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王府十里外的山中,一座小亭之中,有兩個文士相對正襟危坐。此處便是天首山,是中州三山之一,文人雅客經常在此光臨。經亂離之後,此處也成了文人唯一的安身之所。
兩人漫不經心地飲着茶水,望着天空之上的那輪明月,對此清夜,兀自傷神。
孟子思和黃文甫從亭間走出,向下俯瞰起中州的夜景,那下面隱隱約約出現的火光,估計正是那祭天教乾的好事吧。這樣的情景,他們已經目睹了無數次,不知多少場悲劇還要重新上演。
火焰星星點點,繚亂不定,似乎在躲避着什麼。過了許久,這才安定下來。孟子思慨然而嘆,仰天道:“只恨我輩從文,若是也能似江湖豪士那般行俠仗義,也不至於登山望而興嘆。”
“可惜,我輩所想,並非黎民所想。溫水中的青蛙,絕對不會抱怨溫度的高低。但那鍋水如果真成了沸水,便也晚了。”
“我輩時時刻刻都在鼎鑊之中,只不過靜等那江湖之士,亦或是朝儀之人,爲我們添柴加薪。”
黃文甫的話,明顯比孟子思更悲觀得多,他搖了搖頭,似是想起了什麼事的,又沉沉說道:“這人,爲何要求天呢?人言‘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可天即是人,人即是天。兩者互爲表裡。人雖是順天而爲之,可人力到了,上天安能有所不感?”
“人們總喜歡把一切都交給天處置,可天又未曾長眼,去看看這天下疾苦,誅那作惡之人。祭天教如此,風雲會亦是如此。”
黃文甫冷笑一聲,不再說下去。
“先生所言甚是。”
孟子思一嘆,來到了黃文甫的面前,又發出一陣感慨:“回首這中州十三年,到如今,真是沒有半點乾淨的土地了。”
“這中州,安有你我二人的一份?”
“哈哈哈!”
說罷,孟子思像是釋懷了地大笑了笑,黃文甫卻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眉頭堆成了深鎖之狀,鬱氣如山。
見黃文甫不樂,孟子思也只好止了笑聲,這幾日的黃文甫是越來越沉悶,似乎對任何事都是很關注,好似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禁閉了一樣。那幾日之前,黃文甫所寫下的兩篇新文章,《演天下》和《苦生民》,他也看了,裡面的觀點太過驚世駭俗。
其中提到,國與天下的差異,呼籲取消皇制等,這給孟子思看得心驚膽顫,半夜翻覆地睡不着覺。
這兩篇文章在他們文人小圈子裡廣泛流傳,但也讓他害怕的是,這可是見不得光的事情,萬一出了一個口子,那便是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死無葬身之地啊!
不過,這也不是他能左右的。目前,他只想讓黃文甫樂上一樂,否則積鬱成疾,他在這世上便如伯牙碎琴,再無知己了。
“雪卿兄,此懷此景,怎能不有所詠歎?不如在這天首山上,以此明志,餘生豈可愧哉?”孟子思頓時笑了笑,張開雙手,指了指天上的明月。
“好,就以月爲題,作個詞吧!”
兩人就這樣又重新回到了亭子之中,拿出紙筆來,笑逐顏開。黃文甫提筆蘸了蘸墨,目光如炬,筆柄抵在下巴上,在紙上盯了好一會兒,思慮一陣,這才落下筆來:
“水調歌頭。”
“不似玉泉下,只是鬼人間。經年滄海流轉,一夕聖皇前。應屬諸君盛世,直教吾儕荒莽,狂客我爲先。故國一千里,無住對空山。”
“玄黃氣,黑白事,古今天。世情顛倒,
鳩鶴堪笑九霄鸞。得此清風朗月,照我襟懷萬丈,道業付儒冠。應學廣微志,抵死採芳蘭。”
“好,好啊!”
孟子思笑了笑,點了點頭,以示嘉許。可看到後面,見“廣微志”處,便覺得有些不對了,採蘭之典,意在思親。雪卿兄的家庭已遭變故,曾經的同窗好友也相繼入獄落難,這又加了個“抵死”,這豈不是想要去“玉泉”之下,尋他的那些故人嗎?
