吵嚷聲將我驚醒,我試圖開口阻止,然後出口的聲音卻出乎意料的輕若蚊蚋,幾乎叫自己也聽不清,只能感覺得到自己的脣在動,可混亂的神智讓我連自己在說什麼,都分辨不出了。
吵嚷聲愈發大了起來,我聽出一人是康青,一人是巫瑞,他們正在爭執。
“阿慕怎麼了!”這聽着像是巫瑞,但他卻從未這樣喚過我,他倒是戲謔過“慕兒”二字,往日倒多是喚我的名。他的聲音沉冷如雨,我只需要聽也聽得出他不悅至極,隨後又聽他說,“你丟他一個人在車裡兩個時辰?”
康青不服氣的尖叫起來:“那你還不是走了?!你這般關心他,怎麼不見你陪他等我回來。”他這樣說話實在很奇怪,頗有些不男不女的感覺,叫我聽得想笑,然而他聽起來也很是暴躁,像是近乎崩潰與憤怒的邊緣。
醒來便是他們兩個人,我很安心,但他們的確太吵鬧了,叫我的頭一陣一陣的疼。
陷入再一度的沉睡前,我聽見了巫瑞悲哀而沉痛的聲音,他很輕的說着,但實在靠我太近了,我便聽得清清楚楚:“他讓我離開……說了兩次。康青,你讓我如何死皮賴臉留下。我不想走到連朋友都沒得做的地步。”
他在……說什麼?
我覺得神智混亂,聽得到,卻無法理解,便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
這一次我總算是真真正正的醒過來了,鳳先生坐在我身邊不遠處,握着卷醫書,他身披一件白袍,袍上的銀線晃得我眼睛有些花。然而看着鳳先生肅穆平和的神色,與他那一雙凜冽又沉靜的鳳目時,我又無端覺得安心了許多。
鳳先生身上有一種東西猶如春日暖風,溫柔和煦至極,叫人在他身邊呆着,便能安下心來。
他的的確確,是個完美無瑕的醫者。
約莫是我醒來的動作太大了,驚動了鳳先生,他很快放下書卷來將我扶起,叫我好好靠在牀頭,背後像是疊了一層軟被,因此靠上去也並不覺得難受。鳳先生按了按我的脈搏,柔聲問道:“你感覺如何?”他聲音輕柔無比,又隱帶憂心,仿若是親人一般體貼關懷。
“還好,勞煩先生了。”我其實並未受傷,只是在人羣之中待得太久有所不適罷了,休息了這麼久,自然也無恙了。
“我倒沒什麼麻不麻煩。”鳳先生微微笑着,他雖非生得十分英俊,外貌堪稱普通,然而卻十分慈和寬厚,睿智嚴謹,這讓人很容易忽略他平凡的面容,只覺得溫暖。慕元清對他一心一意的癡迷,實在不是沒有道理的。
若說巫瑞是酒,鳳先生便是清泉。
鳳先生微微笑了笑,隨即又憂慮道:“只是嚇壞了康青這孩子,對了,還未曾問你,我查不出你身上半分病疾,然而你卻無端神思混亂,神志不清,可是體內巫蠱發作?”
我搖了搖頭,擡頭看着鳳先生,我對他信任至極,並無任何好隱瞞的,便低着頭直接道:“這些年來,玉丹一事之後,我一直隱居山野,久而久之,竟懼怕起人羣來。我還記得玉丹那一日,那般可憐的蜷縮於地,那些人圍着他哈哈大笑,以折磨他取樂……”
這像是在挖我心頭的一道疤痕,血淋淋的剜了出來,疼得叫我幾乎呼吸不了。
“人來來往往,竊竊私語,卻沒有一個人……肯對玉丹施以援手。”我感覺到聲音都在發顫,像是被丟在冰天雪地裡,僵冷得厲害,“我殺了他們又能如何?我之後守着玉丹過了兩年三年,直到他脫出囚籠,脫出夢魘,又能歡歡喜喜,開開心心的下山與人們交談。他不怪我……我……我怎麼能不怪自己。”
我覺得眼眶溼熱,幾乎要落下淚來,低聲道:“是我害他如此,若不是我急功近利,若不是我年輕氣盛……結下那許多仇家,玉丹他……”我聲音喑啞,再說不出任何話來。
“唉……”鳳先生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溫暖的掌心撫過我的額頭,微微按住了我的肩頭,淡淡道,“慕丹,這不是你的錯,人這一生總要經歷不同的挫折磨難,玉丹雖是不幸,然而他受害尚且能脫困心魔而出,怎麼偏偏你受困其中呢?玉丹這孩子,從未怪過你呀。”
我單手掩面,沉沉道:“正因爲他從未怪我,我便只好加倍責怪自己。”胸腔裡像是有什麼即將要破出身體,疼得我幾乎說也說不出來,“我只要一下山,所有人的面容,便都叫我想起了那一日那些圍着玉丹的人,他們縱然歡喜,縱然開心,在我耳中也皆是那一日醜惡可怖的笑聲……後來,我愈發害怕下山……”
“慕丹,一個人犯錯,若非是應當感情用事時太過理智,便是應當理智時太過感情用事。你很聰明,卻怎麼偏偏,這兩個錯都犯了。”鳳先生看我的眼睛滿是溫和與慈愛,既沒有責怪,也並未有嘲笑,這讓我稍微好過了一些,也勉強放鬆了些。
事別經年,再談起這件事,我依舊覺得心痛如絞。
“‘恕’這個字,我在你八歲那年教過你,你寫一個,給我看看。”鳳先生伸出手來,由着我一筆一劃,在他掌心裡寫了這個字。
“如心如心,其恕也。”鳳先生柔聲道,“你沒忘,怎麼不願如心,怎麼不願恕己?從未有人怪你,慕丹。”
我的淚,終究是落了下來。
“我希望我沒有說得太晚。”鳳先生輕輕撫過我的頭髮,對我的失態,也並未有半分不悅與不耐煩。
“您永遠不會太晚。”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