孟子思冷汗驚出,不敢再繼續想。他猛地一擡頭,見黃文甫神色依舊淡然,不禁眼角泛起一絲淚花。
“只是平鋪直敘,言個大概。談不得好的。”
黃文甫說罷,望向孟子思,見他神色怔怔然,表情也有些不對,便笑了笑,問道:“你知道了。”
“先生高節,切莫尋得短見。”
黃文甫聽了又是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滿不在意地開口:“無所謂。”
“我在《演天下》中,提到的廢除皇治,你也知道了吧?其實你我都曾食前朝俸祿,承先皇厚恩,本不應該說這種話。但既有鼎,必會引起煮鹿之災。只要一天有皇帝存在,五國決然不會太平。北荒人撕毀盟約,進犯中州,不正是能證明這一點嗎?”
“只是我有生之年,這樣的景象我是看不到了。”
孟子思聽了,臉色一黯,輕輕嘆息:“這天下即是如此,人心也是如此。”
“你我都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非黑白,還能怎麼在乎?”
孟子思點了點頭,和黃文甫站在一起。
曾經小童變老儒,修養了幾十年的意氣,怎會說放棄就放棄?
只是,他們身爲文人,只能做到這些了。
……
已是深夜,公孫清獨自一人在理寧殿中整理着這些天來積攢下來的公文和奏摺。
他翻來翻去,手上的動作很快,但眼中盯着紙上的內容,卻很是認真。他所關心的,無非是些江湖之事以及那碧海經的下落。
治理朝政十三年,他從來沒有切身理會過百姓的生活。一切的事務都交給手底下的人去做,他自己也樂得清閒。他只管做好那完美的帝皇模樣即可,偶爾下去微服私訪,做做樣子。
運營民生,須用宏大的事物,來遮蔽一些小的瑕疵,從而以一種宗教般洗腦的模式讓他們服於自己的管束,明白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道理,天下人盡在我手。這也是他最得力的文臣,符慶平的好主意。
在桌案前,一摞厚厚的名冊,正是江湖之中歸附朝廷的人員名單。爲此,公孫清得意了很久。
茫茫多的文書,公孫清只是半個時辰便翻完了,見這些都不是自己想看到的,甚至還有自己討厭看到的東西,連忙放下這些廢紙,無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這碧海經我已經找了這麼多年,居然還是沒有下落。”
“十幾年來,都沒出什麼差錯,如今又出來一個風雲會堵我心坎。唉。”
現在,碧海經與風雲會在公孫清的心裡已經擺在了同一重要的位置上。不過,風雲會他還是有把握拿捏住的,這麼些年,自己關心江湖,都已經掌握了不少的人脈,相信風雲會之中,也會有滲入自己安插在江湖之中的人。
但碧海經,卻如大海撈針一般艱難,前幾日,那王家剛被抄了家,又滅滿門,卻連碧海經的一個影子都沒見到,這才讓公孫清感覺到了一絲威脅。
久聞碧海經功力深湛,乃是一部絕頂的武林秘籍。若是能將它研習透徹,定是打遍江湖無敵手。據說這碧海經,還能延年益壽,使人長生。雖然難辨真僞,但如今公孫清疾病纏身,垂垂老矣,怎能不對這事上心?
“啪!啪!啪!”
正當他陷入思考之際,外面的守衛如此向地甩鞭三下,將他拉回到了現實。這意味着,此刻有人上奏言事,這不禁讓他有些厭煩,這大半夜的,居然還有人前來打擾。
“進來。”公孫清清冷開口。
守衛緩緩推門,步伐穩健,三步並兩步跪下行禮,恭敬道:“參見陛下。”
“何事?”
“啓稟陛下,黑水寨有人傳書,說是有重要的事來報。”
“放下吧。”
“諾。”
說罷,守衛將一封書信放在了案頭前,作垂手禮倒退出門。
黑水寨?估計是來表忠心的,公孫清也沒太在意,將信件緩緩打開。
看了幾行,他微微點了點頭,但看到後面,卻也是淡定不下來了,登時坐起,嘴角微微揚着,大笑起來:“荊天,你終於回來了!”
“當初攻城,就是爲了找你和紫陽真人,本來以爲你們師徒二人早就死了,沒想到現在找到了你!”
這荊天回到中州,可是好事,除了王家,荊天可是第二個與碧海經有所聯繫的人了。如果將荊天抓來,是不是自己就有機會破了這碧海經的秘密?
“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
與此同時的另一邊,李夢雲和南宮辰趕着星路,驅勞兩隊車馬,向着惡龍嶺趕去。
這一年裡,向朝廷稱臣的閒散江湖人士已經越來越多了,所以兩人的工作也變得繁重了起來。尤其是李夢雲,已經有三天沒能睡上好覺,眼皮都快耷拉下來,紅腫不堪,不過絲毫沒有影響她貌若天仙的氣質,眉頭之間亂簇的煙波更顯一種朦朧美。她不自主地打了個哈欠,坐在馬背上搖搖欲墜。
一旁身披輕甲的南宮辰輕咳一聲,馬鞭一抽馬屁股,發出清脆的響聲,李夢雲一下子精神了起來,搖了搖頭,清醒了不少。
“多少要警惕一些,這裡可不是宮中上下。荒郊野店,時刻留神。”
南宮辰關心的話語讓她一暖,但而後她又笑笑,說道:“誰敢偷襲皇家車馬?幾個腦袋夠他們掉的。這裡也是惡龍嶺的地盤,他們也已投誠。”
“何況江湖之中,能和你我過招的人又有多少。”
“你說的也對。”南宮辰嚴肅的臉上又浮現出來一絲自信,背上的長槍在月光的映照之下亮如清霜,微微顫抖,似乎正在低吟。
“南宮將軍,惡龍嶺你怎麼看?”李夢雲一直以來都在中州爲朝廷辦事,江湖上的門派她是很少打聽,她知道南宮辰見多識廣,眼界博大,這才特意發問。
“惡龍嶺,哼。和黑水寨同出一轍,都是江湖上不入流的野派俗人。只不過這幾年來壯大的痕跡比較明顯,才顯得突出了許多。和天通宗、青陽閣這種曾經一流的名門正派根本沒法比。”
“惡地必生歹心之人,這樣的人也是最難以信任的。所以我才告訴你,出門在外,要前路長着眼睛看,周遭長着眼睛顧,心裡長着眼睛想。”
“將軍說的是啊!”李夢雲頷首,感覺南宮辰說的很有道理。
南宮辰擡起頭來,忽而笑了起來,一雙眼眸彎成兩輪皎潔的圓月,清澈明淨。
隨即,又在懷裡拿出一張手帕,遞給了李夢雲。
“擦擦臉,清醒一下吧。”
“多謝將軍。 ”
李夢雲感覺到南宮辰這般周全的關切,不禁覺得兩人的交流有些親暱,頓時臉頰一紅,又感心頭纏纏綿綿的,羞澀無比。
李夢雲及時地拿手帕遮住臉,隱藏起表情,穩定了一下心神。
而在一旁的南宮辰,心事卻頗多且雜亂。
他原出自武學世家,從小習武,練就一身好武功,本想在及時的年紀報國,可奈何轉瞬間山河變色,江山易主,他一身抱負無處施展。
前朝之事心未了,今朝之事恐難圓啊。
後來,他在大正王朝做了八十萬禁軍都統,算是成了自己的平生之志。但是,大正王朝這樣的國家,卻不是他心中認可的聖明之朝,明面上,暗地裡,藏着多少未知的絲線,勾着一環套一環,讓人無法解脫,更是無法訴說真意。
於是,在良知的驅使下,他暗自加入了風雲會,背地裡蒐集着朝廷這些年來犯下的罪行。
他側了側臉,看向了身旁的李夢雲,有些棖觸,現在的兩人身雖在一處,心卻各自有安。他知兩人內心深處暗生情愫,但是怕這層窗戶紙捅破之後,連朋友也做不成,甚至反目。
到那時,豈不是天大的哀事?
一旁的李夢雲望向南宮辰,看到他目光之中堆積在一起的愁色,就知道他是心裡藏事了的,況且還是難言之隱。
這些年來,他們互相接觸多少次,還有人能比她更懂他?
李夢雲笑了笑,對南宮辰說道:“等去完惡龍嶺,回到中州。咱們咱去玩上一玩,除一除這一路的風塵之氣,怎麼樣?”